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軍22勇士飛奪瀘定橋幾個問題再探_風聞
牛戈-微观军事历史爱好者。公众号:牛戈文草11-15 15:17
(前幾日去大渡河憑弔昔日戰場,頗多感慨,重寫兩篇舊文以為抒懷,此為之二)
紅軍22勇士飛奪瀘定橋,是我軍歷史中特別精彩的特戰戰例,也是多年以來屢屢遭到質疑的一例。這一來是有些公知大V不懷好意,二來是以往的宣傳在若干細節上多有不實,也給人以質疑的把柄。今天根據已掌握的史料,説點看法。可能跟以往的宣傳有不同,但絕無顛覆或否定之意。

一、關於守城部隊的兵力問題
關於瀘定橋對岸的守敵,從很小的時候就讀了無數遍的文字是這樣描述的:
“守城的兩個團的敵人早已在城牆和山坡上築好工事……”
這樣的描寫突出了奪橋的難度,能更顯我戰績的輝煌。但難度誇張得太大了,也會令人生疑。而實際上,這“守城的兩個團”,真的不是那麼回事。
紅軍要攻取的瀘定城,一直到奪橋戰鬥發起的前一天,即1935年5月28日天黑以前,除了國民黨地方武裝一個縣的民團大隊,還沒有任何正規軍隊駐守。
國民黨軍瀘定的防務,屬劉文輝屬下“川康屯墾司令部”第2旅餘松琳部,但餘旅的防禦重點在康定而不在瀘定,擺在瀘定的只有包括兩個連新兵在內的四個連,而且根據蔣委員長“在大渡河以南對匪作戰,應用擇要扼守……各城鎮之兵力部署則能固守作長久之防已足,不須多留守兵”的微操,這四個連全都不在瀘定城裏,而在距縣城五十多公里的菩薩崗、猛虎崗一帶。安順場渡口失守以後,敵人對紅軍下一步要奪取瀘定橋的企圖還沒能判讀出來。
到了27日,劉文輝終於偵知紅軍正在向他逼來,才在這天的傍晚,向所屬2旅餘松琳、4旅袁鏞等部發出特急的感酉電:
“輝計劃如次:
一、康防由余鄒兩負責;
二、袁旅須團結兵力,以掩護瀘定為主任務,在化林坪附近設防。酌派一部據河之險,在沈村或其以南扼匪上竄。並對匪由坭頭至化林坪間之隘路注意,等因。”
收到劉文輝電令,第4旅旅長袁鏞這才開始佈置瀘定的城防。可該旅的三個團,第10團在飛越嶺一帶,第11團在海子山一帶,正遭到沿東岸上來的紅1師的猛烈攻擊,自顧已經不暇,只有李全山第38團(欠第1營)在距瀘定城較近的冷磧一帶,尚未受到打擊,袁遂令李團迅速移防瀘定城。
38團得令後,最先是選派第2營煙癮不算太大、身體尚健的二十多個兵,在連長饒傑的帶領下於28日天黑以後趕到瀘定城,接着是周桂三的第2營,於當晚二更天趕到,待團長李全山率主力趕到時,已經是29日的凌晨。當兵的氣還沒喘過來,大煙癮都還沒來得及過一下,就被驅趕着拆橋板。橋板還沒完全拆光,對岸的紅4團晝夜兼程240裏已經趕到了橋那頭,兩軍隔河的槍戰打響。因紅軍的火力太猛,橋板拆了一多半後被迫停止。
到了當天下午接近16時,也就是奪橋戰鬥打響稍早的時候,守軍38團得到急報,在安順場渡過大渡河後的紅1師先頭2團,此時已經擊潰第10、11團的防線,正在逼近瀘定城,馬上就要抄了他們的後路。李全山和手下親信一合計:不行,再不跑就讓人家給包餃子了。於是留下週桂三第2營斷後,李團長帶着團主力撒丫子了。
有資料説,營長周桂三見團長跑路後不久,也在紅軍發起奪橋戰鬥之前退出戰場逃命,但沒能找到更多史料給予印證,姑且存疑。
可見,在奪橋戰鬥發起之前,東岸敵軍是一個團的兵力。奪橋戰鬥打響前,李全山帶團主力逃跑,最終留下守橋的,往多了説也就是38團的一個營而已。這一個營也不是“早已築好工事”,而是連簡易工事都沒來得及做就倉促進入防禦的。

二、關於守城部隊的火力問題
大量關於奪橋勇士的宣傳文章中,最典型的描述差不多都是 “22位勇士冒着敵人密集的彈雨,攀着鐵鏈向對岸衝去。”而在那些越拍越狗血的電影電視劇中,就更是十倍百倍地表現了這密集的彈雨:守橋敵軍的輕重機槍、衝鋒槍一挺接着一挺狂吐着火舌,紛飛的槍彈打得鐵索火花四濺,奪橋的勇士冒着敵人的彈雨一邊攀爬一邊用穿越的斯登式和M3奮勇還擊……
稍微有點戰術常識的就知道,以如此熾盛的火力封鎖,就是一百多米的開闊地,想通過也是難的,何況懸空的一百多米光溜溜的鐵索。在那上面攀爬,想快又快不起來,想規避又規避不了,受橋一方只需一個步槍班,即可完全封鎖。而有那麼多機關槍,卻阻擋不住二十二勇士的攀索進攻,這同樣讓人生疑。
事實是,瀘定守軍的火力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兒。
橋東的守軍,是川軍劉文輝部。而川軍的裝備,這一支和那一支往往有着天壤之別。土城之戰的劉湘川軍,是特別的精良,而鄧、田、劉部川軍,則佔了另一個極端,是特別的窳劣。劣到什麼程度呢?請看《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中是怎麼説的:
“有人問一個曾在瀘定橋打過仗的原國民黨軍官,為什麼紅軍在奪取瀘定橋的時候傷亡那樣少?他説,因為國民黨的槍支太陳舊,子彈都潮濕發黴了,大部分打不到河對岸。”
川軍的步槍打不到對岸,當年直接參與大渡河阻擊紅2團的川軍張伯言(24軍參謀長)、楊學瑞(24軍第5旅旅長)、張懷猷(24軍第5旅參謀長)等合寫的回憶文章中也有説道:
“紅軍在對山以火力掩護,部隊由山下向野豬崗山頂仰攻。唐灼元團機槍連有一機槍手,用機槍俯射山下紅軍,但被對山紅軍一槍擊倒。這時第五旅部隊因槍支射程有限,無法對付對山紅軍火力,只有向山下仰攻的紅軍射擊。”
看到沒有,紅軍可以從對岸打他們,而他們卻無法打對岸的紅軍,為什麼?因為他們的槍夠不到。
大渡河不過百多米寬,按説再差勁的步槍,也不至於打不到對岸呀?
回答這個問題,要多囉嗦幾句了。
抗戰前軍閥割據,各路軍閥的步、機槍主要產自本軍或本轄區能用武力控制的兵工廠,但兵工廠和兵工廠並不一樣,因而出品的步槍的質量也是參差不齊,川軍劉湘21軍自造的步、機槍,質量上乘,在全國各路軍閥中可據前三,而同是川軍的鄧田劉等部自造的步槍,則是質量最差勁的,沒有之一。

劉文輝部自造步槍剛剛出廠時,和洋槍沒什麼不同,表尺與射表也是相對應的,但由於槍管鋼質不行,打不了多少發子彈,膛線就磨淺了、磨沒了。線膛槍沒了膛線,射程自然就會大大降低,彈道也就不是出廠時那麼低伸,而變成高於出廠時不知多少倍弧度的拋物線了。
彈道改變了,射表就應重新測算,然後才好根據射表調整表尺。可問題來了,誰給他測算這個射表呢?沒誰。當兵的自己修正行不行呢?更別想了。38團平時空額特甚,小半數的兵都是要打仗了才匆匆抓來,指望他們自己能修正射表,哼哼!做夢吧。不能重測射表,按出廠時的射表定表尺,那隻能是瞄頭打腳,甚至連腳都打不到。
川造步槍不僅射程差,故障還多。據曾任24軍參謀長的王靖宇記述,在圍堵紅軍長征那陣兒,劉文輝部士兵手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槍根本打不響,不過是嚇唬老百姓的道具而已。
再説機槍。劉文輝部第38團,有4挺(重機槍)制機槍連1個,也是趕到了瀘定城的。但在李全山帶團主力逃走時,只留下了2營,沒有留下機槍連的記載。到底這守橋的部隊有沒有機槍,還得打個問號。
輕機槍如何呢?抱歉,劉文輝的兵工廠不能生產輕機槍,其割據的地區沒有出海口,長江水道又被成為死敵的大侄子劉湘扼制,也買不來輕機槍,那時的24軍沒有輕機槍。
當年特別流行的手提機槍有沒有呢?未見有。儘管這玩意製造起來十分簡單,但劉文輝24軍控制的兵工廠沒有生產。即使24軍可能有少量手提機槍,也只能勉強裝備劉文輝的衞隊,裝備不到38團。
綜上,守橋川軍的自動火器,往多了説有4挺重機槍,往少了説可能一挺也沒有。他們形不成書本和電影電視劇中表現的那樣密集的火力。

三、關於奪橋紅軍的火力問題
紅4團政委楊成武在後來的自述中,有一句一帶而過的話:“由曾慶林指揮全團百餘挺輕、重機槍,掩護奪橋和鋪橋行動。”不知各位注意到沒有。
“百餘挺輕、重機槍”,是什麼概念?一個團百餘挺機槍,那是抗戰時國軍主力才能達到的標準。
當然,這百餘挺機槍並不是紅4團一個團的。到5月29日16時戰鬥打響前,橋西紅軍除了紅4團外,紅1軍團教導營也已趕到,紅6團一部也已趕到,並陸續增加中。該兩部統由紅4團指揮。楊成武説的這百餘挺輕、重機槍,是包括了紅4團、紅6團一部和軍團教導營全部的機槍。
有人可能要提出疑問了:即使一個加強團,就能有百餘挺輕重機槍嗎?
這又要離開主題説一説紅軍的裝備情況了。
因為全靠繳獲來補充,戰鬥又是異常的頻繁,因而紅軍的裝備變化也是特別大。這就像叫花子吃飯,有時餓得不行,有時撐得不行,特別不穩定。而大渡河一系列戰鬥時的紅軍,就恰是撐得不行的時候。
陳雲假託廉臣之名於1935年秋髮表的《隨軍西行見聞錄》中,曾説到紅軍最喜歡與中央軍打仗,因為可以繳到洋槍,對於川、黔軍的槍則看不上眼,繳獲後往往付之一炬。
李天煥戰爭年代撰寫的《紅四方面軍在川北的發展與建設》一文中,也有曾將繳獲的步槍一千多支全部毀壞後丟棄到河裏的記載。
由於長途轉戰,紅軍一、二、四方面軍都有將繳獲的槍炮大量銷燬的記錄。有的時候,因為槍比人多,甚至一次兩次三次地銷燬多餘的槍支。經過了如此的輕裝後,你想想紅軍手中留下的都會是些什麼槍?
大渡河戰役的前兩個月,國民黨追剿軍的前敵總指揮薛嶽,在3月6日打給蔣介石總部的電報中,有這樣的內容:“據投誠赤匪供稱,(一)匪之現有實力,一、林彪1軍團6000餘人,槍約八成;二、彭德懷3軍團4000餘人,槍約八成……教導團有槍900餘支,特務團輕重機槍230餘挺。”
還是這個薛嶽,在3月20日打給蔣總部、又經蔣轉給追剿軍總司令龍雲的電報中,有這樣的內容:“據俘匪供稱……偽3軍團現編為第10、11、12、13等四個團,每團三營及機槍連……每營三連,每連九班,每班十二三人,輕機槍兩挺。”
紅軍一個團230餘挺輕重機槍,每個班兩挺輕機槍,這數字是不是有點太那個了?對這個數字,即使不能確信,也應給予留意。要知道薛嶽不是軍盲,薛打給蔣介石的電報也不可能是兒戲。
當然,以上所列,都僅僅是極少數個別情況,絕大多數情況下紅軍的裝備,比國民黨軍是差很多的。但是別忘了,飛奪瀘定橋,就恰恰是極少數的個別情況。
不管怎麼説,楊成武所説的這百餘挺機槍,還只是孤證。但退一步説,即便將這“百餘挺”減去一半,甚至減去三分之二,也是對岸守軍的十倍以上,因而橋西紅軍的火力遠遠強過橋東守軍,這是鐵定無疑的。

四、關於雙方火力嚴重不對稱的問題
所謂火力不對稱,即一方火力遠遠強過另一方。瀘定橋奪橋之戰,即雙方火力嚴重不對稱。
在我軍長達22年的武裝鬥爭中,總的説來兵力兵器對比都是不對稱的,都是敵之兵力兵器遠強於我的,長征中尤甚。但這並不意味着每一場戰鬥都是敵強我弱,因為每戰集中強大兵力、兵器,對敵形成壓倒優勢,是以毛澤東為首的紅軍的一貫戰法。瀘定奪橋之戰,就正是如此。這時的不對稱,不是敵強我弱,而是正相反,是敵弱我強。此戰,我之火力配系至少10倍於敵。
除了前邊説到的機槍火力的優勢,紅軍還特別擅長狙擊作戰——儘管那時還不流行“狙擊”這個詞。由於不久前轉戰滇黔與中央軍、滇軍作戰中的大量繳獲與汰劣留優,此時紅軍手中的步槍有很多是當年最最精鋭的洋槍毛瑟、三八、水連珠等,遠勝川造步槍,也給狙擊提供了可能。這從安順場戰鬥、野豬崗戰鬥中敵機槍手屢屢被爆頭即可見一斑,奪橋戰鬥自然也不例外。
按常識,戰鬥發起前,紅軍肯定要對重點目標進行編號,然後區分火力,給予監視,使每一挺或數挺機槍、每一個或數個神槍手專門壓制某號目標。而實際上,紅軍完全具備這樣做的條件。
從地形上説,瀘定橋兩岸地形西高東低,這對我當然是十分有利的。西岸的紅軍可以有效瞰制東岸守敵。
當22勇士開始出擊的時候,數十倍於敵的機槍,上千支精鋭步槍,眾多的特等射手,居高臨下壓制東岸守敵0~4挺老舊機槍和射程與精度都極差的幾百支(未必有幾百支)川造步槍,那是怎樣的一個暴虐!可以想象到的,只要東岸守軍哪個目標槍一響,西岸紅軍必將會是暴風雨般十槍二十槍的覆蓋,那麼守軍打槍的這個人也就休想再有打第二槍的機會。如果守軍有機槍,將更是會受到對岸多個特等射手和多挺機槍的重點關照,想發揮作用也就基本不可能。用長征史專家雙石的話説,川軍手裏那些土槍,至此已經被徹底剝奪了發言的權力。
在如此不對稱的紅軍集火壓制下,留下斷後的這幾百殘兵,能不能抬得起頭來都是個問題。就是有不怕死的敢於冒着紅軍暴風一般的火力舉槍射擊,憑他們手中那破槍,能形成對22勇士密集的彈雨?打死我也不信。
所以,各宣傳載體中描述的密集的彈雨、電影電視劇裏表現的密集的彈雨,有是有,也足夠密集,但這彈雨不是迎着勇士們的,是伴着勇士們的,是護送着勇士們的。

結語
如今供遊人觀賞和體驗的瀘定鐵索橋,有牢固的橋板,通過時尚且提心吊膽,在當年沒有橋板也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戰鬥狀況下,在揺揺晃晃的獨立無連接的一根根鐵索上攀爬,是何等的無畏。
飛奪瀘定橋的勝利,靠了22位勇士氣吞山河、壯懷激烈的大無畏英雄氣概,也靠了紅4團一晝夜狂奔240裏奪取的戰機,也靠了對岸紅2團一路斬關奪隘給守敵造成的壓迫,也靠了成功集中的我火力對敵的絕對優勢,也靠了天助的高於東岸的有利地形,等等等等,是諸多因素綜合運用的結果。有了這諸多勝利的保障,22人才成其為英雄,故意隱去這些成功的條件,那這22人只能是金剛附體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