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企孫的家庭教育和留學教育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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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企孫是中國現代物理學事業的一位卓越的領導者,他的人格魅力和學術視野是他之所以能取得成功的兩個重要因素。本文通過一手史料,觀察分析他的家庭教育情況和留學教育情況,探討家庭教育與他的個性、品行和研究志趣的關聯關係;研究留學教育對他物理素養、學術視野的提升的深刻影響。
撰文 | 胡昇華[註釋1](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
來源 | 《北京教育》2023年第11期
葉企孫作為中國現代物理學事業乃至整個科學事業的一位奠基者和卓越領導人,他獲得成功的最重要的因素,我們認為是兩個,其一,他的人品和操守有着巨大感召力和教化作用;其二,他的卓越的科學素養和學術視野能夠在學科發展關鍵時候發揮正確的引導作用。葉企孫的家庭背景和教育背景與這兩個要素的形成是密切相關的,這是深入研究葉企孫教育理念和學術思想所不能忽略的。
父親的影響
葉企孫的父親葉景澐(字醴文,1856-1935)曾任上海敬業學校校長、養正學校校長、上海教育會會長,他熟讀中國經典書籍,對天文曆法有一定的研究。葉醴文1913年受聘任清華學校國學教師,同年葉企孫也再次考入舊制清華學校,在父親身邊就讀,在性格、為人處世原則,以及傳統文化方面,葉企孫深受父親的影響。
葉景澐(1856-1935)
1905年初,葉企孫不足7歲時,母親突然病逝。喪妻之痛使葉醴文積憂成疾。環顧膝下未成年子女,悲從中來,遂立下一份言簡意賅的遺囑。
1905年我以葉企孫先生生平為題作碩士論文。論文調研時曾在葉企孫冤案專案組的一袋文件中看到這份遺囑,我在1988年完成的碩士論文中對此曾有引述,後這份遺囑不知下落。目前已出版的有關葉企孫先生的文集、傳記均未涉及此遺囑,這是第一次全文公開。探討葉企孫先生為人處世,可以發現這份遺囑有着深刻影響。
葉醴文遺囑
光緒三十一年二月二十九日(1905年4月3日)
悲[註釋2]愁貧病,相逼而來,境遇之艱,於斯已極。恐疾亟時不能言並不能執筆也,爰書數語,以告後人。績基眷[註釋3]三兒其敬聽之:
吾子孫勿吸鴉片,吾奉耶教,勿姦淫,勿賭博,勿飲過量之酒,勿貪不義之財。
凡人涉世,以澤友為要。得一賢友,受益不少,得一損友,受累最多。
諸葛武侯曰: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
洪北江曰:行己莫如儉,待人莫如恕。儉則無求於人,恕則無忤於物。
吾死之後,勿用僧道,勿用音樂,勿用銃炮,勿用執事,勿用紮綵(扎彩),凡但飾外觀,毫無實際者,一概除去,飲食全素,惟請知賓數,可酌加魚肉。吾子孫能世世遵守,吾目瞑矣。
《禮記·大傳》一篇,乃禮經大義也,熟讀深思,可悟保種保教之道。
這份遺囑的特別之處是無涉財產器物,惟重修身治學。
遺囑引用了諸葛亮、洪亮吉兩位先賢晚年寫給兒子的訓誡家書。中國傳統文化修身、齊家的思想體系,孕育了不少流芳久遠的家教、家訓類文字,成為中華民族倫理道德的無形資產。諸葛亮這篇《誡子書》2016年被選入人民教育出版社新版中學語文課本,這篇曾作為葉企孫修身治學行為準則的教材當在新時期繼續發揮其訓育作用。
從葉醴文這篇短短的遺囑中,可以提煉出下面這些關鍵詞:潔身自律,謹嗜慎好;寬厚待人,擇品而交;靜心向學,與世無爭;求真務實,保種保教。縱觀葉企孫一生修身、為人、處世之道,很多地方都能體現這些關鍵詞描述的道德修為。
葉醴文注重的《禮記·大傳》是記祖宗人親之大義的篇章,宣揚以宗法制度維繫家族繁衍;聖人治國自人道始,宜遵循治親、報功、舉賢、使能、存愛五條準則。民國以後,特別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封建宗法制度日漸式微,但舉賢、使能這些原則仍被社會視是領導者的美德。葉企孫後來擔任學術機構領導人,留下了不少舉賢、使能的佳話,比如先後推薦吳有訓先生代替自己出任清華大學物理系主任和理學院院長等。
葉企孫髫年失恃,父親苦志堅心,拒絕續絃,獨自承擔育兒全部責任,他對葉企孫影響至深。葉醴文存世文字資料甚少,這份遺囑讓我們得窺他的品性和價值觀之一斑。葉企孫兄弟三人在父親去世時曾撰述《先考醴文府君行述》,文中描述父親“研學慮事悉務精實,生平言語動作不苟於取合,進退必以禮法自持。……設塾授徒二十四年,亦不專以帖括教人,於修身治學之道,指示甚多”[1]。這段話刻畫出了一位深受中國傳統文化浸潤,兼具求真務實作風,不猛而威的文士形象。
1911年,葉企孫報考清華學堂前夕與親戚合影(後排右一為葉企孫)
從1913年到1918年,父子同在清華學校,葉企孫課餘常常去父親寓所省視請安,僅1915-1916兩年日記就記載有20餘次。當時清華學校重視西學和外國教員,相比之下,國學和國文教員頗受冷遇。葉企孫在清華5年裏課餘時間廣泛涉獵國學典籍,既是民族自尊心的驅使,也體現一份對父親的孝順。葉企孫對中國算學經典尤下苦功,在《清華學報》等刊物上發表了《中國算學史略》等多篇中算史研究論文,受到梅貽琦等教師的盛讚。
1918年清華學校國文部教職工(劃√者為葉景澐)
葉企孫父親對他的影響至少有下列三個方面:
(1)葉醴文對中國天文曆法頗有研究,葉企孫兒時,父親常於深夜帶他去院子裏仰望天空,“示指星象”,從小培養他探索大自然的愛好,對他後來選擇研修物理學當有潛移默化的影響,直到晚年,葉企孫依然保持着對中國天文和算學的濃厚興趣。在《先考醴文府君行述》中,葉企孫寫道,“府君對於近世科學雖未究心,然企孫得其日常之鼓勵,所得影響甚深”。
(2)父親向葉企孫傳達了一份濃烈的家國情懷。這一點從他1912年送葉企孫去陸軍部所屬上海兵工學堂學習、從他遺囑中對“保種保教”的關切,不難推測。現存葉企孫1915-1916年日記中不時流露出對中華民族崛起,改變科學落後面貌的希冀;從他中學時代精研國學,到投身冀中抗戰活動,再到後來站在國家利益的高度謀劃中美庚款留學考試,無不體現出對國家和民族的赤誠。
(3)父親言傳身教養成他了沉穩持重的個性,嚴謹務實的作風,以及廉潔自律克己奉公的操守。這些品質對於一個學術領導人而言,所發揮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
葉企孫留學期間美國物理學狀態
葉企孫在哈佛大學留學期間(1920-1923年)恰是量子力學誕生的前夜,物理學即將取得重大突破;同時,美國物理學也處於發展的關鍵時期,遠遠落後於歐洲物理學的狀況,深深刺痛了美國人,變革的序幕正徐徐拉開。就美國物理學當時的發展態勢而言,那時確實是一個需要英雄併產生了英雄的時代,這些英雄——新一代年輕的美國物理學家——其中有些人是葉企孫的師兄弟,他們接過老師的接力棒,在他們老師不熟悉的跑道,與歐洲同行競爭,向物理學的前沿領域邁進,通過新的量子力學工具,處理原子、分子問題,逐步把美國物理學推向了世界前列。
傳統上美國是一個重實用而忽視物理理論研究的國家。19世紀後1/3的時間裏,隨着熱學、電學、能量科學的發展,科技對社會發展的強大促進作用得以充分顯現,形勢逼迫美國大學逐漸重視科學教育,同時研究型大學也紛紛誕生,美國物理學研究工作漸入佳境,而這時正是經典物理學最輝煌的時期。這種背景使美國物理學一開始就形成了牢固的機械自然觀,也鑄就了美國實驗物理傳統。直到20世紀20年代,美國在大多數科學領域中只在實驗方面而非理論方面有上乘的表現。在歐洲量子物理學研究如火如荼地發展的時候,美國物理學家卻顯得相對平靜,美國已成名的物理學家,也即葉企孫老師輩的物理學家,對量子化的概念基本上大都採取迴避的態度。
葉企孫留學期間,哈佛大學物理系的教授們都是卓有成就的實驗物理學家,物理系常規的情況是,一名研究生入校後很快就會精通機器車間的工作,並在第一年選擇了一個實驗論文主題後開始建造設備,最終完成一篇實驗論文。大多數美國物理系都一樣[2]。哈佛大學物理系系主任萊曼(T. Lyman,1874-1954)教授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物理學是一門實驗性的學科。純理論的論文在20世紀20年代之前,一般是不能作為博士論文被美國大學物理系接受的。
中國物理學界主要領導人大多具有留美經歷,深受美國實驗物理傳統的影響,這在中國物理學早期發展的歷程中有顯著的體現。
葉企孫在哈佛大學留學期間的博士導師是實驗物理學家布里基曼(Percy W. Bridgman,1882-1961,1946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很有意思的是,葉企孫的同門師兄弟中或同期同學中,出了幾位對美國理論物理學的發展起到奠基性作用的理論物理學家,如肯布爾(Edwin C. Kemble,1889—1984)、斯萊特(John Clarke Slater,1900-1976)、範·弗萊克(John H. Van Vleck,1899-1980)等。在量子物理風暴來臨的時候,他們做出了與葉企孫、胡剛復等中國同學不同的選擇,在量子力學創立和發展的歷史機遇來臨的時候,義無反顧地投身其中,最終為美國理論物理學的發展、為美國走到世界物理學研究的前列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葉企孫的博士導師布里基曼(Percy W. Bridgman,1882-1961)
關於葉企孫、胡剛復與他們哈佛師兄弟在學術發展路徑上的不同選擇的比較是很有意思的,這裏不做更多的探討,只給出我們的研究結果:
20世紀20年代,中美兩國物理學發展處於不同的階段,美國年輕一代物理學家的使命是追趕國際物理學發展潮流,使美國物理學在國際上有一席之地,而葉企孫這一代物理學家的使命則是讓物理學在中國從無到有地生長出來,並沿着正確的路徑健康發展。葉企孫等中國物理學家與他們同期美國同學在學術道路上的不同選擇雖然有兩國學生性格方面差異的因素,但最主要的是,兩國物理學處於不同的發展階段,各自的歷史使命不同。他們後來的成功證明各自都做出了正確選擇。
葉企孫在哈佛大學的學習情況
葉企孫5年的留學生活分為兩段,前兩年在芝加哥大學完成本科階段學習,他學習了光學(幾何光學、物理光學和光學儀器)、電學(直流電、交流電和電學測量)、電磁學、熱學與熱力學等課程;後3年在哈佛大學物理系攻讀博士學位。雖然在芝加哥大學的課程學習也很重要,但我們認為,哈佛大學的學習和研究工作對他物理學素養的提升、學術視野的拓展和教育思想的形成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我們從哈佛大學檔案館保存的物理系檔案中瞭解到了葉企孫在哈佛大學留學期間修習課程的情況(括號中為授課教師及修課程成績,成績分ABCDF5等,A為優秀,B為良好,C為中等,D為及格,F為不及格):
(1)物理類課程
電學與磁學的數學理論(布里基曼,B)光的電磁理論(肯布爾,A)量子理論及其應用(肯布爾,A)電子理論與相對論(肯布爾,A)研究課-放射性與X射線(杜安,A)研究課-高壓現象(布里基曼,A)
(2)數學類課程
動力學(凱洛格,B)函數論(奧斯古德,B)勢函數理論與拉普拉斯方程(凱洛格,B)
這張修課錶帶給我們很多信息:
(1)檢索1920-1921年《哈佛大學目錄》(The Harvard University Catalogue)可以發現,當時研究生選課表中還有一些傳統的物理課程,如高等熱力學、氣體分子運動論、生物物理學、熱學與電學、光譜線系、電磁波和電振盪等,但葉企孫的選擇是選修最前沿、最有挑戰性的物理理論課程。
(2)葉企孫有良好的物理品味和學術鑑賞力,能夠準確辨識名師,並從其修業。布里基曼當時在物理系資歷並不突出,他得諾貝爾獎是20多年後的事(1946年),但他卻是那個時期美國物理學家中物理素養和哲學素養最高的學者之一。他常年潛心於實驗研究,不厭其煩地在高壓條件下對所能獲得的各種材料進行各種物理性能的測試,做出了很多重要的發現。他培養了一大批美國知名物理學家,徒子徒孫中產生了眾多的諾貝爾獎得主。
而肯布爾1917年才獲得博士學位,更是物理系的新人,但他卻是美國的第一位理論物理博士,也是美國理論物理的奠基性人物,對哈佛大學物理系建成美國物理學研究中心做出重要貢獻。他的第一個博士生範·弗萊克就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
奧斯古德(William Fogg Osgood,1864-1943)當時是哈佛大學數學系主任,他改變了哈佛大學數學系忽視研究的狀態,在系裏形成了很強的研究氛圍,對美國數學研究水平的提升貢獻極大。丘成桐曾與合作者出版《哈佛大學數學系150年曆史》一書,回顧該系“從三流學系到世界中心”的變化歷程,對奧斯古德的工作有詳細的介紹[3-4]。他和肯布爾分別是美國數學和物理學領域追趕國際水平的標誌性人物。
葉企孫的選課單反映出他非常重視前沿理論和教師的研究能力,對年富力強的教師的發展前景有敏鋭的判斷能力,並不特別重視資歷和名氣。
跟隨布里基曼、肯布爾的授課走向世界物理學前沿、深入探討物理學本質,對提高葉企孫的學術自信心,建立心中的學術標準,拓展學術視野應當是有極大幫助的。
(3)葉企孫在量子物理和相對論物理課程學習上都取得了好的成績,打下了紮實的理論基礎,這一點是以前的研究工作沒有注意到的。這説明葉企孫對新興的量子力學和相對論是非常瞭解的,他回國後主持清華大學物理系,強調基礎課、強調物理實驗,反對設立“高調及虛空”的理論課程,不鼓勵單純開展理論研究,並不是他對理論物理瞭解不多、有偏見,而是深刻思考中國物理學基礎建設後所做的選擇,對保證中國物理學研究從無到有變化過程中能夠健康發展,起到了關鍵作用。由於肯布爾是第一個在美國大學開設量子物理課程的教師,所以葉企孫應該是第一個接受現代理論物理教育的留美中國學生。葉企孫後來成為對中國物理學事業發展貢獻最大的物理學家除了他的人格魅力外,與他良好的物理學基礎和理論修養不無關係。
(4)葉企孫為什麼沒有像他的周圍的年輕人(如斯萊特、範·弗萊克)一樣,在量子力學創立和發展的歷史機遇來臨的時候,義無反顧地投身其中?從個人志趣愛好上看,他應該更喜歡腳踏實地做實驗的哈佛老傳統,這與他一生秉持的務實精神是相契合的;從中國物理學事業發展的責任擔當上説,在起步階段,從基礎實驗物理着手是最符合國情的選擇。
(5)他第一學年的研究課程選擇跟隨杜安教授進行X射線研究,完成了普朗克常數的精確測定。順理成章的話,應該跟隨杜安進行博士論文工作,但他最終選擇的導師為什麼是布里基曼?我們做兩點推測:其一,布里基曼深厚的物理學養和研究風格更吸引他;其二,為回國後的學科發展需要考慮,避免與胡剛復做同一方向的研究。
葉企孫的博士論文題目是《流態靜壓力對鐵、鈷和鎳的磁導率的影響》,他選擇挑戰一個難度極高的實驗去探討一個非常複雜的磁學問題。實驗在前人從未達到過的極限高壓下進行,受高壓設備的限制,樣品尺寸很小,而待測物理量的變化更是極其微小,但需要排除的影響因素卻很多。這個實驗是體現實驗物理學“精確測量”傳統精髓的代表作。
哈佛大學的學習和工作使葉企孫成長為有良好理論素養和高超實驗技能的實驗物理學家。
1923年6月,葉企孫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 8月17日他離開哈佛大學所在地波士頓,在美國東部和南部學術機構考察一個多月後,於9月27離開美國赴歐洲進行學術考察,次年3月回到自己的祖國。這時他已經具備了一個學術事業領導人所需要的品質作風、物理修養和學術視野。
參考文獻
[1] 葉銘漢,戴念祖,李豔平編. 葉企孫文存(增訂本)[M]. 北京:科學出版社,2018:597.
[2] Holton G. On the Hesitant Rise of Quantum Physics Research in the United States. AIP Conference Proceedings[J]. 1988(179):182.
[3] Nadis S, Yau S T. A history in sum: 150 years of mathematics at Harvard (1825– 1975)[M].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32-55
[4] 丘成桐.從三流學系到世界中心[N].光明日報,2014-01-24(12).
註釋
[1] 胡昇華,1961年生,安徽黃山市人,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近現代物理學史。
[2] 悲——喪妻也
[3] 績基眷——葉醴文三個兒子:葉鴻績、葉鴻基、葉鴻眷(即葉企孫)。
注:本文首發於《北京教育》2023年第11期,返樸經授權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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