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丨加沙發生種族滅絕了嗎_風聞
听桥-11-13 00:26

2023年11月8日,逃離加沙城,前往加沙地帶南方的巴勒斯坦人。圖源:Mohammed Abed/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原文截圖
加沙發生種族滅絕了嗎
奧默·巴托夫(Omer Bartov)
以色列的軍事行動已造成一場缺乏任何理據的人道主義危機,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場危機只會進一步惡化。但正如該國反對者所認定的那樣,以色列的行動是接近於種族清洗,還是最具爆炸性的種族滅絕?
作為研究種族滅絕的歷史學家,我認為沒有證據表明加沙目前正在發生種族滅絕,儘管戰爭罪甚至反人類罪大可能正在發生。這意味着兩件重大事體: 第一,我們必須釐定我們所見證的是什麼; 第二,我們有機會在局面變得更糟之前阻止它。歷史告訴我們,至關重要的是,在種族滅絕發生之前就警告其發生的可能性,而不是在種族滅絕發生之後才姍姍來遲地予以譴責。我想我們還有時間。
顯而易見,每天在加沙瘋狂傾瀉的暴力既不可接受,也沒有任何理據。十月七日哈馬斯發動大屠殺,此舉本身就是戰爭罪和反人類罪。據加沙衞生部數據,自那以來,以色列對加沙地帶的空中和地面軍事攻擊已造成包括數千名兒童在內的一點零五萬以上巴勒斯坦人死亡。這一數字遠遠多於哈馬斯在以色列殺害的一千四百多人的五倍。以色列領導人和將軍在為他們發動的攻擊辯護時發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明,昭示了種族滅絕的意圖。
儘管如此,依據種族滅絕這一術語的國際法定義,我們正在觀察的集體恐怖卻並不意味着一場種族滅絕已在進行當中。種族滅絕有時被稱為“罪中之罪”,被許多人認為是所有罪行中最極端的一種,所以人們往往有一種將任何大規模謀殺和屠殺案例都描述為種族滅絕的心血來潮。但這種將所有殘暴事端都貼上種族滅絕標籤的衝動,往往模糊而不是解釋了現實。
國際人道主義法確定了武裝衝突中的若干嚴重罪行。一九四九年的《日內瓦公約》及隨後的議定書將戰爭罪定義為,在國際武裝衝突中對戰鬥人員和平民犯下的嚴重違反戰爭法和戰爭慣例的行為。建立國際刑事法院的《羅馬規約》將反人類罪定義為,對任何平民人口的滅絕或其他大規模犯罪。一九四八年,聯合國將種族滅絕罪定義為“全部或部分毀滅一個民族、族羣、種族或宗教團體本身的意圖”。
因之,為證明種族滅絕正在發生,我們需要既表明毀滅的意圖存在,又表明針對某一特定羣體的毀滅行動正在發生。作為一個法律概念,種族滅絕與種族清洗的不同在於,種族清洗沒有被國際法認定為罪行,其目的是,通常以暴力手段將一個民族從一片領土上趕走,而種族滅絕的目的是,不論那個民族身處何方,都予以摧毀。實際上,這些情況中的任何一種,尤其是種族清洗,都可能升級為種族滅絕,正如納粹大屠殺中發生的那樣。納粹大屠殺始於將猶太人從德國人控制的領土上清除的意圖,然後轉化為從身體上滅絕他們的意圖。
觀察以色列-加沙戰爭的進行,我最擔心的是存在種族滅絕的意圖,這很容易演變為種族滅絕的行動。十月七日,以色列總理本傑明·內塔尼亞胡表示,加沙人將為哈馬斯的行動付出“巨大代價”,以色列國防軍將把加沙人口稠密的城市中心部分地區“變成廢墟”。十月二十八日,他援引舊約聖經《申命記》中的話補充説,“你們必須記住亞瑪力人(Amalek)怎樣對待你們”。如許多以色列人所知,為報復亞瑪力人的攻擊,聖經呼籲“滅盡他們所有的,不可憐惜他們,將男女、孩童、吃奶的,……盡行殺死”。(本段聖經譯文取自《撒母耳記上》15:3,譯文在原引文基礎上有補充。——譯註)
令人不安的語言不止於那些。十月九日,以色列國防部長約亞夫·加蘭特(Yoav Gallant) 稱:“我們正與人類動物戰鬥,並正採取相應行動。”這是一份表明了非人化態度,帶有種族滅絕色彩的聲明。第二天,以色列軍隊在該地區的政府活動協調員、少將加桑·阿利安(Ghassan Alian)用阿拉伯語對加沙居民發表講話時稱“人類動物必須這樣對待”,並補充説: “不會有電和水。只會有摧毀。你想要地獄,就會得到地獄。”
同一天,退休少將吉奧拉·艾蘭(Giora Eiland)在以色列《新消息報》(Yedioth Ahronoth)上寫道:“以色列國別無選擇,只能將加沙變成一個暫時或永遠無法居住的地方。”他還表示:“在加沙製造一場嚴重人道主義危機是實現這一目標的必要手段。”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寫道: “加沙將成為一個人類無法生存的地方。”據説,沒有軍方代表或政治家譴責這一聲明。
我可以引用更多。
放在一起看,這些表述很容易被解釋為表明了種族滅絕的意圖。但種族滅絕真的在發生嗎?以色列軍事指揮官堅稱,他們正竭力限制平民傷亡,而且認為,巴勒斯坦人之所以有大量死傷,是因為哈馬斯採用了將平民當作人體盾牌的戰術,並將他們的指揮中心置於醫院等人道主義建築之下。
但據報道,十月十三日,以色列情報部發布了一份將加沙地帶所有人口都遷移到埃及統治的西奈半島的建議書(內塔尼亞胡先生的辦公室稱之為“概念文件”)。以色列政府中的極端右翼分子——以色列國防軍中也有這些人的代表——大讚這場戰爭是一併除掉巴勒斯坦人的機會。本月,社交媒體上出現的一段視頻顯示,以色列國防軍納哈爾旅(Nahal Brigade)的拉比阿米凱·弗裏德曼 (Amichai Friedman)上尉對一羣士兵説,目前很清楚,“包括加沙,包括黎巴嫩在內,這一整片土地都是我們的”。那些士兵報以熱烈歡呼。以色列軍方表示,該上尉的行為“不符合”軍方的價值觀和指令。
於是,儘管我們不能説以色列軍方正明確針對巴勒斯坦平民,但我們或許正在見證一場可能從行動和措辭上迅速演變為種族滅絕的種族清洗行動,就像過去不止一次發生的那樣。
這一切不是憑空而來。過去數月中,以色列諸多事態的進展令我深感痛楚。八月四日,我和幾位同事分發了一份請願書,其中警告説,內塔尼亞胡政府試圖發動的司法政變旨在實現以色列永久佔領巴勒斯坦土地。這份文件由近兩千五百名學者、神職人員和公眾人物聯署,他們對政府成員的種族主義言論、政府的反民主舉措以及定居者日益增長的暴力行為深感厭惡。那些定居者似乎得到以色列國防軍的支持,矛頭指向被佔領的約旦河西岸巴勒斯坦人。
我們早就警告過:無視五十六年來對數百萬人的佔領和壓迫,和對加沙長達十六年的圍困,且沒有任何後果,是不可能的。十月七日,我們警告過的這些事情就在我們眼前突然發生了。哈馬斯屠殺無辜猶太平民之後,我們同一組織發表了第二份請願書,其中譴責哈馬斯犯下的罪行,並呼籲以色列政府停止對加沙無辜巴勒斯坦平民實施大規模暴力和殺戮,以應對危機。我們寫道,結束這些暴力循環的唯一辦法是,尋求與巴勒斯坦人達成政治妥協,並結束佔領。
致力於研究和紀念大屠殺的機構的領導人和資深學者公開警告並反對那些非人化並呼籲滅絕加沙人民的充斥着憤怒和復仇情緒的措辭,正當其時。公開對以色列定居者和國防軍士兵在約旦河西岸不斷升級的暴力活動説不,正當其時;眼下,那些暴力活動似乎也在加沙戰爭的掩護下滑向種族清洗。據報道,一些巴勒斯坦村莊已經在定居者的威脅下自行疏散撤離。
我敦促,華盛頓特區的美國大屠殺紀念博物館和耶路撒冷的猶太人大屠殺紀念館這樣一些值得尊敬的機構,現在就挺身而出,站在那些就戰爭罪、反人類罪、種族清洗和“罪中之罪”種族滅絕發出警告的人士的最前端。
假如我們真的相信大屠殺給我們上了一課,告訴我們必須——或者説有責任——保護他人的人性和尊嚴,進而維護我們自己的人性和尊嚴,那麼,在以色列領導層將以色列及其鄰國拖入深淵之前,站起來發出我們的聲音,眼下正當其時。
阻止以色列將其行動變成一場種族滅絕,眼下還有時間。我們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作者生於以色列,任教於美國布朗大學歷史學系。本文原題“What I Believe as a Historian of Genocide”,由《紐約時報》網站發佈於2023年11月10日。超鏈接為原文所有。譯者聽橋,不保證理解和表達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