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與專業性的平衡,是記者要面對的永恆課題_風聞
记者韩鹏-中国驻美记者-11-09 07:39
今天記者節在小破圈被説哭了,因為李翔問我做記者做錯過什麼事。
我説的是這件事:2014年馬航失聯,那時我剛做記者沒多久,表現很不及格!
這個錯誤,至今逼着我思考,記者是幹什麼的。
飛機是夜裏失聯的,我早晨還沒睡醒,就接到電話,説一架載有239人的飛機,本該早晨6:30就抵達北京首都機場,但現在都快8點了,飛機竟憑空沒了,一直找不到!
出大事了。
我馬上出發,第一批趕到了北京的麗都酒店。乘客中有150多位中國人,所以馬航的工作人員在離首都機場不遠的麗都酒店,向中國家屬實時通報搜尋飛機的消息。
做新聞,總要面對悲劇。但如果是機毀人亡的新聞,其實遇難者家屬的情緒只有悲痛,這沒必要採訪。要聚焦的是事故原因。你回憶一下:看飛機失事的新聞,是不是極少看到有人報道家屬?因為人都沒了,你追着家屬問,能問出什麼?那樣做新聞,毫無良知,【是在消費家屬的痛苦賺流量!】
當然,我們在災區採訪遇難者家屬,也不能消費他們的痛苦賺流量。但採訪災民是必要的:災後救援如何,有沒有吃的,有沒有帳篷,這些事,災民比救援人員更有發言權,所以記者一定要去問!
記者去現場時,一定要記住自己是幹什麼去的。
我在麗都酒店,也沒打算採訪家屬。相反,現場稍有良心的記者,鏡頭都刻意避開家屬。有個別記者腦殘,非要拿手機拍家屬,結果來了個脾氣爆的,直接把他手機奪過來砸了,該!
去麗都的目的,還是第一時間報道馬航工作人員通報的找飛機情況。
【但這個通報過程,太殘忍了。】
一開始,馬航的人説:雖然雷達上找不到飛機了,但據某個數據指標顯示,飛機似乎此時仍在飛行,所以有一定可能是遭遇劫機了,如果這一情況成立,我們判斷飛機已飛往印尼方向……(具體我想不起來了,大致是這意思)
現場家屬立刻進入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氣氛!
我就坐在聽眾席裏,清楚記得身邊坐着一位白髮老人,跟他老伴顫巍巍地説:“被劫了好啊,咱兒子年輕,受點罪就受點吧,能回來就行。”老伴説:“等回來了,咱好好陪陪他,壓壓驚。”老人説:“嗯。”
唉。但願吧。我聽了心情很沉重。
但沒過多久,馬航的人又一次召集家屬,説:很不幸,僅用上一個指標下結論比較初步,我們進一步分析了某幾個指標,目前的判斷是,飛機已在幾點幾點,墜毀了,我們正在聯繫相關人員,在某地和某地搜尋倖存者……
通報是英文,沒等中文翻譯説完,現場就已哭聲一片!
幾百人在一個不算大的多功能廳,突然間全都放聲大哭,我也被這場景震撼得呆坐在那。我記得還有幾個家屬邊哭邊往外走,給家人打電話,腳步都走不穩了。
又過了幾小時,馬航第三次召集家屬,又來新情況了:目前仍沒找到飛機,但根據某某某數據,全球專家最新的判斷是,如果飛機沒有墜毀,那麼此時飛機有可能已經降落在某某地了……
希望的小火苗,被殘忍澆滅,又被更殘忍地燃起!
此時現場氣氛已經非常揪心了:
有人覺得希望又有了,雖然自己翻來覆去難受,但總比人沒了好;有人已經崩潰大哭,無法再聽下去了;有人把怒火全都發向馬航,説他們通報的人出爾反爾,是故意的;有人揪着馬航的人,要問個究竟,但馬航説這就是目前已知的全部信息了……
【這樣的反覆,發生了好幾輪。】
家屬太難過了,有人開始在隔壁房間裏的一個留言板上,給乘客留言。
我今天就是跟@我是李翔 講到這的時候哭了。
留言板上寫着:“媽媽,我不該在你登機前跟你吵架,求求你快回來吧。”
“親愛的,鑽戒我已經買好了,等你回來我們就結婚。”
“老公,回家吧,我和孩子還在等你。”
還有一行稚氣未脱的字:“爸爸平安回來,兒子在等你。”
我正看得入神,一個20多歲的女生突然抓住我的手,邊哭邊一股腦地對我説:
“你是記者吧?剛才我看見你跟攝像在一起了,你們能過來拍我嗎?我老公在飛機上,飛機肯定是被劫持了,我剛才認真聽了所有通報,現在他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飛機墜毀了!但是,如果大家都説墜毀了,就再也沒人去費勁搜尋了。那我老公就真的回不來了。
“我想通過你們媒體,向大家強調:飛機沒有墜毀,沒有墜毀,請一定不要停止搜尋!
“我老公現在被壞人劫持了,可我除了在酒店裏哭,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做不了。如果是我被壞人抓走了,我老公一定會找遍全世界來救我!
“請你一定要把我説的話發出去。拜託了!如果今天不説,明天外面都説墜毀,那我老公就再也回不來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打這份工,意義是什麼。】
我趕緊採訪她,她説話的時候,旁邊又來一位家屬,也是這個訴求,也要求我採訪。
那位家屬講的話,讓我聽得直掉眼淚:
他哥哥在飛機上,他們都是農村人,哥哥從小就是學霸,畢業後進入某大型企業工作,成了全家人、甚至全村人的驕傲,這次哥哥去馬來西亞出差,是他第一次坐飛機出國,本打算等他凱旋,全家人到北京好好慶祝一下,結果現在全家來到了麗都酒店……
我都採訪完,找了個角落開始編輯。但內容實在太虐心了,我這個新記者,編着編着就做不下去了。我把電腦合上,自己哭了好一陣。直到領導來電話,把我拉回現實:
“喂,韓鵬,今天片子能趕上晚8點吧?”
我一看錶,壞了,7點了!趕不上了。
我跟領導説,現場實在太虐心了,我沒忍住,哭了好一陣,耽誤時間了,恐怕只能明天播出了。
【電話那邊接下來説的話,我至今都記在心裏:】
——“如果是不可抗力導致誤播,比如你做着半截樓塌了,那當然可以接受。但如果是你自己的原因導致的,就是你的錯誤了。我知道你很難過,換誰都難以抵擋這種超負荷的負面情緒,但是,這確實不叫不可抗力。
——“記者最重要的一項本領,就是專業性。你要做到公事公辦,在不捲入現場情緒的情況下,第一時間發回客觀真實的報道。【情緒是人性,但第一時間發佈事實,是專業性。】今後你要一邊犯錯,一邊學會對抗情緒,平衡人性與專業性的關係。
——“今天你一早就從被窩出來,跑到麗都酒店,但到了晚上8點,卻沒發報道。可是,你的採訪如果能在8點黃金檔播出,是你作為記者,能在你的平台和能力範圍內,為那個想救她老公的女人、那個想救哥哥的弟弟做的最有價值的事!
——【“你的情緒無法幫到他們,但你的及時報道可以。”】
我的報道後來上了9點。這個事我後來沒在公開場合提起過,因為我不想過多提及馬航家屬的痛苦,除非是他們需要我發佈。
但今天是記者節,談到了做記者犯過的錯有什麼,我想這個誤播,不僅是一次業務上的播出事故,還讓我至今思考如何才能做對一位記者該做的事。家屬信息我都隱去了,我提及的現場情況,都是已有人報道過的。
【我想説的是:】
如果再面對類似情緒,我相信自己會比25歲時做得更好一些。
但人性與專業性的平衡,是記者要面對的永恆課題。
情緒是人性,第一時間發佈客觀事實,是專業性。
你發的內容,如果只有人的情緒,沒有新聞專業性,那你就不是【合格的記者】;
但如果發的內容,只有新聞專業性,沒有人的情緒,那你就不是【好記者】。
記者啊,去現場時,一定要記住自己是幹什麼去的。
記者節,與所有同行共勉,向所有同行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