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摺疊：財閥五指山和它的芸芸眾生_風聞

在韓國司法界，有個神秘的「三五定律」，只要牽涉到財閥案件，一審通常會判決有期徒刑五年，之後在二審、三審中，再以各種理由降低刑期至三年，最終以「緩刑五年」結尾。

歷代財閥都享受過這番特權。

2006年，現代集團會長鄭夢九因為犯有侵吞罪和瀆職罪，被判三年有期徒刑，後改為判三緩五，在前呼後擁中走出法庭。

2008年，韓國總統李明博出於對「維護國民經濟發展的考慮」，對鄭夢九進行特赦。現代集團為了報恩，宣佈捐出10億美元造福社會。

那年，被李明博特赦的還有三星會長、韓國首富李健熙，名義是「助力韓國申辦2018年冬季奧運會」。

韓國樂天CEO辛東彬，因涉嫌行賄70億韓元，被判2年6個月，後改為緩刑4年，當庭釋放。

他的父親，樂天集團創始人、95歲的名譽會長辛格浩，在法庭上用日語質問「誰敢判我」，最終被判3年有期徒刑，但因健康問題免予拘捕。

法律可以肆意踐踏，輿論監督自然無從談起。

2009年，張紫妍在自殺前寫下長篇遺書，在公佈的「陪睡名單」裏，樂天集團的辛格浩和辛東彬一同出現在裏面，民眾譁然。

李勝利的夜店門被曝光後，韓國總統文在寅直接放話：若無法查明這些發生在社會特權階層內的事件真相，那麼我們也稱不上正義的社會。

2019年3月20日，文在寅下令徹查「勝利門」和張紫妍事件，想要借這事撬動韓國財閥，順便和背後的白頭海雕掰掰手腕。

但僅僅過了兩個月，法院宣佈李勝利無罪釋放。

在宣判的時候，李勝利甚至露出了迷之微笑，對結果早有預料，他雖然吸毒、性侵和行賄，依然能逍遙法外，全身而退。

韓國檢察院還發表了張紫妍事件的終審結果，表示由於「名單」無法確認真偽，在沒有更確鑿有力的證據下，調查也將結束。

含冤10年的張紫妍，哪怕總統文三番要求徹查，哪怕有57萬韓國人在請願書上簽字，到頭來更像是一個笑話。

韓國人一生無法避免的三件事：死亡、税收和三星，從出生到墳墓，全被財閥包圓了。

特權階層的利益盤根錯節，編制出一張龐大到令人難以呼吸的蜘蛛網，罩住了朝鮮半島。

儘管三星太子李在鎔深陷朴槿惠的「親信干政」案中，但最後不過判2緩4，還當庭釋放。

當李在鎔從法院走出來時，他步履輕盈，手上已無鐐銬，臉上露出一絲刻意壓制但還是沒憋住的笑容。

一名議員看到法庭裁決後，説：「今天，我們再次見證了三星如何凌駕於法律之上」。

路透社記者曾這樣形容三星前會長李健熙：「説話輕聲細語，但只要他咳嗽，整個韓國就會感冒。」

李健熙從2014年住院治療開始，已經昏迷了好幾年，意識始終沒有恢復，而在他的77歲生日中，還是以165億美元排在全球富豪榜的72名。

在首爾中心地區，矗立着一棟高555米的樂天世界大廈，它聳入雲端，像神明般俯瞰人間，這是韓國人難以撼動的宿命。

如果用一天24小時來摺疊韓國，那特權階層可以享受到早上6點的晨曦雨露，中午12點的朝陽蓬勃，以及下午18點的夕陽黃昏，一直持續到凌晨時分。

在首爾市鍾路區世宗路一號，有一排白牆藍瓦的建築，它背靠北嶽山，以前被稱為「景武台」。

後來因「武」字忌諱，被改為青瓦台，但那娟秀的亭台樓宇，仍然藏不住那絲肅殺。

為什麼韓國總統下台都沒有好下場，是縈繞在每個青瓦台官員腦海裏的終極疑問。

其實從韓國1987年有了民主選舉後，答案就已浮現，也是歷代韓國總統的宿命，俯首成為財閥利益代言人。

一邊是「樸家勢力」，一邊是「民主黨派」，相互水火不容，總統一旦下台，就會遭到反對派的翻查舊賬、政治清算。

日漸嚴重的貧富差距和社會矛盾，也使得民怨難消，因此總統只能成為財閥的替罪品，還有民眾的出氣筒。

想一己之力改變韓國現狀的人，也曾有過，都只是蚍蜉撼樹。

2004年，韓國總統盧武鉉依靠民意上台，喊出「沒有違規和腐敗」的口號，政治上推出「清算親日派財產」法案，碰觸到財閥利益。

於是他成了人民和財閥鬥爭中的犧牲品，在卸任後被捲入賄賂案中。

「最終都是我的錯，我這麼長時間以來都不會賺錢，不能給他們任何未來的保障，所以我妻子才會這麼做。」

盧武鉉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發佈到網上，把所有罪過攬在自己身上，對國民致歉：「大家應該拋棄我。」

2009年5月23日清晨，他選擇在峯下村的後山貓頭鷹巖跳崖自殺。文在寅是盧武鉉摯友，得知這件事後，在痛苦中艱難度日。

盧武鉉出殯那天，有50萬韓國民眾聚集在首爾街頭，他們帶着哭聲，送盧武鉉最後一程。

時任總統李明博上台致哀時，台下民眾高聲呼喊，説他是殺人犯。一名滿腔怒火的議員站起身衝李明博咆哮：「政治報復！謝罪！」

文在寅只能在仇敵面前低頭道歉，以示照顧不周。

沒多久，他參與韓國總統大選，但事情發展沒那麼順利。

2012年，青瓦台「第一夫人」朴槿惠以微弱優勢擊敗了文在寅，當選總統。

其實説起來，韓國之所以走向今天大集團的壟斷髮展之路，和他父親朴正熙的鐵腕方針有很大關係。

不過和父親的野心勃勃不一樣，朴槿惠只想躺平，安穩當好「打工人」這個角色，所以才會被她的「閨蜜」、韓國著名邪教頭領的女兒崔順實控制，挾總統以令諸侯，隻手遮天。

她曾在三星、SK和樂天等集團手上拿到了超過350億韓元的賄賂金，還在朴槿惠身邊安插無數心腹，所有從外部遞給總統的政府文件，都先由她過目。

即使是緊急事情，也要用書面報告傳達到青瓦台，再用書面形式傳達出去，朴槿惠只是扮演一個「會念稿子的總統」角色，導致各部門辦事效率十分低下。

後來，發生了世越號沉船事故，當局政府反應遲緩，各部門互踢皮球推諉責任，最終朴槿惠政府的公信力全面崩盤。

瀕臨崩潰的家長在珍島體育館發表《告全體國民書》：「國民們，這真的就是大韓民國的現實嗎？」

朴槿惠政府的支持率暴跌，來自全國的1萬多名教師，實名要求追查總統的失職行為。

兩年後，朴槿惠被曝出閨蜜干政、收受三星集團賄賂，她成為韓國歷史上第一位因為彈劾而被罷免的總統，獲刑24年。

戲劇的是，三星太子李在鎔在庭審上高喊：「行賄都是朴槿惠逼我的！」

他擺出一副受害人模樣：總統跟我要錢，我敢不給嗎？

真相可能是，三星太子給總統行賄，她敢不要嗎？

朴槿惠下台後，文在寅成功當選韓國總統。

他花了一年時間找出李明博所有罪證，起訴書整整207頁，最後法院判處15年有期徒刑，處罰金130億韓元。

所以儘管文在寅在卸任後一切安好，終日與書籍作伴，但隨着2022年7月，韓國檢方啓動太陽能項目涉嫌舞弊情況的調查，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即使韓國媒體一致認為文在寅依然逃脱不了歷代總統的宿命，但好歹名義上，他也是史上破除「青瓦台魔咒」的第一人。

就算日後被清算了，也只能説是「龍山魔咒」，因為不久前，尹錫悦已經將總統府由青瓦台搬至首爾龍山區。

公信崩塌，民心所背，韓國政府在怪圈內永不消停，一直在凌晨時分的夾縫中前進不得，而後退已是深淵。

那芸芸眾生在什麼時辰？

一名韓國普通大學生，如果想進入財閥企業，先要填寫父母的詳細信息。

父母若是財閥企業員工，那子女被錄取的幾率會很高，因為從小到大，他們一定會灌輸子女以進財閥企業為人生目標的思想，忠誠度會更高。

但被財閥錄用的只是少數，無論多麼拼，大部分人註定是陪跑者。

在殘酷競爭下，韓國人更執迷於課外補習，韓國上補習班的學生高達74.8%，首爾學生參加課外培訓的比例更是達到84.3%，位居全國第一。

這也意味着韓國人花在補習上的費用異常高昂。

韓國統計廳2023年6月26日發佈的調查數據顯示，去年韓國課外培訓費總額近26萬億韓元，其中補習班金額18.8萬億韓元，在經合組織國家中居最高水平。

即便是疫情最嚴重的時候，韓國瘋狂的補習班也絲毫沒能慢下來。

韓國家長在補習班上砸的大量金錢，除了能拉動經濟外，對就業形勢並沒有什麼大改變。多數人高不成低不就，如果進不去財閥，除非就快餓死了，否則也不想做與學歷不相符的工作。

於是，一邊是擠破頭都進不了的名企門檻，一邊是韓國年輕人的20%失業率。即便成功擠進財閥企業，也會面臨按資排輩、職場霸凌等不公平對待，財團為了避免支付退休金，甚至會提前開除有幾十年工齡的員工。

韓國統計廳7月25日公佈的勞動人口調查顯示：全韓國55-79歲的就業人口增至877.2萬人，創歷史新高，其中70-75歲老人的就業比例達33%。

2020年，韓國老年人的貧窮比例達到40.4%，有超過一半的退休人員沒有退休金可領。

在一些社區教會或車站附近，總會有「愛心救濟硬幣」活動，每個老人從早上6點開始排隊，就為了兩小時後可以領到3枚500韓元的硬幣。

如果站在首爾市中心，能看到一個更摺疊的社會。

在2022年以前，首爾江南區豪宅的價格每年上漲24%，熱門地段可以衝到30萬人民幣每平，高檔品牌店林立，奢侈與典雅碰撞，入場費數萬韓幣的夜店外，總有跑車轟鳴。

一位韓國主持人感慨：連空氣中都帶有金錢味道。

然而全球經濟大蕭條的魔咒也襲擊了韓國。

根據《亞洲日報》報道，韓國2023年住宅公示價格較2022年平均下降18.63%，其中首爾部分房價下跌40%，成交量暴跌70%，銀行斷供數百萬人。

從暴漲到暴跌，只需兩年。

除了加息週期和通脹危機，成為助長韓國樓價漲跌的最大黑手，另外也離不開韓國的奇葩樓市交易模式——傳貰房，也叫全租房，全球只有韓國獨有，別無分號。

簡單來説，租客按照房價50%~80%的比例給房東押金，就可以在租期內「免費」入住，不用再交房租，等房客退房後，房東全額退還押金。

如果租客拿不出費用，銀行還可以提供傳貰貸款，但會將貸款直接打到房東手裏。

房東拿到錢後，要麼炒股、炒幣，要麼再買一套房接着傳貰，而租客既可以免費享受住房，租期滿後也能拿回押金。

這是三贏。

在房價暴漲的低利率時代，這種模式已經有極高的風險，更何況房價不可能一直漲。

隨着利率走高，租客不想高息貸款租什麼全租房，在租約到期後轉向普通的月租房。

租客可以不租，房東卻不一定有錢還押金，不是炒幣全虧光了，就是一時間難以找到新租户，最終只能以跳水價拋售房產。

當市面上的房源突然增多，原本躍躍欲試的買房人會觀望，想等價格低點再説，成交量會越來越少。

這樣一來，房價下跌得更快了。

韓國一位經濟學家估計，當房價下跌10%，大約有四分之一房東無力償還全租房押金。

雖然房東還不了錢，但銀行不會同情租客，他們的傳貰貸款得準時還。

結果就只能爆雷了。

房東還不上押金，跑路；租客還不上貸款，擺爛。

在這個摺疊世界中，矛盾無處不在。

一邊是身處「大韓民國」的民族自豪感，一邊是對硝煙瀰漫的地緣危機感到憂心忡忡；

一邊是全民男性服兵役的巨大壓力，一邊是罔顧體育精神的自我催眠；

一邊是對財閥特權階層痛罵不已，一邊是擠破腦袋都要成為財閥犬牙並引以為傲。

像這樣的芸芸眾生有5000萬人，他們在凌晨12點到凌晨6點之間的空間摸黑生存，試圖掙脱宿命。

凌晨6點，在黑夜與黎明摺疊的那一瞬間，也曾有過無數抗爭。

韓國電影《辯護人》的一句經典吶喊：「想讓我的孩子們不要生活在因這種荒唐事而踩剎車的時代。」

於是……

從曝光李明博與美國簽署協定、放寬美國牛肉進口標準的內幕，到民眾請願遊行示威，差點將總統彈劾下台；

從世越號沉船事件中挖出各種蛛絲馬跡，拼湊證據，到還原出一個驚慌失措的政府和無能總統，讓民眾瞭解到所有真相；

從梨花女子大學的抗議遊行事件中，潛入廢棄辦公室找到干政門證據，到全民震怒，將共犯者們送進監獄；

從李勝利的夜店性交易中，通過監控視頻和聊天記錄，逐步引出性侵、吸毒和賄賂警長等真相，撕開了整個韓國的政商界黑幕。

而這羣記者面臨的後果是，停職，邊緣化，被逮捕，被威脅，甚至付出生命。

電視台免不了被打壓改造，最終成為權力喉舌，讓韓國新聞獨立和自由完全失守。

李勝利案中，最早開出第一槍的吳赫鎮表明向死而生的決心：無論前面有什麼危險和威脅，我都會像瘋狗一樣，繼續報道下去。

這真是一個被摺疊的魔幻國家。

幾十年來，那些為了真相四處奔走、拋灑熱血的正義之士，用聲音、用拳頭、用刀、用筆去戳破一個個粉飾太平的假象，只為了推動社會和法律的進步。

可哪怕用血肉去填，悍不畏死往前，但歷史車輪慢得讓人絕望，幾乎紋絲不動。

政客和財閥階層依然我行我素，站在矗立高樓幕牆內，端着美酒，欣賞窗外聲嘶力竭的遊行人羣。

他們甚至投資了一系列抨擊財閥的現實題材電影，還親自給劇組頒獎，就是這麼肆無忌憚。

所以這羣記者是以什麼樣的心態去抗爭呢？可能已經不在乎什麼結果了，能記錄過程就算挺有意義了，至少在那種黑暗時期，自己沒有選擇沉默。

在被摺疊的黑暗中， 有人想做微光，也有人螻蟻苟且，都是芸芸眾生的選擇之一，但不必嘲笑那些散發微光的人有多麼自不量力，因為他們確實點亮了這個黑夜。

每個國家都需要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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