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進入武廟十哲是否合理?_風聞
Zpuzzle-北京师范大学 文艺学博士-11-10 07:39
網友提問:
在某評論區看到,有人認為諸葛亮在軍事方面的成就遠不及武廟十哲中的其他成員,因此質疑其在武廟十哲中的合理性。請問,諸葛亮真的不配入選十哲嗎?我們又應該如何評價諸葛亮的軍事能力?
我的回答:
關於諸葛亮的評價,實際上涉及到一個問題,就是武廟立於唐代,而唐代人能看到的東西與我們今天看到的是不一樣的。像是在書法領域,唐代還有大量的魏晉法帖存世,很多書法名家都是以此為本學習的。但是,今天存世的魏晉書法真跡卻屈指可數。而在唐宋時期,當時人能看到的諸葛亮的著作,實際上要比今天的人多一些。
在《三國志》的諸葛亮傳中,提到了:
亮性長於巧思,損益連弩,木牛流馬,皆出其意;推演兵法,作八陣圖,鹹得其要雲。
在後來的歷史記載中,連弩、木牛流馬基本很少被提及,可能的確是失傳了。但是,八陣圖被提到的頻率卻相當之高,至少在從魏晉到唐宋間的幾百年裏,八陣圖的價值是被無數次強調的。
同樣進了武廟的李靖,在《李衞公問對》的開篇,就直接把八陣圖吹上了天:
太宗曰:“高麗數侵新羅,朕遣使諭,不奉詔,將討之,如何?”
靖曰:“探知蓋蘇文自恃知兵,謂中國無能討,故違命。臣請師三萬擒之。”
太宗曰:“兵少地遙,何術臨之?”
靖曰:“臣以正兵。”
太宗曰:“平突厥時用正兵,今言正兵,何也?”
靖曰:“諸葛亮七擒孟獲,無他道,正兵而已矣。”
太宗曰:“晉馬隆討涼州,亦是依八陣圖,作偏箱車。地廣,則用鹿角車營;路狹,則木屋施於車上,且戰且前。信乎,正兵古人所重也!”
而作為對話的另一位主角,李世民對諸葛亮的評價也非常高:
靖曰:“周之始興,則太公實繕其法:始於岐都,以建井畝;戎車三百輛,虎賁三百人,以立軍制;六步七步,六伐七伐,以教戰法。陳師牧野,太公以百夫制師,以成武功,以四萬五千人勝紂七十萬眾。周《司馬法》,本太公者也。太公既沒,齊人得其遺法。至桓公霸天下,任管仲,復修太公法,謂之節制之師。諸侯畢服。”
太宗曰:“儒者多言管仲霸臣而已,殊不知兵法乃本於王制也。諸葛亮王佐之才,自比管、樂,以此知管仲亦王佐也。”
這裏李世民直接把管仲和諸葛亮向上抬了一級,認為他們不僅懂兵法,而且還是王佐之才。
為什麼會這麼説呢?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至少戰爭的基礎是經濟。管仲、諸葛亮這種人,也許不一定有極強的攻城野戰能力,但是在能治理好國家的前提下,他們可以行 “正兵”。中國古人所推崇的“出將入相”,説的也就是這回事。
關於《李衞公問對》的真偽和成書時間,有很多人都認為這本書成書於唐宋之交,是後人的偽書。但還是那句話,在文獻學的角度,偽書也有價值。從《李衞公問對》一書的成書最晚不晚於北宋來看,《李衞公問對》至少代表了唐宋時期的人對待前代軍事家和軍事觀點的一些態度。
在《李衞公問對》裏,被李世民和李靖給予高度讚譽的前代兵家,有姜尚、管仲、樂毅、孫武、田穰苴、張良、吳起、韓信、諸葛亮。在這些人裏,除管仲未能進入武廟十哲及沒有提到白起外,剩下的武廟選手幾乎全部被提到,且給予了非常高的讚譽。
很顯然,只要具備基礎的文獻學知識,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在唐宋之際,上面提到的這些人在當時的人眼裏就是歷代兵聖。
而武城王廟立於唐玄宗時期。假如《李衞公問對》為真,那就説明從唐初到玄宗這段時期,官方對歷代軍事家的認定基本都是以武廟十哲為標準的。而假如《李衞公問對》為假,是宋人偽作,那也説明從玄宗到北宋這個時期,武廟十哲也同樣是後人認定的成就最高的軍事家。
至於説為什麼唐朝人認為這些人能代表中國的兵家,這裏面既可能是當時的人還看過一些今天看不到的歷史文獻——這實際上非常正常。比如,宋代就有人很多人看到過李白真跡,宋徽宗也給予了李白書法很高的評價,可今天李白傳世的真跡只有一副《上陽台帖》。杜甫就更慘了,甚至連一個真跡都沒留下。還有一種可能,是當時的人對前代兵家的評價,是基於當時的特有的文化歷史背景而做出來的,這就需要對當時的文化、傳統進行研究,而不是以今天的標準來打口水仗。
對於“武廟十哲”,一種可行的解釋是,“武廟十哲”參考的並不是單純的軍事能力,而是傳承。因為所謂的“武廟”,全稱是武城王廟,其對應的是孔子的文宣王廟。而文宣王廟裏的配享均為孔子的弟子或儒家的傳承人。與此相對應,“武廟十哲”大概率可能也是從思想傳承的角度來定的。
在《李衞公問對》中,曾提到:
太宗曰:“‘漢張良、韓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刪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今失其傳,何也?”
靖曰:“張良所學,太公《六韜》、《三略》是也。韓信所學,穰苴、孫武是也。然大體不出‘三門’‘四種’而已。”太宗曰:“何謂‘三門’?”
靖曰:“臣按《太公謀》八十一篇,所謂陰謀。不可以言窮;《太公言》七十一篇,不可以兵窮;《太公兵》八十五篇,不可以財窮。此‘三門’也。”
太宗曰:“何謂‘四種’?”
靖曰:“漢任宏所論是也。凡兵家流,權謀為一種,形勢為一種,及陰陽、技巧二種,此‘四種’也。”
這就是説,在李靖——或者説做《李衞公問對》這本書的人看來——姜尚就如同孔子一樣,最先將中國的軍事理論系統化,然後,張良等人依次傳承,或在其理論上與姜尚有暗合之處,這可以將其視為一個大的流派。這樣,武廟十哲就如同孔門十哲一樣,其評價並不完全是以戰場或者學術上的表現來評定,而是一種在理論體系內部的綜合排名。
能佐證這一觀點的,是貞元二年,刑部尚書關播上書曰:
“太公古稱大賢,下乃置亞聖,義有未安。而仲尼十哲,皆當時弟子,今以異時名將,列之弟子,非類也。請但用古今名將配享,去亞聖十哲之名。”自是,唯享武成王及留侯,而諸將不復祭矣。
這一上書可以證明,無論是作為亞聖的張良,還是作為配享十哲的其他人,在一開始就是對標孔門弟子的。顯然,漢語中的“哲”字代表的不僅僅是是否能打,它更看重一個人的思想和傳承。霍去病封狼居胥,可謂功蓋寰宇,可很顯然,霍去病很難當得起一個“哲”字。而如果與張良、韓信相比,霍去病的缺失也在沒有整理出系統的理論。
整體來看,在唐朝的武廟十哲中,除了白起之外,基本都有相應的著作或者軍事理論傳世。儘管在今天看來,這些裏面有很多大概率都是後人偽作,且絕大多數都已經失傳——如韓信、諸葛亮等人的兵法,但在自兩漢到隋唐的這幾百年間,的確是有大量的著作存世的。甚至,連曹操的著作都有:
按曹公《新書》曰:己二而敵一,則一術為正,一術為奇;己五而敵一。則三術為正,二術為奇。
眾所周知,在《三國演義》中 ,張松背出了《孟德新書》,曹操一怒之下燒了著作。而在電視劇中,編劇則依據曹操征戰和政治觀,編出了很多內容。但《李衞公問對》中引用了《新書》的內容,則可知在唐宋時期,《新書》至少還是有部分篇章存世的。
而從武廟十哲的位次和名單變化中,也可以看出歷代不同的價值觀。比如,白起、韓信、李勣等人都曾因為各種原因被拿出過武廟十哲的名單。而諸葛亮、孫武、李靖等人則堪稱是歷代雷打不動的武廟釘子户。甚至,就連李靖也曾受到過爭議,而幾乎從來沒有人質疑過其為什麼能進武廟十哲的,幾乎只有孫武和諸葛亮——如果説前者是因為《孫子兵法》而奠定了不可動搖的“兵聖”地位,那諸葛亮靠的是什麼呢?
因此,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來説,討論誰有沒有資格入選武廟十哲毫無意義,真正有價值的問題是“為什麼這十個人在唐朝會被看做‘十哲’?他們究竟‘哲’在何處?唐朝人推崇這些人,是歷史原因所致,還是他們的確看到了很多今天已經失傳的古人著作?……”
這顯然要比打口水仗有價值得多,而且也能避免無聊的爭吵,對歷史有更深一點的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