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棉花娃娃的人,走進海底撈_風聞
触乐-触乐官方账号-11-09 07:30
來源:觸樂

大眾文化與亞文化固然存在邊界,但人與人之間也可以嘗試互相理解。
10月15日,一位小紅書用户發佈了一則筆記。筆記中提到,她去某間海底撈就餐時,餐廳的服務相比於其他人遠遠不夠周到。她懷疑這是因為自己帶上了棉花娃娃,要求服務員給娃娃提供寶寶椅,並詢問服務員能否給娃娃過生日。基於這些,她認為:“海底撈是不是歧視帶棉花娃娃的人?”
10月16日,“海底撈回應拒絕給棉花娃娃過生日爭議”成為微博熱搜第一。截至目前,這一話題閲讀量4.4億,互動量接近百萬。

當事客人在小紅書上描述海底撈差別對待棉花娃娃玩家
一直以來,在大眾印象裏,海底撈以無微不至的服務而聞名;棉花娃娃則經常被視為玩偶,是一部分年輕人的愛好。在這次事件中,它們再次碰撞出了那個“老”問題:當小眾愛好走進大眾輿論,平衡點在哪裏?
棉花娃娃
從形式上來説,棉花娃娃是一種外布內棉、具有一定可動性、形象可愛的玩具。而在愛好者羣體裏,它承載了更多的IP附加價值:棉花娃娃早期出現在娛樂圈中,粉絲們通過製作娃娃的方式為自己喜歡的偶像應援。與此同時,動畫、漫畫、遊戲愛好者也會購買與喜歡的角色外形相同的娃娃,作為日常生活的陪伴——在“海底撈拒絕給棉花娃娃過生日”事件中,當事人帶去餐廳的2個娃娃,造型分別是乙女遊戲《光與夜之戀》中的角色蕭逸,以及《未定事件簿》中的角色夏彥。
從更廣泛的角度看,棉花娃娃玩家也可以視為“娃圈”的一部分,與BJD(球形關節人偶)、MJD(機械關節人偶)玩家一起,形成了一個以愛好為共同點的小眾圈子。幾種娃娃之間最主要的區別是材質:BJD和MJD的可替換部件多,頭髮、眼睛、衣物和各種身體部件均可自由更換,玩家會通過妝容賦予它們獨特性。棉花娃娃則不能隨意更改樣貌,但玩家仍然可以為它們更換衣物。

MJD娃娃的關節通過機械式插杆連接
在海底撈事件的相關Tag下,我認識了羊習習和小霖。羊習習是《光與夜之戀》玩家,出於對角色的喜愛,她常購買周邊產品。在這個過程中,她接觸到了棉花娃娃。她手裏的6只娃娃和8套娃娃服裝都是作為遊戲角色周邊購買的。
小霖也是乙女遊戲玩家,購買過蕭逸的棉花娃娃,同時還對更廣泛意義上的娃娃感興趣。她曾定製過遊戲角色形象的MJD娃娃,並在網上約化妝師為娃娃化妝。她説,自己從小就喜歡娃娃,除了棉花娃娃、MJD,她還常去玩夾娃娃機。
我問她,買過多少娃娃。她試着回憶,但想不出來具體數字:“不到三位數。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
大多數時候,這些娃娃玩家不會以矛盾的形象出現在大眾視野中。而在那位小紅書用户在海底撈為娃娃過生日遭拒後,面對許多人“為什麼要給娃娃過生日”的問題,像羊習習、小霖一樣的人也感受到了大眾的牴觸,並且回以相似的情緒:我問羊習習,能不能聊聊關於棉花娃娃的事,她反問我:“你是想正常聊,還是斷章取義地聊?”
我説,我也是娃娃玩家。然後我們開始了對話。
寶寶
比起其他形式的周邊,羊習習和小霖對棉花娃娃的感情明顯更深。羊習習總是用“寶寶”稱呼她的棉花娃娃;在小霖的小紅書主頁上,有近半的筆記圖片都出現了蕭逸的棉花娃娃。

羊習習的“寶寶”
每個人喜歡娃娃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喜歡”背後總是有相似的邏輯。我問她們,為什麼喜歡玩棉花娃娃,她們並不能給我確切的答案,卻能回憶起棉花娃娃給她們帶來快樂的瞬間,以及圍繞着娃娃發生的各種趣事。
羊習習將棉花娃娃放在牀尾的置物架上,以便每天起牀後能第一時間看到。“我起牀的時候感覺很困,看到可愛的他(遊戲角色),便會立馬打起精神。”
外出旅遊或吃飯時,羊習習也會帶上棉花娃娃,讓風景或美食成為她給娃娃拍照的背景板。這種感覺就像是遊戲裏的角色穿越到現實裏,和玩家約會一樣,儘管棉花娃娃不像常規手辦一樣有人型比例,只是個“棉花坨子”——不止是羊習習,很多娃圈玩家都使用這個稱呼,打出這4個字後,他們往往會加上一個可愛的表情。

小霖讓娃娃和電影結尾彩蛋合影
在娃圈,玩家們有“靈魂黨”和“玩具黨”的説法。前者比較“重度”,會給予娃娃私人設定,把娃娃像真人一樣對待;後者則在遊戲玩家裏更為常見,因為娃娃代表着某個固定角色,承載着感情價值,但不會為它們賦予“人格”。
顯而易見的是,“靈魂黨”遭遇的誤解更多,刻板印象也更嚴重。不過,假如討論範圍不僅限於娃娃,我們也時常能在文藝作品和現實中見到賦予物品人格的例子——比如軍人會給自己的愛槍取名,把它視為自己最好的戰友;釣魚愛好者會給自己的魚竿取名,以此祈求幸運或者當做自己獨自垂釣時的夥伴。
但當我和羊習習聊到這一點時,她有些猶豫:“我也不算是純粹的‘玩具黨’。我喜歡遊戲裏的角色,面對角色形象的棉花娃娃時,雖然不會真的認為它有生命,但也會抱有一些情感寄託。就像你和家人天各一方,難以聯繫,只有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當然不是活的——但是你肯定會很珍視這張照片,因為它含有……”
“對家人的愛。”我補充。
“對。”
羊習習繼續説道:“就算是靈魂黨的玩家,其實也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棉花娃娃本質上還是布和棉,壞了就去找裁縫。”小霖也向我分享了一些保養棉花娃娃的細節:如果污損不嚴重,她會用粘毛器清潔,或者放進水盆,用專門的工具簡單處理。如果污損嚴重,她會找圈內擅長保養的玩家,或者擅長修復玩具的手藝人修復,根據娃娃損耗的情況做出不同處理——如果娃娃在潮濕的環境待太久,就需要替換裏面的棉花,以防止發黴;外面的縫線蹦出,或者是布料破損,那就直接將娃娃拆掉,洗完晾乾後重新組裝一遍。在小霖的城市,一次全面清潔服務大約需要50元。
羊習習的家人和親友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愛好。她把棉花娃娃拿到客廳,嬉笑着告訴母親這是她的“未婚夫”,母親很高興,還反問她“什麼時候能把他娶回家”;她將棉花娃娃帶到大學宿舍當作桌面擺件,室友看了覺得可愛,問她要到哪裏買,想給妹妹也送一個。
通過棉花娃娃,小霖結識了許多同城玩家和遊戲愛好者。每當遊戲角色過生日時,他們便會在社交軟件上聯繫,線下約見,帶上對應角色的棉花娃娃和其他形式的周邊,搞一次慶祝聚會。

娃娃玩家們也常在“娃展”(以娃娃為主題的商品售賣活動)上相聚
“我們會找一家飯店,訂上包間,請求服務員提供一張寶寶椅,讓某個玩家的棉花娃娃坐在裏面。”小霖説,“我們將碗筷擺在它的面前,為它盛上一些飯菜。氣氛到了,我們也會給它唱生日歌。”
“背叛”
我問小霖:“你將娃娃帶出門,有沒有考慮過現實中一些人的意見?”
小霖顯得十分坦然:“現實中就算有人對我有意見,也肯定是在背地裏小聲説,至少我沒聽見。”羊習習則很疑惑:為什麼會有意見?
意見還是有的,而且不少。在“海底撈給娃娃過生日”的話題下,有人覺得這種行為很詭異,甚至把它説成迷信的“養小鬼”“下降頭”;還有人發散開去,認為讓服務員服務娃娃是“人身侮辱”——儘管當事客人指出來的問題是上菜慢以及服務上的忽視。

相關話題評論區有較多的批評意見
在羊習習看來,喜歡棉花娃娃和追星差不多,是一種娛樂性質的愛好——都是從對象身上的某種品質、或是“喜歡明星的那個自己“中獲得快樂,粉絲給明星過生日,和娃娃玩家給娃娃過生日,其實沒什麼不同。“就像追星會把明星叫做‘老公’‘老婆’,我們也會給娃娃一個親密的稱呼,這不是一件嚴肅的事。然而一旦它被擺在公眾面前,很多人就會用嚴肅的態度去議論。”
更何況,“拒絕給棉花娃娃過生日”的餐廳是海底撈。在許多二次元和相關文化愛好者的心中,海底撈一直是可以向小眾羣體展現愛與包容的場所。他們樂於和朋友一起去海底撈聚會。
海底撈也做過不少相關營銷案例。2016年,海底撈為獨自前來用餐的食客提供大型公仔陪伴服務;2020年開始,有不少二次元愛好者將周邊帶到海底撈,為自己喜歡的動漫或遊戲角色過生日;2022年,海底撈入駐B站;2023年4月30日,海底撈與《原神》聯動營銷,在B站發佈了《在海底撈給迪盧克過生日》視頻。視頻中,海底撈的服務員戴上了《原神》角色的面具,為迪盧克唱生日快樂歌,並在餐車上擺滿了較小型號的棉花娃娃。10月的事件中,娃娃玩家們將這則視頻截圖發佈在社交平台的評論區中,併發出質問:為什麼視頻和現實貨不對版?

在海底撈營銷視頻中出現的棉花娃娃
以前,小霖和她的朋友經常將海底撈作為聚會地點。在給棉花娃娃過生日時,玩家們和周圍的客人、服務員沒有任何衝突,服務員也主動陪她們一起玩。在小霖的回憶中,服務員對棉花娃娃沒有不滿的情緒,相反還會誇娃娃很可愛。
現在,小霖拒絕再去海底撈過生日,因為她認為海底撈沒有處理好有關棉花娃娃的輿論。羊習習同樣如此,雖然她不是當事人,但同樣覺得被“背叛”了。
幾天後,海底撈與當事客人已經私下達成和解。根據這位客人在小紅書上發佈的內容,海底撈承認服務不到位,並向她告知,帶棉花娃娃來吃飯不影響其他客人和工作人員,給棉花娃娃坐寶寶椅或過生日也是合理訴求,並不涉及侮辱服務員以及人權問題。

當事客人在小紅書上發佈的事件後續
作為一家擁有數百家餐廳的連鎖企業,一家分店服務員的行為實際上並不具備普遍性。但在一些娃娃玩家看來,海底撈至今沒在官方賬號上作出正式書面回應,不理解客人、服務不周到只是小事,“不及時回應”卻讓事件在微博熱搜上持續討論了幾天,讓一個小眾愛好暴露在大眾審視之下。更嚴重的是,在話題中發言的棉花娃娃玩家收到了私信辱罵,讓事件的性質向着另一個方向滑坡。
羊習習把後續發展稱為“網暴素人”。“素人”指的是像當事客人一樣的普通愛好者。“明明當事客人筆記裏提到的大半部分是海底撈服務的問題,微博話題卻聚焦在‘過生日’上。不管是引流的標題,還是一下子漲上去的熱度,都讓大眾羣體覺得,客人就是在無理取鬧,玩棉花娃娃的人都是神經病。”她對海底撈的處理方式並不滿意,但在談到自己的猜測時,也保持着情緒上的剋制。
被網暴的棉花娃娃玩家是受害者,海底撈經歷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公關危機,“吃瓜羣眾”似乎也能為自己的行為找到理由——對於相當一部分亞文化來説,主流大眾想要理解它們,需要一定的學習和理解成本,許多人不認為自己有接納的義務。
就像那位小紅書用户在“海底撈棉花娃娃事件後續”裏寫到的,服務員當日拒絕是因為“沒有反應過來”,當愛好突然被曝光在大眾視野中,許多娃娃玩家也沒有反應過來。“壞現充”是他們用來反擊的詞語。
“現充”源於日文“リア充”,指的是現實生活充實、與亞文化愛好者不產生交集的人。在“現充”前面加上“壞”字,就成了一些亞文化圈層中的流行語,含有貶義,用來稱呼對小眾愛好抱有刻板印象的人。

一些棉花娃娃玩家因不被理解愛好而在社交網絡上抱怨
我問小霖:“你怎麼看待‘壞現充’?事實上,大多數人圈外人都不知道這些詞語是什麼意思,也不會主動去了解。”
“把我們的愛好單摘出來看,它並沒有影響到別人,每個人也都有選擇愛好的權利。”小霖説,“可是其他的棉花娃娃玩家,在面對外人突如其來的指責時,不知所措也情有可原。想不到可以用來反擊的詞,就只能使用‘壞現充’了。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好詞,我也不會去用它。”
我追問她:“那你有沒有考慮過告訴身邊的同好,這個詞並不能起到多大效果?反而路人在看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後,會加重對你們的刻板印象。”
小霖沉默了好一會。“之前輿論上升,這些玩家開始集結起來罵圈外人,而我的身份是圈內人。我如果去解釋這點,反而會引起同好的不滿,儘管我本意是好的。我打算等這件事徹底過去,發個視頻科普一下,向圈外人科普什麼我們在玩什麼,也告訴圈內人,這些詞太‘小眾’,想得到理解還是要靠交流。”
沉默
如今,“海底撈棉花娃娃事件”已經跌出了微博熱搜,被更新的熱門話題所取代。
對於羊習習、小霖這樣的玩家來説,有棉花娃娃陪伴的生活並沒有太大變化——棉花娃娃是她們喜愛角色的具象化,讓她們可以享受到喜愛角色正在自己身邊的温暖。這種温暖不僅侷限於個人,還延伸到了社交圈:同好、家人、同學、朋友……棉花娃娃像是一個個沉默的夥伴,在年輕人的社交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們還會一起走進海底撈,以及更多的地方。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