陪讀“毛坦廠”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11-06 16:33
陪讀“毛坦廠”農民日報2023年11月06日 08:15:1224人蔘與9評論高考產業小鎮的發展模式,是否可持續,可借鑑?無論答案是與否,陪讀媽媽這個羣體都值得被關注。它讓我們在更遼闊的意義上去思考,被精英教育所裹挾的那些具體的尤其是從鄉村來的人們,如何自洽,以及出路何在。

▲陪讀媽媽在服裝作坊裏打工。

這是一個位於安徽省大別山區,名叫毛坦廠的小鎮,如果騎電動車走直線,一路穿過正在建設的新樓盤和鱗次櫛比的小商店,從最西頭到最東頭,只需花幾分鐘。這裏常年居住着5萬人口,相當於一箇中等鄉鎮的人口數。在人口總數中,外來人口占了將近五分之三,出現了一線大城市才會出現的人口倒掛現象。而這些外來人口中,又以成年女性居多,她們大多來自其他鄉鎮或農村,在孩子高考失利之際,一起來到有“亞洲最大的高考工廠”之稱的毛坦廠中學背水一戰。她們在這裏獨自撐起一個家庭,放棄了原本的生活,承受着無法由自己掌控的壓力與風險,但這些付出常常隱藏於高分的光芒與低分的沉默背後。

▲毛坦廠鎮。
我們將這個羣體推到台前,是想讓人們看到她們的同時,也以此作為窗口去窺見一個以高考為產業的小鎮是如何運作的,這種發展模式是否具有可持續性和可借鑑性。無論答案是與否,這個羣體都值得被關注。它讓我們在更遼闊的意義上去思考,被精英教育所裹挾的那些具體的尤其是從鄉村來的人們,如何自洽,以及出路何在。
01
十五分鐘“決戰”背後

在這裏,媽媽跟孩子整個白天只有十五分鐘的温情。如果學生們中午選擇回家,刨去來回路上的時間,只有十五分鐘留給他們吃飯。但為了這十五分鐘,媽媽們要付出將近三百六十分鐘的努力。
清晨六點,鬧鐘準時響起,看着孩子們洗漱、出門後,媽媽們也要開始忙碌了。睡個回籠覺是不可能的,因為只有這個時候才能買到本地產的最新鮮的蔬菜。七點,菜市場就已經擠滿了人,基本每一個菜攤前都排着隊。陪讀媽媽李敏芬覺得現在還好,最怕的就是下雨天。“那時候大家都打着傘,再加上人擠人,根本看不到菜。”她一邊逛一邊盤算着中午的菜譜,“今天做滑肉,我家孩子最愛吃。豬肉要買油光鋥亮的,這樣做出來的肉香。魚一定要挑刺少的,孩子們吃飯時間緊張,沒那麼多工夫吐刺。今天要做的不能跟昨天一樣,這樣孩子們才不會吃膩。”

▲早上七點的毛坦廠菜市場。
買完菜之後,終於可以坐下來吃早餐了。這一頓,媽媽們可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不必吃孩子們的剩菜。作為一天中唯一的“奢侈”,無非就是幾個炸糕和餡餅,外加一碗粥,再拌上點豆渣。吃着飯,李敏芬開始盤算早上的支出,“這裏的生活成本比六安市還要高,一斤豬肉要貴個兩三塊錢,可能是因為地處山區,運進來不容易,成本就高了。而且這裏人多,不愁沒人買。”
回到家,洗菜擇菜就開始了。如果做蝦,蝦線要一個個挑乾淨,蝦殼要剝到只剩尾巴,“這樣他們吃的時候,可以直接拿着蝦尾蘸醬汁。”李敏芬一邊忙着一邊跟我説,“青菜要挑他們喜歡吃的做。顧不得挑食不挑食了,學習已經那麼苦了,吃上就可着他們喜歡的吧。”
煎炸烹炒的時間要卡得剛剛好,要讓飯菜不能太燙,也不至於太涼。學生們中午十一點半放學,到家一般十一點四十五,最好在十一點半左右做好,十一點四十就要打開房門,保證孩子可以推門而入,坐下就吃,吃完就走。“我這做的算簡單的,有的媽媽每天做好幾個硬菜,跟滿漢全席似的。”李敏芬總覺得自己的付出還不夠,儘管她準備的午餐已經很豐盛了:滑肉、水煮魚、炸丸子、幾個青菜還有水果。
看着孩子們吃得差不多了,李敏芬才見縫插針地問幾句,“今天學習累不累呀,有沒有挨老師批評呀,晚上想吃什麼呀。”這是一天中因為短暫而愈顯温情的時刻。“總是想多説幾句,但又怕説多了耽誤他們上學。”把碗裏的飯都扒完,李敏芬的大女兒一邊往外走,一邊跟我説,“學校不讓我們在家裏午休,怕我們玩手機之類的。我們都得回去趴在課桌上睡,睡醒了胳膊和腿都麻了。”
看着一桌所剩無幾的剩菜,李敏芬很高興,“把做的菜都吃光,就是最大的幸福。”她迅速扒了幾口飯,就急匆匆地要出門,“我在旁邊的服裝店裏幫忙,每月能給兩千呢。我們三口人在這裏,一個月生活費三千打不住,不能光指着孩兒他爸,我能掙點兒是點兒啊。”
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機。大概是瞅準了毛坦廠鎮大量的女性勞動力,這裏分佈着大大小小几百家服裝加工企業,大都為作坊式,門口貼的招聘廣告上,會寫着“陪讀媽媽優先”。一家店一般有10-20台機器,像李敏芬一樣,10幾個陪讀媽媽每天都要伴着縫紉機“噠噠噠”的聲音,度過大半天的時間。
02
一切為了孩子

陪讀媽媽們,放棄原有熟悉又舒適的生活,遠離了常年建立的社交圈,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為孩子撐起一個温暖的家,並幫助他們順利考完高考,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小到每天的柴米油鹽,大到如何保證孩子情緒平穩地走到決戰的那一天,都是考驗。

▲學生們下午放學後走出校門。
陪讀媽媽張小霞的女兒最近因為在學校哈哈大笑,被罰站了。據老師説,還笑得很放肆。在這裏,笑是不被允許的,“復讀很光榮嗎?有什麼可笑的,復讀還笑得出來嗎?”老師總是這麼説。可張小霞瞭解女兒,她很乖,平時難有高興的事情,哪天有老師叫他們一聲“小朋友”,都覺得這一天有了抹亮色。女兒回家後不願意多説什麼,只是説被老師針對了,盯上了。張小霞也不想多問,“有那個時間我寧願讓她多睡一會兒。你不知道,晚上十一點才放學,出校門的時候學生們一個個都像霜打的茄子,低着頭,蔫了吧唧的。”
“真的是被針對了嗎?萬一女兒心裏有怨恨,從此老師所有的話都聽不進去了怎麼辦?老師在學習上不管她了怎麼辦?”張小霞一夜沒睡,思前想後決定第二天去學校問個明白。
能下這個決心,絕非易事。張小霞平時幾乎不敢麻煩老師,發個微信都要思前想後,“一個老師帶的一個班,就將近140個學生,他顧不過來怎麼辦,嫌我事兒多怎麼辦,萬一因此針對了女兒怎麼辦?”
有一次她出門忘帶鑰匙回不了家,寧可花40塊錢,叫開鎖的師傅來,也不願意去學校找女兒拿備用鑰匙。“去了就得麻煩老師,老師太忙了,如果每個家長都有事找他,忙不過來的。”
但學習無小事。張小霞第二天去了學校,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明白了老師也是為女兒好,並沒有針對女兒,故意找麻煩的意思,她的心才算落了地。
“老師也是為了你好才會這樣做,就像媽媽一樣,哪裏做得不對會指出來,是希望你變得更好啊。”一番開導後,女兒終於放下心結。這一夜,張小霞睡了個整覺。
在毛坦廠的日日夜夜中,孩子是絕對的中心。媽媽自己的需求,永遠都被往後排了。張小霞很愛美,以前愛買衣服。可現在她的購物車裏,只有鍋碗瓢盆。她就在這上面花心思:買好看的碗碟,比如菠蘿形狀的,在擺盤上講究好看。
除了成績下降,在這裏媽媽們最擔心的事情就是生病。張小霞的大腳趾這幾天動不了了,有人説她是尿酸高的症狀,讓她去大醫院檢查,這幾天她一直在思量去醫院的事兒。毛坦廠地處山區,交通不是很方便,去臨近的霍山縣比去市區近,可去霍山又沒有直達的車。她想搭一位朋友的順風車,可對方的行程一直定不下來,她也不好意思催促。“想快去快回,還得趁着閨女上學的時候,不讓她知道我去了,省得因為惦記我而掛心,沒法專心念書。”
03
雙重指責

媽媽們之所以能夠放棄自己的需求,義無反顧地來到這裏,就是相信教育能夠改變孩子將來的生活水平和家庭社會地位,相信這裏是能夠金榜題名的最後機會。可高升學率的背面是高壓力與嚴管理。

▲一些毛坦廠陪讀媽媽們的租住環境。
“把孩子送到這裏就不心疼嗎?”我總是忍不住問她們。
“現在不吃學習的苦,將來就得受社會的苦。我們看重毛坦廠的氛圍,希望孩子能在這裏能考上一個好大學,將來有份體面的工作。”
在這個小鎮轉一轉,就能感受到這裏的每一個學生,每一個老師,每一個家長,甚至這個鎮子的每一個人,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我要考上。這種氛圍,緊緊包裹着毛坦廠,瀰漫在人們的每一個日常中。
桃李園、狀元街、狀元書店,連超市都叫做985優選……這裏幾乎所有的小區、街道、店鋪名稱都與教育、狀元、金榜之類的詞有關。除了服裝作坊和滿足人們日常生活需要的店鋪外,大街上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學生託管機構。它類似於商業化的學生宿舍,負責管理學生的飲食起居。連鎮上大大小小的酒店,都有這項業務。晚上六點,哪怕最好吃的飯館,也是門可羅雀。到了十一點,反而擠滿了人。就像古時的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裏商鋪隨着學生上下學的時間而熱鬧或冷清。到了寒暑假,有些店鋪甚至會直接關門,因為整個小鎮空了一半。
在這樣的氛圍裏,在為孩子成績與未來的焦慮中,陪讀媽媽們承受着巨大的壓力。而且,她們的壓力似乎跟付出相關:付出越多,越不想失敗,壓力越大。問題的關鍵是,高考成敗與否並不決定在媽媽們的手裏。當希望都繫於別人身上時,這壓力又多了一層不確定感。毛坦廠中學的升學率很高,據一位毛中畢業生説,“我們班當時一共130人,最後有118人都考上了本科,而且我們還不屬於優秀的班。”可對於還沒有走到終點線的媽媽們來説,哪怕這樣,她們也不敢確信自己的孩子就是成功的那一個。
李敏芬的孩子剛過來的時候,因為不適應,成績上不去。她的心裏焦急地像有把火在燒。“那時候我的頭髮大把大把地掉,最後直接剪短了。我的長頭髮留了幾十年呢。孩子問我的時候,我就説自己想換個髮型了。”
李敏芬的壓力再大,也不會讓孩子們知道。“他們自己的壓力夠大了,我不能再給他們增加了。還要幫着他們排解,不能讓他們失去信心。”她心裏一直都是這種緊緊張張的狀態,特別是週考、月考成績出來後,每一次都是一次過關。
但有時候教育的複雜性,不是完全能靠她們的經驗和資源能解決的。陳霞的兒子考的是專科,她總説自己是一個“不成功的母親”。“別人陪,我也陪;別人的孩子讀出來了,我的結果怎麼是這樣?”
如果細問,才會發現,陳霞認為兒子高考成績不理想,是因為愛打乒乓球。孩子的這種天賦,被陳霞夫妻當成了貪玩。“我們那時候就覺得他是為了逃避學習,壓根不知道可以讓他走特長生。”好在如今兒子還在上學,就找到了乒乓球教練的工作,收入很可觀。
跟她們聊得久了,就會發現,她們不願意面對“萬一高考失敗了怎麼辦”的話題。如果我試探性地問一下,她們就會説誰家的情況更艱難,更不容易,從來不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孩子成績好,功勞都是孩子自己和老師的。可如果不好,或者健康上有什麼風吹草動,媽媽就要揹負雙重指責,“孩子沒有照顧好,也沒讓孩子考好。”甚至穿得好看點,出門都會被指指點點,“你看這個媽媽,孩子成績上不去,還有心情打扮呢。”
04
不被承認的辛苦

可這一切的辛苦,有時會被一句“爸爸在外面吃了三年馬鈴薯,媽媽在家裏跳了三年廣場舞”給泯滅了。

▲跳廣場舞的人羣。
小鎮的公共生活有限,全鎮的一切配套都在為高考服務,沒有網吧、酒吧和其他放鬆娛樂的場所。每到傍晚,廣場上聚集了很多跳廣場舞的陪讀媽媽們。這是她們一天之中,難得的,可以喘口氣的時間。伴着音樂,隨着伸展的四肢,把那些壓在心底的,積攢了好久的陰鬱舒展開來。很多時候,張小霞一個人坐在逼仄的房間裏,想着女兒的成績,就會感到心裏發慌。只有跳廣場舞的兩個小時,才感覺到時間完全屬於自己。
“我們也沒有耽誤孩子,就是跳了跳廣場舞,就被説成這樣。”張小霞覺得很不公平,“爸爸是在外掙錢,但爸爸平時難道沒有消遣嗎?不抽煙喝酒嗎?”甚至,媽媽們還要揹負一些閒言碎語,諸如跳廣場舞的媽媽不安分等等。
更何況,這句話聽起來,好像爸爸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都毫無保留地給了孩子,可事實上,很多媽媽伸手要錢並不容易。
“每次跟我老公要錢,他就跟我訴苦,説自己掙錢多不容易,哪裏哪裏還需要用錢。”張小霞覺得,他們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這個鎮瞅準了學生,各種花費樣樣不比城裏便宜。但吐槽歸吐槽,她也能理解,失去了自己原本的那份收入,掙錢的責任都落到丈夫身上,他確實扛着很重的擔子。
不光吃穿用度,在這裏,支出的大頭是房租。毛坦廠鎮的房地產業十分發達,學校東門甚至有一個專為陪讀而建的大型小區,為了能有更多的房間,吸納最多的人羣,每一户都沒有建陽台。在毛坦廠,一套好一點的兩居室一年的租金要兩萬多,而且始終居高不下。有的媽媽還帶着三個男孩子在這裏上學,至少就要租一套三居室。
李敏芬似乎看透了本質,“説白了誰有錢誰掌握話語權。爸爸們把自己塑造得完美,但其實也不必通過貶低我們來抬高自己呀。”
其實故事可以不是這樣的,媽媽們要錢本來不必這麼低三下四,因為她們本來能掙錢。
李敏芬來毛坦廠之前,一直和丈夫一起在北京打工,先是收廢品,後來幹餐飲,從白手起家到攢下一些錢,都是倆人一起拼出來的。兩個孩子也是她自己帶大的,最苦的時候全家四口擠在一個只有14平方米的出租屋裏。後來因為闖出了些名堂,在老家的村子裏小有名氣,當地的名人事蹟裏,還收錄了她丈夫的故事。“可明明是我們倆一起拼出來的,書裏卻一個字都沒有提到我。”
後來李敏芬喜歡上了給人化妝,還專門報班學了一陣,打算在這個領域闖蕩一番。可大女兒第一次高考沒考好,打破了她原本的規劃。當面臨誰來陪讀的問題時,是媽媽義無反顧地放棄了自己的事業。儘管過去兩年多了,李敏芬到現在還愛看化妝培訓班老師在朋友圈發的妝發圖,“這個妝我也能化出來,好的妝發能給人改頭換面,老有成就感了。”
張小霞來陪讀之前,也是跟丈夫一起做生意。但她的意見總是被忽視,“一個女人家的,懂什麼”,哪怕這意見其實很中肯。來到毛坦廠之後,她總想做點什麼,女兒嫌晚飯時間太短,選擇在學校吃,她每天大概有十個小時的空閒時間。“這十個小時我不知道幹什麼,好痛苦。”她不想舒舒服服地在家補個覺或者刷刷手機,擺弄花草,渾身的勁兒彷彿沒處使。有一天,樓下有家披薩店要開業,招聘服務員,她想都沒想就去應聘了。“離家近,不耽誤孩子的事兒,給的工資還比一般的店鋪多。”
每天風裏來,雨裏去,站一整天喝不上一口水是家常便飯。可她很知足,“我能靠自己養活女兒了。”一切忙碌也都是在瞞着女兒的情況下,怕她擔心。可紙終究包不住火,女兒偶然知道後,只撂下一句話,“我爸給你錢租房子,是讓你來掙錢的嗎?”
後來,張小霞就把工作辭了。
05
屬於自己的時刻

在毛坦廠,升學率、高考成績、學生、學校、老師是被高度關注的對象。可這些東西的光芒太耀眼了,遮蔽了為此付出了太多的陪讀媽媽們。在這個依靠高考存活的小鎮上,在這漫長的高考產業鏈條上,她們唯一能被看見的時刻大概是高考當天的旗袍秀。跟“送考大軍”一樣,都是毛坦廠的特色。6月7號那天,幾乎所有考生的媽媽都會身穿旗袍來送考,寓意“旗開得勝”。
因此,為自己精心挑選一件旗袍,是媽媽們的頭等大事。小鎮上應運而生了很多旗袍店,沒事的時候,張小霞會挨個兒去逛,貨比三家嘛。
我陪她來到一家旗袍店,她問了問價格,總是覺得貴。其中一件綠色的,樣子很清新,她相中了,不停地摸着料子。老闆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説這件是苧麻的,穿上很舒服,很顯身材。她下意識地問了價格,有些貴,超出了預期。但老闆一直説,“試試吧,穿上試試。”她心動了,試試總是可以的吧。從試衣間出來後,她一直用手盤着自己散落的長髮,説這樣才好看。她在鏡子前轉身,回頭,細細打量着自己被旗袍修飾後的身材。
那是那天唯一隻關心她自己,展示她自己的時刻,在一張小小的穿衣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