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第四代接班人對中國和中美的最新預判,一語雙關|文化縱橫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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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循財 (受訪)
新加坡副總理兼財政部長
克里斯托弗·B·約翰斯通 (採訪)
美國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高級顧問
賈宇婧 (編譯) | 文化縱橫新媒體
迦然 (審校) | 文化縱橫新媒體
**【導讀】**2023年11月5日,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宣佈,將在下屆大選前與新加坡副總理兼財政部長黃循財完成權力交接,由後者帶領人民行動黨迎戰下屆大選。作為新加坡執政黨第四代領導團隊的新領導人,黃循財祖籍海南,出身平民家庭,因其謙和的個人氣質與親民務實的領導風格而受到民眾歡迎,被稱為“草根中的精英”。
雖為華僑身份,黃循財與美國的淵源甚深。他的教育背景是高度美國化的,本科到碩士在美國中西部八年的學習經歷,使其對美國國情的高度瞭解。而他獲得提名之後第一次外訪目的地,也是美國,當時正值俄烏戰況膠着之際,他強調新加坡既不願在大國競爭中選邊站、也不認可美方遏制中國發展的高度自主立場。2023年10月5日至15日,黃循財二度訪美,正值巴以衝突爆發之時。在更加分裂的世界局勢中,新加坡這隻敏感的“礦井中的金絲雀”,如何感知中美兩國的關係變動和世界秩序的深刻變化?在這篇訪談中,黃循財表露的態度和看法,值得關注。
本文為文化縱橫新媒體原創編譯“重點區域國家的內情與遠略”之五,節選編譯自2023年10月13日新加坡副總理兼財政部長黃循財與美國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高級顧問兼日本問題主任克里斯托弗·約翰斯通(Christopher B. Johnstone)的訪談實錄,原題為“DPM Lawrence Wong’s Dialogue at the 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CSIS)”,****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君參考。
文化縱橫新媒體·國際觀察
2023年第47期 總第156期
新加坡副總理黃循財
在美國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的對話實錄
主持人(克里斯托弗**·B·約翰斯通):**非常高興和榮幸地歡迎新加坡共和國副總理兼財政部長黃循財先生。黃先生於2011年5月首次當選新加坡國會議員。他先後在新加坡國防部,通訊與信息部,文化、社區與青年部,國家發展部和教育部任職,職業生涯相當豐富。重要的是,他曾獲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和密歇根大學安娜堡分校的經濟學學士和碩士學位,還擁有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的公共管理碩士學位。很有底氣地説,黃先生非常瞭解美國,瞭解程度有可能超過很多美國人。讓我們一起歡迎黃部長。
**黃循財:**感謝你們主辦這次對話。不幸的是,我的美國之行恰逢中東和世界處於艱難時期。我這次訪美的目的,是要確認我們兩國,新加坡和美國之間緊密持久的夥伴關係。我在開場白中先談三個要點,稍後可以提問。
**首先,新加坡讚賞並珍視美國作為亞太地區重要建設性力量的存在。**美國在這個地區已有將近80年的歷史,有許多戰略利益,有許多朋友,我們希望美國積極持續地參與這一地區的事務。這不僅僅是一兩年的事,也不僅僅是下一屆政府的事,而是未來80年乃至更長時期的事。
**其次,在新加坡看來,美國的領導力塑造了以規則為基礎的全球秩序,並使世人受益。它提升了各國地位,幫助了包括美國在內的所有國家。**近來,我們更多的聽到對全球秩序缺陷的擔憂,認為它沒有充分解決國家安全、供應鏈彈性等方面的問題。對該體系的批評越來越多。新加坡非常希望與美國合作,共同探討全球化的新模式,商討如何共同更新全球新秩序的規則,使其適合我們的時代。
**第三,新加坡希望繼續發展兩國的雙邊夥伴關係。**防務是兩國夥伴關係的重要支柱之一。自1990年以來,新加坡一直允許美軍使用其港口和基地。新加坡接待美軍的輪換部署,提供後勤支持,新加坡武裝部隊在美國這裏訓練,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亞利桑那州開始訪問,新加坡的飛行員在那裏的盧克空軍基地(Luke Air Force Base)進行F-16訓練。事實上,新加坡這個彈丸小國成為第二大在美國擁有域外軍隊的國家,充分説明兩國對彼此的信心和信任。我們將繼續加強在新領域的防務合作,包括網絡安全和新加坡已購買的F-35戰機。我們還在其他新領域繼續加強合作。昨天我們啓動了關於關鍵技術和新興技術的對話,其中包括人工智能和生物技術等領域。我們正在考慮深化太空合作,正在研究如何在新的低碳能源領域開展合作——這對新加坡來説非常重要,因為我們是如此之小,急需實現淨零排放。我們還與第三國合作提供技術援助。我們為東南亞國家提供技術援助,並將這種援助擴大到太平洋島國。因此,新加坡和美國的雙邊關係非常好,我們將繼續竭盡所能,在未來的歲月裏進一步加強這一夥伴關係。

(本文發表截圖)
**主持人:**作為一個曾在五角大樓的南亞和東南亞辦事處工作過的人,我親眼看到了新加坡在推動和促進美國在東南亞地區事務的角色。請允許我先問一個也許適合您作為財政部長的問題,那就是您對地區和全球經濟的看法。許多國家都經歷了低增長、高通脹,我想知道您如何看待地區經濟、新加坡經濟,尤其是中國經濟增長的未來?
**黃循財:****這一提問更大的背景是,我們正從一個良性的全球化時代,進入一個大國競爭的新時期。我們將迎來一個更加分裂的世界,一個更加不確定的世界,會有更多的尾部風險,更多的波動,更多會給全球經濟帶來巨大不確定性的動盪事件。**在這種大環境下,我們還面臨着另一個變化,從過去十年的寬鬆貨幣政策、極低利率,轉向另一個或許更加正常化的時期,利率將在更長時間內走高,寬鬆貨幣時代已經結束。我認為這是全球所有國家都面臨的大環境,在這種環境下,將看到更多的增長疲軟現象。我們正在經歷這種情況,新加坡對此非常敏感,因為我們是一個如此小而開放的經濟體,外部需求在我們的國內生產總值增長中佔了很大比重。**新加坡是礦井中的金絲雀——一旦外部環境不佳,我們的感受最為直接。**我們已經感受到增長乏力的影響,希望通脹趨勢會有所緩解。中東正在發生的事情可能會產生影響。在糧食供應方面,厄爾尼諾現象和其他未知風險也會導致情況惡化。
關於中國,我認為他們現在正在經歷一種挑戰。中國已經決定刺破房地產泡沫。這樣做會帶來痛苦的後果。我認為這樣做是正確的,因為房地產行業出現過剩。但房地產約佔經濟的20-30%,是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旦刺破泡沫,就會產生各種後果,連帶影響整個經濟。與此同時,中國還必須重新平衡經濟,使其更加以消費為基礎。這並不容易,因為他們還必須在社會保障方面進行改革,而這需要時間。考慮到他們國家的規模,這是相當複雜的。但與他們的官員交談後,我認為他們明白需要做什麼。這是一個溝通的問題,也是一個確保實施工作順利進行的問題。總體而言,我們的感覺是,你會聽到很多評論員和人們談到中國峯值論(Peak-China)。這種説法言過其實,我們認為中國將繼續增長。也許有疑問的是,中國經濟將在多大程度上增長,也許是4%,也許是5%。但在多大程度上,它還會像以前一樣具有創業活力和動力,現在沒有人知道答案。我認為,中國政府本身必須找出正確的平衡點。每個人都在關注持續市場改革的明確跡象,然後再決定這是不是正確的前進軌跡。我想説,我不會低估中國人的奮鬥精神,他們足智多謀,他們盡全力為自己爭取更好的生活。永遠不應該低估中國人的巨大動力和能量。
**主持人:**説得非常好。有趣的是,這些講法是如何在這裏站穩腳跟的。你説得非常準確,我們正處於“中國峯值論”的大環境中。我很欣賞你這種更全面、更平衡的觀點。讓我來談談一個相關的問題。您指出了美國領導力在塑造地區格局中的重要性。您如何看待今天美國在印太地區的經濟參與。當然,美國仍然置身於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之外。相反,美國正在推動印太經濟框架(IPEF),其工作涉及供應鏈、基礎設施、貿易便利化和腐敗問題。歡迎您談談對印太經濟框架的看法:新加坡希望從印太經濟框架中看到什麼?您認為印太經濟框架能在多大程度上帶來切實的利益?以及,您所指出的美國領導力何以重要?
**黃循財:**長期以來,我們一直主張美國應更多地參與亞洲,特別是東南亞的經濟活動。我們的首選是區域貿易協定。我們曾有過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但那已經是過去式了。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希望看到市場準入和貿易自由化,但我認為,在當前美國國內政治和環境下,很難討論這些事情。我認為,我們應該在這些領域保持高度的雄心,希望在未來幾年情況會發生變化,我們仍然可以爭取貿易自由化和市場準入。但與此同時,我們還有印太經濟框架(IPEF),它非常重要,通過它仍然可以取得良好成果。我們正在IPEF的不同領域和不同方面密切合作,以確保我們取得實質性成果。像供應鏈、綠色經濟、數字經濟等領域,這些都是我們正在努力的方向,我們當然希望在今年11月亞太經合組織峯會召開前,能取得一些實質性進展。
**主持人:**請允許我談談中國和中美關係。正如您所瞭解的,我們正從全球化時代過渡到大國競爭時代,由此產生許多附帶影響。我認為,中美關係正處於一個充滿挑戰的狀態,隨着台灣地區選舉和美國政治季的臨近,未來幾個月可能會相當艱難。新加坡政府如何應對中美競爭?您怎麼看?你們會如何應對?
**黃循財:**關於中美關係,我想説的是,首先,雙方都明確表示不希望發生對抗。希望雙方都能認識到,這不是一場零和競賽,不是一方贏,另一方輸。世界之大足以容納中美兩國,兩國可以共存共榮。近幾個月來,雙方恢復了會談和接觸,這非常好。希望通過這些對話和接觸,可以努力減少誤解和誤會,使雙方更加互諒互讓、心靈相通。我們希望看到,中美雙方能有機會在亞太經合組織會議上面對面會談,這對於重建戰略互信,以積極的方式推進兩國關係非常重要。積極的方式意味着,兩國在某些領域仍會有競爭,但也會有建設性合作的領域,因為兩國通過雙邊合作以及共同應對氣候變化等全球關切的問題,可以互惠互利。如果這種情況沒有發生,如果兩國關係變壞,那麼對兩國來説將是一個大問題,對世界其他國家來説也是一個大問題。每個人的處境都會變得更糟。**從新加坡的角度來看中美關係,我們的觀點是,這不是在中美之間找平衡的問題。歸根結底,我們是根據自己的利益作出決定,而我們的國家利益將在很大程度上以國際法原則為指導。作為一個小國,我們需要法治框架來運作,以此來做出我們的決定。**這意味着,在某些情況下,要視具體情況而定,我們可能會做出看似偏袒一方的決定,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們親中或親美。這僅僅意味着我們支持新加坡。
**主持****人:**拜登政府的印太戰略説:“美國認為中國正將其經濟、外交、軍事和技術力量結合起來,在印太地區尋求其勢力範圍,想成為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大國。”這樣的定位正確嗎?從新加坡的角度來看,您如何看待印太戰略框架?
**黃循財:**中國人在建國曆程中談到三個階段: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我認為,在他們的心目中,中國正處於建國曆程中的“強起來”階段,這意味着他們認為他們的時代已經到來,他們需要在世界上佔據應有位置,他們應該在海外利益方面更加自信。**我認為,中國也知道自己必須謹慎出牌,而且必須發展壯大。中國要在不給其他國家造成壓力、脅迫或擠壓的情況下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因為如果他們那樣做了,我認為將會出現反噬,而這不符合他們的國家利益,所以中國也要學會如何緩和和調整。**但從新加坡的角度來看,當然也是從東南亞所有國家的角度來看,我們珍視與美國的友誼。長期以來,美國一直是我們的好朋友。中國現在也是東南亞所有國家的好朋友。我們希望與這兩個國家都成為朋友。畢竟,擁有不止一個最好的朋友,應該成為可能。
**主持人:**説得好,請允許我再問一個關於中國的問題。這個問題涉及到中國在新加坡,乃至整個東南亞地區的影響力,但新加坡尤為突出。你們可能知道,今年七月,《華盛頓郵報》發表了一篇長文探討這一話題,尤其關注中文媒體在新加坡所扮演的角色。我們應該如何理解中國在新加坡的影響,新加坡又是如何打擊虛假信息的?
**黃循財:**如果你去問新加坡人,絕大多數每天閲讀中文報紙的新加坡人,都不會認為《華盛頓郵報》的報道是準確的。因為我們可以自己閲讀和查看有關中國的文章,這些文章涉及的範圍很廣,包括許多批評的文章。歸根結底,新加坡的報紙必須反映新加坡的觀點,因為它們必須反映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報紙不能效仿《華盛頓郵報》,我們也不要求《華盛頓郵報》仿照新加坡的報紙。關於中國的影響,或任何其他國家的影響,我們意識到我們是一個小型、開放和多元化的社會。我們是一個多種族、多文化的社會。我們的大多數人口是華裔,因此我們的祖先可以追溯到中國,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我們已經形成了自己的新加坡身份。我們是新加坡華人,而新加坡華人在價值觀、人生願景和身份認同方面,與來自中國的華人截然不同——正如新加坡的馬來人與來自馬來西亞或印度尼西亞的馬來人截然不同,或者新加坡的印度人與來自印度的印度人截然不同。美國作為一個移民國家,你們一定非常瞭解這一點。
**鑑於新加坡是一個如此小而開放的多元文化社會,我們知道我們很容易受到來自其他地方的影響。因此,我們對此非常警惕。從政府的角度來看,我們不斷與公眾接觸,開展教育,解釋什麼是我們的國家利益--我們為什麼要做出某些決定。不是因為選邊站隊,也不是因為外部影響,而是真正出於新加坡自身的利益。**我們花了很多時間來做這件事。事實上,如果你看看新加坡人消費的大部分新聞和娛樂節目,很多都是英語的;而且很多都來自美國和英國。坦率地説,西方媒體不乏對新加坡的批評,不乏強調新加坡制度缺陷、要求新加坡更像西方自由主義理想的評論和文章。我們非常清楚,作為一個小國,我們很容易受到來自各方的影響。但歸根結底,對我們來説最重要的是,儘管新加坡是小國,但我們是自己國家的人民,我們做出自己的選擇,真正決定我們國家未來的是新加坡人,不是中國,也不是西方。
**現場提問:**我是亞洲協會政策研究所的謝伊·韋斯特。我的問題與此行結束時的情況有關,您認為您會把什麼樣的收穫,帶回去告訴新加坡內閣或本地區的其他同事?還有一個問題是關於印太經濟框架,您會建議美國的政策制定者在這一領域或其他領域多做些什麼?
**黃循財:**我此行的主要收穫是,正如我所説的,美國和新加坡之間的雙邊關係穩固且不斷發展。雙方對世界的戰略展望非常相似。長期以來,在從國防到經濟的各種問題上,兩國都保持着密切合作。現在,雙方都越來越希望進一步加強這種夥伴關係。新加坡政府也認識到這一點,不希望新加坡陷入必須選邊站的境地。新加坡和東南亞國家的觀點是,與美國保持密切關係,並不意味着我們必須疏遠、排斥與其他國家(包括中國)的交往。我們希望,東南亞和新加坡能夠繼續保持開放包容的關係,不僅與美國交往,也與中國、歐盟和世界其他大國交往。在世界日益變得非常不確定的動盪時期,擴大我們的共同點,最大限度地增加我們實現穩定和共同繁榮的機會,這是我們的觀點,也是我此次訪問的主要收穫。關於印太經濟框架,正如我所説,我們正在研究,如何為其增加實質內容。這項工作正在進行之中——我們希望在亞太經合組織首腦會議召開之前能夠宣佈一些消息。我們向美國朋友提出的建議是,在某些情況下,印太經濟框架大家庭的所有成員,可能難以達成共識。我們也可以通過美國和新加坡的雙邊合作,成為一個探路者,可以是我們一起做的試驗枱,然後再擴展到更廣泛的地區。
**主持****人:**我這裏收到的一個線上問題,您如何看待新加坡在信息和技術領域引領本地區的發展,以及吸引本地區的年輕人進入這一領域?也就是新加坡在信息技術領域的角色。
**黃循財:**這是我們非常關注的一個領域,因為考慮到我們所處的經濟發展階段,我們要真正向前邁進的唯一途徑,就是投資於創新、研發和推動創新的前沿。信息技術變得非常重要,數字技術也非常重要。它不僅是一個部門,而且是我們經濟所有支柱的推動者。我們正在大力投資信息技術,鼓勵年輕人進入新加坡的這一領域,也在繼續吸引本區域的人才來新加坡學習,並在信息技術領域取得好成績。我們的優勢在於,我們是一個小國,是一個靈活的城市國家。雖然新加坡不處於信息技術領域的最前沿,最新的想法和創新仍然會來自美國大學和美國公司,但新加坡可以成為一個快速的應用者。我們可以迅速擴大應用範圍,不僅僅是在一個部門,而是在整個經濟和整個社會。我們還有一個優勢,那就是我們的人民確實接受技術。我們天生就是技術樂觀主義者。有些時候,技術的確會擾亂人們的生活,它確實使一些工作變得過時。幾十年來,我們已經找到方法,對工人進行技能再培訓和提升,確保任何受技術顛覆影響的人,都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利用機器和工具提高工人的工資。這不是什麼新鮮事,而是我們幾十年來一直在做的事情。因此,我們對技術改善生活抱有信心,這也是我們能夠擁抱技術,包括人工智能等新技術的原因,我們希望能夠繼續保持經濟增長,改善我們人民的生活。
**主持人:**您在白宮會見傑克·沙利文(Jake Sullivan)時提到,兩國政府將啓動關鍵技術和新興技術對話,能詳細談談這方面的重點領域嗎?
**黃循財:**我們正在努力解決的一個關鍵問題——世界各國都在努力解決這個問題——如何利用人工智能和創新的好處,同時儘量減少負面風險。負面風險有很多。我的意思是,人工智能模型可以在99%的情況下運行良好,但這1%的失敗,如果應用在一個非常具有潛在破壞性的場景中,可能會對很多人產生連鎖影響。我們該如何應對這類風險?負責任地使用人工智能的適當管理框架,應該是怎樣的?不能讓公司置身事外——公司肯定不能説我們什麼都做了,然後出了問題,政府就來救援,那肯定太晚了。公司在不同的使用案例中應用人工智能時,有什麼正確的框架可以確保他們承擔一定的責任?政府和私營部門要緊密合作,共同制定這一框架和一套負責任的人工智能原則。我認為現階段很難談及全球標準,但我們會一步一步來,希望能有更多志同道合的國家加入我們,擴大聯盟。
**現場提問:**我是馬文,前聯邦政府官員,現任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和威爾遜中心主任。這是一個與南海有關的問題。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的姿態是毫不妥協的,主張南海自古以來就是中國領土。我很想知道,您認為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的未來姿態,是否會有任何潛在的改變?
**黃循財:**我認為東盟國家都不希望在這個問題上與中國走極端,因為他們與中國有大量往來,而這只是他們與中國打交道的眾多問題之一。希望所有各方,包括中國和東盟國家,都能和平解決爭端。新加坡沒有直接參與,但作為東盟的一部分參與其中,東盟正在與中國討論行為準則。我們正在制定一項行為宣言,一項具有約束力的行為準則。新加坡在這個問題上的利益如下:第一,航行自由;第二,《聯合國海洋法公約》所體現的國際法;第三,和平解決爭端,避免爭端升級,避免給本地區帶來不確定性和潛在衝突。我們希望和平解決爭端。這是我們的利益所在,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們將通過東盟努力實現這些成果。
**主持人:**接下來這個線上問題來自格蘭特·亞歷山大:“2020年代新加坡國內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黃循財:**我們最大的挑戰是——新加坡始終是一個看似不太可能成功的國家。我們國土狹小,沒有自然資源,1965年你不會把賭注押在新加坡身上。你不會指望新加坡能夠生存下來,但我們做到了。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蹟。我們面臨的挑戰是,如何儘可能長久地維持新加坡這個小小的奇蹟。我當年在密歇根州讀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密歇根州,有一個叫新加坡的鬼城。它在密歇根湖邊,靠近卡拉馬祖河。它始建於19世紀30年代。沒有人知道它為什麼叫新加坡。但據推測,是因為新加坡是英國人在1819年建立的英屬港口,而且很快就成為了英國人的一個繁榮港口。也許是異國情調的遠東傳來了消息,有一個叫新加坡的地方,你知道在那個年代,消息的傳播是需要時間的。所以在19世紀30年代,有人決定在密歇根州建立一個小鎮,它是一個造船和木材港口,有一段時間發展得不錯。但50多年後,不斷移動的沙丘吞沒了這個小鎮。如果你現在去那裏,只能看到一個路標,上面寫着這裏是新加坡的廢墟。因此,密歇根州的新加坡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大約只有50年。我們的使命是讓東南亞的新加坡長久地存在下去 。
**現場提問:**您談到了CPTPP,談到了IPEF。我想請您談談東盟數字經濟框架協議(DEFA)——您如何看待該協議,以及您認為它將如何積極改善東南亞數字經濟。已經有很多報道指出東南亞數字經濟在未來將呈指數級增長。那麼,有了這項協議,我們是否可以期待這方面會有很大的改善?
**黃循財:**這確實是我們新加坡的頭等大事,我想也是東南亞許多國家的頭等大事。東盟已經走過了漫長的道路,因為自成立以來,東盟一直在努力加強東南亞不同國家之間的一體化。在貨物貿易自由化方面,我們已經基本實現這些目標。我們可以在服務方面做得更好;我們可以更好地連接我們的基礎設施,包括能源和運輸;然後,我們現在正在努力的一個新領域是數字互聯互通。這其中有幾個要素。例如,其中一個想法就是將我們東盟的支付系統連接起來。我不認為我們能像歐盟一樣使用共同貨幣——我們實在是太多樣化了——但如果我們能把我們的實時支付系統連接起來,這樣就能實現快速、廉價和高效的跨境流動,我認為這對我們所有東南亞國家的個人和 企業來説都將是一大利好,我們正在為此而努力。數字協議的另一個方面,是實現數據的無縫流動,在這樣的安排下,我認為東盟在吸引企業來東盟發展方面具有相當的競爭力,企業可以利用東盟不同國家的相對競爭優勢。例如,你不能在新加坡進行低成本生產,我們的成本太高了。但你可以在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和越南這樣做。你的數據中心可以設在東盟的任何地方,然後,如果有無縫的數據流,你就可以在東盟內部進行無縫的相互操作,這肯定會使東盟對跨國公司更具吸引力和吸引力。這些就是我們正在為數字協議而努力的一些事情。我們認為有很大的潛力,我們希望能夠推進這項工作。
**現場提問:**我叫扎卡里·阿布扎(Zachary Abuza),來自美國國家戰爭學院和喬治城大學。我無意冒犯,但我要提出一個關於緬甸的尖鋭問題。聯合國最近的一份報告發現,自2021年2月政變以來,總部設在新加坡的138家公司向緬甸政權提供了價值約2.54億美元的武器、零部件和機牀。另一份報告發現,緬甸中央銀行約45億美元的資金存在九家不同的新加坡銀行。這些似乎與新加坡對緬甸的外交政策背道而馳。我注意到外交部長也在這裏,但這與他的一些公開聲明背道而馳。對此,新加坡還能做些什麼?
**黃循財:**緬甸發生的事情非常悲慘。我們的外交部長在這裏,他的公開聲明,確實是我們正在做的。如果有任何超出我們所知的證據,請告訴我們。我們會把這些告訴美國政府的朋友們。**新加坡很少實施制裁,除非有聯合國安理會決議。當俄烏衝突爆發時,由於它嚴重違反《聯合國憲章》和領土主權,我們認為我們必須做些什麼。**因此,如果有具體的證據,我們已經告訴美國國務院和財政部,如果有證據,請具體告訴我們,我們一定會配合,也會盡我們的一份力量。這就是新加坡的角色。但除了新加坡,我們大家還能做些什麼來解決緬甸的問題呢?遺憾的是,我們必須現實一點。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因為外人——無論是新加坡、美國、東盟、歐盟,還是在聯合國裏隨便挑一個——能夠影響緬甸軍方、將領或事件的作用微乎其微。我們以前在歷史上看到過這種情況。東盟已經制定了計劃,我們將繼續實施"五點計劃"共識。我們將繼續與包括美國在內的合作伙伴一起竭盡所能,但我們必須現實地看到,這需要時間。希望正如我們在過去所看到的那樣,我們所採取的方法已經奏效,威懾和外交的胡蘿蔔加大棒的組合在過去已經奏效,但這需要很長的時間。
**主持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談一下東盟的問題,以及它在緬甸所扮演的角色。我認為可以這樣説,在華盛頓,東盟受到了相當多的批評,部分原因是東盟無力解決緬甸的局勢,正如你所指出的那樣,東盟認識到了緬甸局勢的艱難。與此同時,在過去的幾年裏,該地區的合作機制也在不斷增多——當然,這包括美日澳印“四方安全對話(QUAD)”的崛起,以及其他我們稱之為“小型”的組織。我想知道您對東盟的未來以及新加坡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有何看法?與此相關的是這些新的集團,以及它們與東盟的關係?
**黃循財:**首先,關於東盟因被認為在緬甸問題上效率低下而受到的批評,我想,如果你基本的出發點是東盟能否在緬甸問題上有所作為,而不是,那麼東盟就失敗了——這也是一種公正的評估標準。但如果你要從更廣闊的視角來看,請記住,正如我剛才所強調的,該地區是多麼的多元化。東南亞國家既有君主制國家,也有民主國家、從不同程度的民主國家到共產主義國家,範圍非常廣泛。東盟最初是由相互衝突的成員國組成的。這就是東盟的起源,東盟在許多方面幫助維持了該地區的和平。東盟不僅做到了這一點,而且還將非常不同的國家團結在一起,以更加一體化的方式建設社區。無論是我們剛才討論的圍繞貿易服務、運輸能源聯繫還是數字服務的問題,我們都在取得進展。
東盟作為一個整體,總人口達6.5億。它一點也不小,其經濟基礎雄厚,人口年輕,中產階級正在崛起。**我們認為,如果能夠確保一個強大的一體化東盟,拋開緬甸問題不談,如果東盟其他國家團結起來,我認為我們將有能力駕馭這個不確定的世界。東盟的方針是什麼?是建立一個開放、包容的地區。**這也是我們歡迎新組合的原因,無論是四方安全對話(Quad,包括美日澳印四國)還是奧庫斯(AUKUS,包括英美澳三國)。他們的成員都是東盟密切的對話夥伴。我們歡迎這些安排,只要它們在東盟中心地位的框架內開展工作,並有助於維護以國際法為基礎、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這是我們的出發點。在此基礎上,我們與 AUKUS、與四方、與任何其他夥伴密切合作。正如我剛才所説,東盟希望有一個開放、包容的安排,讓我們能夠與中國、美國、歐盟和所有其他夥伴合作。並希望在這一格局中,擴大我們之間的共同點和相互依存關係。冷戰時期的東盟,衝突不斷。在冷戰時期,我們是代理人戰爭的舞台。我們不希望這種情況在東南亞再次發生。在冷戰時期,東南亞國家或許多國家採取了不結盟運動的方式。東盟現在的做法實際上不是被動的旁觀者,而是積極的多方參與——讓所有不同的大國參與進來,盡最大努力使我們的格局為穩定與和平提供最好的機會。
**提問觀眾:**我是日本日經媒體的中村亮。我想請您談談與美國的防務關係。新加坡允許美軍在新加坡輪換軍艦或飛機,並長期提供支持。那麼我想知道,你們在戰爭時期也會這樣做嗎?
**黃循財:**嗯,這是一個假設情況。首先,如果發生戰爭,我們都會有很大很大的麻煩。我們希望沒有戰爭。**很清楚,我們不是美國的盟友。我們非常獨特。我認為我們是世界上唯一的主要安全合作伙伴(MSCP)國家,因此我們不是美國的盟友。我們讓美軍使用我們的港口和基地。我們提供輪換支持、後勤支持,允許他們輪換部署,但這些都是和平時期的安排,對美國和新加坡來説都是雙贏的。**如果出現其他情況,我認為我們必須考慮具體情況,並仔細斟酌,正如我所説的,始終從新加坡的利益出發。我們的出發點必須是讓我們不要陷入亞洲衝突或戰爭的局面。
**主持人:**我們將在這裏進行最後一個提問。我們將從網上提問:您認為美國在多元文化生存方面可以從新加坡學到什麼?
**黃循財:**我不會冒昧地告訴美國,你們可以向新加坡學習。但新加坡有一個適合國情和需要的模式。首先,我們承認人們來自不同的背景、不同的種族、不同的宗教。我們不尋求同化為一箇中心身份。相反,我們希望每個人都能保留自己的文化和傳統。我們希望每個人都能感到自己在社會中佔有一席之地。即使是最小的少數民族,也必須感到他們是有價值的,他們可以為社會做出貢獻。我們在鼓勵這種貢獻的同時,也希望各羣體儘可能地走到一起,相互交流,從而通過這種交流找到共同點。作為新加坡人,我們的共同點是什麼?我們有很多共同點。希望隨着時間的推移,通過互動,通過共同的經歷,通過共同的記憶,能擴大彼此的共同點。這就是我們對新加坡多元文化的看法。這是一項進行中的工作,因為國家建設、建立新加坡人的身份始終是一項進行中的工作;但這也是一個我們需要相互包容和妥協的過程。
妥協絕不能被視為一個壞詞。因為如果每一個羣體都主張最大限度的權利,一切都必須是100%,如果不能實現其所有願望,就會認為這是對其輕視,是對其羣體的侮辱——那麼這就變成了每個羣體對每個羣體的戰爭,沒有合作空間。多年來,我們已經認識到,相互遷就是可以的,在某些事情上妥協也是可以的。同樣,要試着從對方的角度看什麼是重要的。隨着時間的推移,通過這種互動過程,我們擴大了作為新加坡人的共同點。我們是一個相對年輕的國家,獨立還不到60年。但是,在這些年和數十年的國家建設過程中,我認為我們已經對新加坡人的獨特身份有了非常強烈的認同感。我們希望這種認同感能在未來的歲月裏延續下去,也能在未來的歲月中繼續維護我們多元文化社會的和平與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