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天花板級別”的手術!幫她打開摺疊人生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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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一個反向摺疊180度的人“打開”,這是場風險與技術並存的“天花板級手術”。
**撰文 |**汪航
上半身呈“Z”字形,向右後方摺疊180度,整個頭部幾乎與腰部貼合,20多年來,童福容一直以“反向摺疊人”的形態活着。直到近日,北京大學第一醫院(以下簡稱“北大醫院”)骨科的醫生才幫她伸直了身體。
這是一場“天花板級別”的手術。童福容的背部被整個打開,暴露出神經密佈的脊柱,22顆螺釘被依次植入側彎的椎體裏,加上4根筷子粗的鈦棒,她反向摺疊180度的身體就這樣被拉直了。
從10歲那年身體出現異常,在過去的26年裏,童福容一直以“反向摺疊”的姿態生活在貴陽市修文縣六桶鎮,極少出門。她告訴“醫學界”,母親在其一歲時就去世了,之後父親再婚,全家以務農為生。因為沒錢,她從未去醫院看過病,“就是吃點草藥”。
直到2021年,童福容在短視頻平台上刷到了北大醫院骨科主任醫師王宇,摺疊的身體第一次有了被“打開”的希望。在此之前,王宇已經做了超4000台成功的脊柱畸形手術,其中就包括數十台摺疊人手術。
面對童福容這樣的“極端”病例,王宇在評估後第一時間告訴對方,“從專業角度來講,矯正治療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事。”王宇心裏清楚,對童福容來説,錢才是頭號難題。

童福容術前、術後對比/受訪者供圖
百萬分之一的患病率
直到現在,童福容都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患上這種“怪病”。
她打小就個子矮小,身材消瘦。十歲那年,上半身開始向後彎曲,逐漸彎折到頭離腰部只有一拳的距離,直至上半身180度反向摺疊,從此世界在她眼中是顛倒的。
王宇向“醫學界”介紹,童福容是先天性肌病導致的脊柱彎曲,並且是180度反向彎曲,發病率大概在百萬分之一,“大多數的脊柱側彎是身體向前或向側方彎曲,像她這樣向後彎曲,並且角度還這麼大的,我在十幾年臨牀中也就碰到過一兩例,比正向摺疊還要罕見。”
通俗來講,此類患者由於肌肉無力或肌肉萎縮等,肌肉無法提供支撐作用,更沒能力牽拉脊柱並使其維持正常形態,導致整個上半身向後摺疊。童福容雖然也能偶爾抬起脖子,但兩三分鐘後就耗盡力氣,腦袋又垂回到後腰位置。
實際上,脊柱側彎是一種常見的脊椎畸形,多發於青少年人羣,病因尚不完全清楚,可能與遺傳和環境等因素有關。數據顯示,我國青少年脊柱側彎的發病率為3%-5%,目前約有500萬名中小學生患有脊柱側彎,並以每年30萬的數量遞增。
臨牀上一般認為,20度以內的脊柱側彎患者,只需要3-6個月複查X線片,密切隨訪觀察即可;20度-40度之間的脊柱側彎患者,通常可以選擇支具治療;如果脊柱側彎角度較大且進展較快,或者已經出現神經功能損害的症狀,應及時就診治療。
但大部分極重度脊柱側彎患者都因當地醫療水平或經濟情況有限,久未就醫。像童福容一樣,多數人都是在青春期病情加重,一直拖到了身體定型或出現其他嚴重的併發症後才開始就醫。

童福容術前狀態,右側為其丈夫/拍攝:汪航
為了賺錢,童福容和丈夫幾年前開始在網上發短視頻,逐漸積累了近50萬粉絲。其個人主頁介紹一欄中寫道:“為了生活來平台創業。”説是創業,其實是給貴州特產帶貨,好在也能勉強維持開銷。
2021年,有粉絲提醒童福容,北京的王宇醫生可以治療重度脊柱側彎,建議她去北京治療。
巧合的是,童福容和王宇都活躍在同一個短視頻平台。王宇通過短視頻向公眾科普脊柱側彎醫學知識、分享病例故事,並通過手術改變了上千個重度脊柱側彎患者的“摺疊人生”,積累了近一百五十萬粉絲。
“剛開始接觸的時候,我知道他們來北京治病幾乎不可能,一是沒錢,二是夫妻二人沒出過遠門,也都不識字。”王宇介紹,摺疊人手術費用高昂,個人需自費20萬元左右。
但王宇並沒有放棄童福容,反而積極地幫她尋找救助渠道。最終,智善公益基金會全額報銷了她的治療費用。2023年10月,帶着為數不多的8000元,童福容住進了北大醫院骨科病房。
骨科難度最高、風險最大的手術之一
解決了錢的問題,重度脊柱側彎患者還需要在直立行走和死亡風險間作出抉擇。
醫學發展至今,脊柱已不再是骨科的“手術禁區”。要將變形嚴重的脊柱迴歸正常形態,醫生需要將患者的脊柱截斷,植入椎弓根螺釘,並用釘棒重新固定。聽起來簡單,但這是骨科難度最高、風險最大的手術之一。
究其原因,脊柱內有脊髓,它是大腦中樞神經系統的延伸部分,主要負責軀幹和四肢的反射動作,及傳送腦與外周之間的神經信息。在脊柱上“動刀子”,術中一毫米的誤差也可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嚴重後果,導致患者癱瘓,甚至死亡。

已經歷過一次手術的童福容在病房休息,準備第二次手術
拍攝:汪航
除了手術風險外,更大的不確定性來自於患者自身狀況。王宇介紹,呼吸功能和營養不良是影響手術的兩大高危因素。極重度脊柱畸形基本都會導致患者嚴重的心肺功能不全,因此要做好圍手術期的心肺保護策略;營養則關乎傷口癒合等要素。
“要保證患者在能耐受手術,不發生嚴重肺部損害的條件下解決脊柱的矯形問題,肺活量、氧分壓、二氧化碳分壓等指標都需要密切監測,同時患者營養狀況還要好,不然一米長的刀口癒合不上,發生感染的話,會是災難性的。”王宇進一步解釋。
有時候,脊柱矯形手術風險甚至無法預估。
王宇曾為一名19歲的“摺疊男孩”做過手術,他回憶,那場手術的麻醉非常棘手,僅插管就持續了一個半小時。“患者體型特殊,做手術時需要趴着,但麻醉後舌頭等軟組織後墜,遮擋了氣道導致血氧直降,最後由麻醉科主任親自出手才從鼻孔內找到了入口,完成插管。”
第二次手術時,由於患者骨質差,為了能讓螺釘打進骨頭裏,王宇把一些顆粒狀的異體骨撒到有釘子的骨頭附近,待異體骨被慢慢地吸收、融合後再打釘子;刀口縫合時,患者收縮壓急劇降低、心率飆升,剛開始王宇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排查了半小時才發現可能是輸血漿導致患者過敏了,用藥後才及時脱險。
這些高危突發事件,可能隨機出現在手術過程中的任一環節,但不做手術的代價是預期壽命降低。
王宇表示,如果重度脊柱側彎患者不及時治療,除了影響身體形態外,大於130°的脊柱畸形患者,一般在40歲左右就容易出現II型呼吸衰竭,部分患者30歲之前就會出現嚴重的呼吸困難。
“對這部分患者而言,如果不盡早通過手術改善脊柱畸形和胸廓畸形,後期只能依賴呼吸機和吸氧維繫生命。”對於童福容,如果不做手術,王宇預計她的壽命大概在50歲左右,“向側方彎曲超過100度就會影響壽命,大多數患者只能活到五六十歲。”

王宇和脊柱側彎患者(術前術後對比)/受訪者供圖
兩次手術
從一開始,童福容就堅定地選擇了手術。
10月份入院後,北大醫院為童福容做了詳細的術前評估,王宇發現,她的身體素質並不差,血氧、體脂率等多項指標均符合手術條件。
進一步評估後,王宇團隊給出的手術方案是,從其第二節頸椎到骨盆處開一條一米多長的刀口,分兩次手術將40多顆螺釘和4根鈦棒置於脊柱處固定,藉助整幅支架將脊柱支撐起來。
第一次手術在10月21日進行,需要先在其頸椎處植入20顆螺釘和2根鈦棒,用於固定住一半的脊柱。王宇表示,由於童福容有先天性肌病,所以這場手術更像是一個“摸底考試”,檢驗患者身體對手術過程是否耐受。
“我們在頸椎打4毫米的螺釘,螺釘通道不到5毫米,實際誤差只有一毫米左右,偏內會傷脊髓,偏外會傷到為腦供血的動脈,所以精度要求很高,危險性也比腰椎手術高很多。”王宇説。

童福容第一次手術後,紅色部分為固定脊柱的螺釘
受訪者供圖
好在第一場手術結束後,童福容的生命體徵良好。當晚的ICU監測數據顯示,她的二氧化碳和血氧濃度均在正常範圍,提示呼吸功能良好,第二天就被送回了病房。
兩週後的11月7日,童福容迎來了第二場手術,如果手術順利,她將徹底告別26年的“反向摺疊”生活。早上八點,童福容被推進了手術室,一名助理醫生向“醫學界”介紹,醫務人員需要先對患者進行麻醉、擺體位、消毒、鋪無菌單,而後再暴露切口。
其中,麻醉非常重要,通過麻醉藥物放鬆肌肉,再對肌肉進行剝離,從而使患者的骨性結構得到充分鬆解,便於後續的植釘操作。
上午10點左右,童福容的身體從背部被打開,醫生先找到脊柱,將圍繞在脊柱周圍的肌肉組織剝離,隨後開始從脊柱上方,用超聲骨刀等特殊工具鑿開上層的脊柱骨。
中午十二點左右,王宇走進手術室,進行手術最關鍵的部分。他藉助導航系統將22顆椎弓根螺釘依次植入到患者脊柱並進行固定,然後再進行植骨融合和縫合操作。手術室裏不斷髮出釘子與骨頭碰撞後的清脆聲音。

第二次手術畫面/拍攝:汪航
手術於下午兩點左右成功結束。“兩週後就能出院了。”王宇説。
從此,脊柱內的釘子將伴隨童福容的餘生,同時伴隨的還有“斷釘斷棒”的風險。承擔這些風險換來一副能夠直立的身軀,她説:“再苦也是值得的。”
頂級骨科醫生
童福容的手術完成了,但對主刀醫生王宇來説,還有更多複雜難治的脊柱側彎患者在等他治療。
在國內脊柱外科領域,王宇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他出生在東北一個醫學世家,2003年考入北京大學第一醫院,相繼完成碩博課程,2008年前往丹麥奧胡斯大學讀博,師從國際骨科與創傷外科學會主席Cody教授。
在丹麥的三年半時間裏,王宇主攻手術策略與方案制定,在他看來,這是一名脊柱外科醫生的基本功,“你拿到一張片子後,面對的是這場手術該怎麼做,其實就是手術方案制定的問題,第二階段才考慮技術操作,最後再擴大到統籌整個手術間。”
即便在當下,國內也鮮有骨科醫生涉獵脊柱側彎矯正手術,手術技術熟練的醫生更是鳳毛麟角。

王宇醫生/受訪者供圖
實際上,這項手術發源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醫生Harrington發明了哈氏棒用於治療小兒麻痹症導致的脊柱側彎,此後逐漸應用到了手術矯正。八十年代初,協和吳之康教授從Harrington等人處學習,並於1983年在北京協和醫院開展了國內最早的脊柱側彎矯正手術。
這在骨科領域是“天花板級別的手術”——醫生既要有足夠大的力氣截開脊柱骨,又要在脊髓周圍小心翼翼地動刀,加上手術時間長和各種不確定性,每一次手術都是一場高強度體力考驗。
從2003年開始,王宇就專攻脊柱專業,用他的話來説,自己“沒做過一台骨折關節手術”。2012年丹麥留學歸來後,北大醫院骨科建立了脊柱學組。
“我們在這方面幾乎是零基礎起步,2013年做了20台手術,2014年做了大概80台,2015年開始就是上百台了,2018年達到200台,疫情這三年基本保持年七八百台左右的手術量。”到了今年,王宇説年手術量已近千台,“從每年幾台到上千台,用了十年時間。”
除了手術技術領先外,實現患者百倍增長也離不開王宇的“網紅”身份。從2020年3月在抖音發佈第一條短視頻開始,賬號“王宇叔叔”已經累計更新了820條短視頻,擁有近150萬粉絲和1800多萬的獲贊量。
談及初衷,王宇介紹,2020年在長沙義診時,團隊用視頻記錄了一位脊柱畸形患兒的就診過程,沒想到視頻收穫了數百萬的播放量。從此,他開始在抖音持續分享自己每天遇到的病例及診療故事,“將治療過程傳播出去能讓更多患者知道,自己這個病是可以治的。”
在此過程中,越來越多的患者向王宇尋求治療;還有熱心網友在看到脊柱畸形患者發的短視頻後,會特意留言告訴患者,北京的王宇醫生能治。經此傳播,除患者介紹和義診外,王宇發現有很多門診患者都是通過短視頻慕名而來。
山東19歲“摺疊男孩”姜延琛曾因而跪着上課的視頻引發社會關注,王宇團隊分三階段為他治療,最終使其從身體向後摺疊近180度到脊柱明顯順直。這也是我國公開報道範圍內,第一例取得成功的“反向摺疊人”手術。

姜延琛第一次手術前後對比/受訪者供圖
此外,36歲的小李身患強直性脊柱炎20餘年,全身關節僵直,駝背嚴重,在北大醫院骨科先後做了5次斷骨重塑手術才得以重新挺起脊樑;來自廣東的小薇26歲,彎曲度數高達110度,身高只有1.44米,脊柱矯形團隊為其先牽引、後手術治療,術後她“長高”了16釐米……
這十年來,王宇和同事們做了近4000台手術,每台手術背後都有一段辛酸的故事和艱難的診療歷程。未來,像他抖音自我介紹中寫的那樣,他將幫助更多患者“挺直腰桿,少走‘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