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碾過誰都不會停下看,只留下耳語聲_風聞
张佳玮-作家-11-08 21:37
2005年,我第二次上京時,在長安街打車,半天沒車搭理。終於一輛車子駛慢着,從我身旁滑過,司機一路打手勢,把我往一邊路上引,我跟過去了。到旁邊小路,司機容我上了車,劈頭蓋腦就説:
“我本來都要回家,不載了,看你在(第三聲)那兒,我着急呀!你知道你為啥打不到車嗎?這是長安街!北京就這麼一條長安街!中國就這麼一條長安街!亞洲就這麼一條長安街!地球太陽系銀河系就這麼一條長安街!你在這兒打到頭髮白了都打不到車!我看着可着急了!説,要去哪兒!”
2008年秋天,天津。一位司機慢悠悠晃着車,看我伸手打,矜持地飄了過來。我一上車,司機先問:“讓聽音樂不?”
“您請。”
司機擰開音樂。我一聽,嚯。“袁闊成老爺子的三國。”
“您也聽?”
“我也聽。”
“您哪兒人哪?”
“我無錫人。”
“口音聽不出來。您哪兒是不是聽張國良先生的三國?”
“是吧。”
“我就不愛聽那個,什麼十虎戰曹彰,沒法聽!”
“是,我也就愛聽袁先生的。”
“哎我就愛跟您這路客人聊天,舒服。一般來打車的,不讓我聽説書,還讓我非給調情啊愛啊的歌。還調呢,我唱給他聽多好啊!”
“是不能慣着。”
到車站了,我找零錢,少了一塊,他一揮手,“得了!算啦!咱倆有緣!”
從天津到北京,打車,司機跟我一路聊,説開完奧運,房價都漲了。
“就這片,您看!就這段兒!一平米,都到三萬了!您敢信!!”
2017年夏天,我在北京金魚衚衕打了輛車。
司機師傅右臂刺了個麒麟。
他説,是年輕時去天津刺的,為了個女孩兒。
“現在要洗掉也得一千多塊,還疼,就算了留着吧。”
他説,冬天還好,夏天就老得跟乘客解釋這刺青來由。
不過,“留着吧,當一念想!”
一年後,送一位朋友從亮馬橋到望京。她下車後,我跟司機師傅説:“金魚衚衕謝謝。”
司機師傅看看剛離開的那位:“女朋友啊?”
我:“不是。”
司機師傅過來人的口吻道:“暫時不是……以後會是的嘛!”
我:“……以後應該也不會是。”
司機師傅輕嘆一聲,眼望前方,説:“年輕人不要把話説死了,人怎麼知道自己將來會遇到什麼樣的感情呢?像我,哎,我以前啊,我也沒想到自己會是這樣的……”
以上的,之前寫到過。
後來有那麼幾年,我沒什麼機會打車。
2023年夏末到秋初,我在上海深圳無錫北京重慶奔走,密集打車。感覺上,女司機變多了。
在延安飯店打一車,一位女司機,淮安人。
説,去年初夏,她接了一個姑娘,四川的,去火車站;那姑娘一路哭,哭到火車站,下車時跟她説:
“姐,我以後再也不來上海了!”
在浦東機場打一車,司機師傅説,他有錢,但閒不住,出來開開車,嘮嘮。説,他女兒之前在家,吃他的,喝他的,大手大腳。他就讓女兒出去工作,去快餐店打工,“你猜猜看,她怎麼了?”
我:“懂得省錢了?”
司機師傅:“倒是懂得省鈔票了——掙了鈔票不肯花,更加伸手問我要鈔票了!説她賺鈔票辛苦!還是我來得輕鬆!我説我哪裏輕鬆啦,我也是以前好不容易省下來的……所以年輕人還是要吃吃苦頭,才曉得我們辛苦……”
我:“但年輕人現在,掙錢確實不太容易嘛。”
司機師傅:“……倒是個。”
北上,10月的週末,從奧體坐車去豐台,司機上車就跟我解釋:
“我知道這照片上(指駕駛座前運營照片)跟我不像,但真是我——就是頭髮白了很多,就把頭髮剪短了。”
為了去海淀,打一車,後座一片粉紅hello kitty圖案。司機師傅是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
説他女兒喜歡hello kitty,所以佈置成這樣,順便,“您看我這樣,再看這hello kitty,可樂不?這多好,我女兒開心,還能讓您一樂,我就沒白布置!”
往前,2023年中秋節,打車去吃長輩生日宴,司機説這幾年很不易,終於這次過節能多賺點,一單接一單。説當司機很辛苦,十個最後只兩個能撐下來。説世紀初他是做摩托營運的,後來不讓開了;去景區做珍珠,2009年前後沒趕上淘寶賺錢機會;又去做紫砂壺,不虧不賺,最後用積蓄買了輛車來跑。
“做做也就想開,人麼終歸要吃辛吃苦,沒人家的好命,做什麼都發財!再説了,發財的老闆也辛苦的,就這樣吧!過節小賺賺也是賺着,也開心格!”
我們下車時給了他三個紙裝小月餅(揣包裏預備過節見人送的),“跑餓了可以墊一墊!”司機挺樂,當場撕開包裝吞了一個。
“中秋快樂!”
“中秋快樂!”
也許是運氣使然,我覺得,司機師傅們,整體比四年前更和氣,但也更沉默了。沒那麼熱情好客地愛聊了。
越來越多的司機,會客氣地“我跟家裏通個話”,然後用耳機跟家裏説話了。
結賬時——不只是車上,也包括各色街邊小店——看到的微信號暱稱,四年前更常見是“奮鬥每一天”、“小X要努力”,現在更多是:
“笑到就賺到”、“幸福快樂”、“知足常樂”、“快樂又一天”、“家和萬事興”。
時間如流。
站近了看,一時,一天,流水匆匆橫過。
站遠了看,一年,十年,彎曲起伏,自成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