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西部世界》的編劇,用一部小説為亞裔發聲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13小时前
中國新聞週刊
2023年11月14日 07:03:13 來自北京
他是《西部世界》的編劇,他是一名亞裔
他在自己寫作的故事中尋找自我
美國華裔作家遊朝凱曾是一個標準的電視兒童。從8歲到18歲的那些年,他每天會花三個小時以上的時間消磨在電視機前。電視劇中,帥氣、美麗的主角住在大房子裏,解決着生活中的難題,或者就是單純吃吃喝喝。那些影像,對幼小的他而言有極大的吸引力。只是,他心中一直縈繞着一個問題:為什麼這些主角要麼是黑人,要麼是白人,幾乎沒有和自己類似的亞裔?時間久了,他甚至開始質疑自己的美國人身份,因為電視裏的美國人都和他長得不一樣。
多年後,那個充滿疑惑的少年終於走到了熒幕背後,一探問題的究竟。後來,遊朝凱成為一名職業編劇,從參與大熱的科幻劇《西部世界》開始,他先後在《西遊ABC》等多部美劇中擔任編劇,與此同時,他的科幻小説創作也備受矚目,他也被視為繼劉宇昆、特德·姜等人之後,又一位冉冉升起的華裔科幻新星。2020年,遊朝凱描寫亞裔人士在西方尷尬境遇的小説《唐人街內部》在美國引起轟動,獲得當年美國國家圖書獎的小説類大獎。2023年,這本書的中文版在中國大陸上市,根據這本書改編的電視劇也正在拍攝之中,即將在美國Hulu視頻平台播出。
遊朝凱這些描寫華裔作品的誕生,算是恰逢其時。在他成長的20世紀80、90年代,美國電視屏幕上確實很少出現亞裔形象,但近幾年,情況已經發生了改變,隨着《摘金奇緣》《瞬息全宇宙》等表現亞裔生活的電影在好萊塢的火爆,亞裔面孔成了影視作品中的新寵,因此,他作品中的亞裔生活也開始獲得機會被更多人看到。“如今,全社會變得更加敏感,也更願意去具體、細緻地講述一個多元文化羣體的故事,其中也包括亞裔羣體。”遊朝凱這樣對《中國新聞週刊》回覆。在他看來,亞裔人士在美國戲劇作品中的邊緣化問題,已經開始有所改變,對此,他感到幸運。

遊朝凱。本文供圖/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在黑白世界裏“打怪升級”
威利斯·吳是一位從影多年的華裔演員,有一張再普通不過的亞洲臉孔,只能扮演快遞員、廚子等無足輕重的角色。他從未成名,收入不高,每天隨機地接一些工作,生活百無聊賴。偶爾,他會拿到男三號這樣的“重要”角色,這會讓他興奮,也會讓他開始幻想,自己從小到大的夢想可能會因此成真。他的夢想在常人看來有些可笑,那就是在電影中扮演武功高強的亞洲人,以功夫大師的身份退休。這就是他職業生涯的頂點,也是所有這樣的亞洲演員的終極夢想。因為在白人與黑人作為主角的世界裏,他們也沒有什麼其他選項。
這樣的一個被生活層層盤剝的小人物,也就是《唐人街內部》的男主角,他身上的窒息感,也會讓人聯想起《瞬息全宇宙》中楊紫瓊扮演的那位絕望的、被瑣事纏繞的亞洲母親。其實,這個人物形象已經在遊朝凱頭腦中醖釀了十多年。那時,他已經出版了頗受歡迎的科幻小説,也開始計劃寫作科幻之外的題材。遊朝凱的父母來自中國台灣,自己出生在美國,不太會説中文也很少來中國,是標準的亞裔移民二代,他想為自己這樣的人訴説一些什麼。他很早就動筆開始寫這個故事,但是經常推翻自己的想法重寫,這個推翻的過程,他至少經歷了三次,也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新穎的角度。
直到2014年,遊朝凱開始加入美劇《西部世界》的團隊,問題才有了轉機。在編劇崗位上,他學習到了寫影視劇本的技巧,也開始學習全新的鏡頭語言,在這個轉換視角的過程中,新的靈感也在醖釀。有一次,在美劇《法律與秩序》裏,遊朝凱注意到一個鏡頭:正在運籌帷幄的男女主角背後有一輛廂式貨車,一個不起眼的亞洲人正在卸貨。他突然意識到,似乎從來沒有人注意過這個路人甲的感受,如果他以這個不起眼的背景演員的角度來看待描寫一切,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遊朝凱推翻了之前設想的一切。他採用了一種輕盈的方式。他將小説寫成了一部劇本,主角就是電視劇裏那個“不起眼的亞洲人”。書中的重要人物都擁有兩重身份,一重身份是作為演員,在一部名為《黑與白》的電視劇中,參演某個並不重要的角色,另一重則是真實生活中的自己。講述中,他會根據不同情境,使用不同的文體去表達故事:當主角們作為劇中人時,就使用劇本台詞的形式,到了劇外,主角們會用真實身份講述自己的心理活動,而當劇本中出現資料片部分時,呈現的則是這些華人的家族歷史。而選取熱鬧的唐人街和精緻的金宮飯店作為電視劇的拍攝背景,也成為一個隱喻,暗示着亞洲文化在美國如同背景板一般,熱鬧但無根,無法和大多數人的真實生活接軌。
這樣的寫作,創造了一個獨特的宇宙,層層疊疊地呈現出一個以唐人街為背景的、虛實相生的世界,在輕盈中寫出了層次和縱深感。書籍出版後,強烈的個人風格引發了討論,有人認為這種寫作風格太過奇幻,顯得不夠厚重,也有讀者給予他極高的評價,認為他創造了全新的文體和形式。而美國國家圖書獎在給《唐人街內部》的頒獎詞中,竭力讚揚遊朝凱將視角對準普通人的可貴:在一個種族歧視嚴重、等級制度森嚴的世界裏,主人公必須面對重重困難,他在自己的人生故事中竭盡全力,只為了獲得一個體面的角色。

《唐人街內部》
“我是誰?”
那個經年累月駐守在電視機前的少年遊朝凱,曾執着地想知道,電視劇裏到底有沒有亞裔的主角。劇集看多了,他甚至找到了規律:主角的膚色一定大部分是白色,一小部分是黑色,而且,黑色皮膚的主角只在星期二的某個特定時段出現。但是亞裔主角始終沒出現,只能在鏡頭裏作為配角和路人一閃而過。他甚至開始在諸多超級英雄和主角之中尋找和自己類似的面孔,最後,他只能無奈地選擇綠巨人浩克,因為綠色皮膚至少不是白色也不是黑色。
他開始閉上眼睛,想象一個經典的“美國人”形象,腦海裏出現了很多面孔,但其中也沒有亞裔面孔。這個遊戲,是少年遊朝凱不自覺中進行的實驗。日後,他證明了這一切並不是他個人的臆想,而是一個經過統計驗證的事實。2021年1月,遊朝凱在《時代》雜誌發表的一篇文章中,引用南加州大學安納伯格傳播與新聞學院2016年的報告稱,亞裔美國男性的形象,目前仍然是美國熒幕上最不具備代表性的形象之一。
很多人不會明白,遊朝凱為何會這樣倔強地執着於膚色問題。回顧他本人的經歷,也和他筆下那些卑微的小人物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在世俗意義上,他曾是一個聰明、光鮮的精英人士,擁有普通人無法企及的智商和學歷,完全符合亞裔父母對一個好孩子的想象。他本科畢業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主修分子和細胞生物學,後來,因為沒有順利考上醫學院,他又啓用了“備份計劃”,到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法律,獲得法學博士學位。畢業後,他進入律師事務所,在法律行業一步步奮鬥,積攢了十幾年的從業經驗。
遊朝凱當然不想做一個乖孩子,電視前面那個充滿好奇和質疑的少年才是真正的他。少年時,除了看漫畫、看電視,他也瘋狂地愛上了閲讀。他曾在書店讀遍世界名著,甚至為了找書看,把父親收藏的數學書都翻了一遍,還在同學影響下開始學習寫詩。讀大學時,他一邊希望未來能夠按照父母的希望從醫,同時也想為自己的愛好努力一回,就輔修了一個文學學位,並持續寫作投稿,但那時,他的作品都沒有被採用,他也只能將文學當聊以自娛的愛好。那時,文學創作在他的人生中,可能連個“備份計劃”都算不上。
博士畢業後,遊朝凱開始了在律師事務所按部就班的生活,他慢慢發現,穩定體面的生活,無法讓他的身份隱痛消失,反而換來了更多的迷茫。在很多地方,他常常是房間裏唯一的亞洲面孔。他也曾經屈從於外界的刻板印象,習慣了沉默,做個“安靜的亞洲人”。慢慢地,他終於發現自己並不喜歡那種刻板的環境,想要尋求解脱。他想到了寫作。於是,他開始了白天上班,夜晚寫小説的日子,他不斷練習寫作,投稿,被拒,再投稿。寫小説,成為他釋放壓抑情緒的出口。
當自己的小説終於收穫了好評,遊朝凱也開始嚮往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寫作時間,於是辭去律師工作,全職寫作。一開始,生活方式的改變,沒有固定收入導致的經濟壓力,讓他對新生活有些不適應,而妻子和孩子對他的無條件支持,也讓他有了更大壓力,想要寫出更有時代性的作品。這些壓力,或許也是他計劃中的《唐人街內部》一度難產的原因。後來,遊朝凱重新迴歸職場,一邊做編劇一邊寫小説,用編劇這個更為自由、更鼓勵創造性的工作,反哺着他的小説創作,一切終於順利起來。
他把那種迷茫、孤獨、不得志的心理,永遠在扮演“安靜的亞洲人”的壓抑感受,一併寫進了小説中。最終,人們在遊朝凱的小説裏看到的,是一個個不斷在固化社會中向上攀爬的平凡個體,他們生長在美國,卻不認為自己是真正的美國人,在文化上依然深受東亞傳統文化的影響,無法在心理上與父母輩隔離,更無法放下家族的期待和社會的壓力,只能不斷負重前行。遊朝凱真實地表達了這類亞裔人士普遍性的心理焦慮,也打動了全世界的讀者。
思念一個從未去過的宇宙
在美國獲獎之後,“電視兒童”遊朝凱在電視上更多地看見了自己。他登上了美國最知名的脱口秀節目,他的形象也傳回了千里之外的故鄉——中國台灣。獲獎後,在與中國台灣的讀者視頻連線時,他一開口就説了一句閩南語的“大家好”,讓讀者十分驚喜。聊天時,他又改用中英雙語,靦腆地表達着自己的近鄉情怯。“我有一點緊張,因為我爸媽在看着。”
這些話,並不是一位作家面對讀者時的客套,而是一種帶着鄉愁的真實心理。其實,閩南語才是遊朝凱真正的母語,因為他的父母在家中説的就是閩南語,他也耳濡目染地記住了不少,但因為長期不使用,很多詞彙已經想不起來了。
“我在努力保住這些記憶,也會看很多網絡資料去學習(閩南語)。而且這些年,我也一直在學普通話。這些語言既美妙又難學,但我覺得值得努力。”遊朝凱對《中國新聞週刊》説。
可以想象,這位情感含蓄的亞裔男子,一定也曾偷偷對着地圖,尋找過故鄉在整個地球中真正的位置,而證據就藏在他的作品中。
在遊朝凱的科幻成名作《科幻宇宙生存指南》裏,他寫下了這樣一段拗口的、看起來像是數學定理的話:“鄉愁乃是以下問題的潛在宇宙論解答……其在人類身上體現為:思念一個類似某人故鄉宇宙的、從未去過的宇宙,或者渴望一個某人不可能知曉的另一個版本的自我。”這段話是在描述,追求身份認同和追尋自我,是男主角所在宇宙中兩件關乎生命的大事。聽起來,這就是在訴説着身為一個華裔後代的遊朝凱自己的心聲。
除了偶爾來工作,遊朝凱踏足中國土地的機會並不多,但中國仍然成為他想象中的故鄉。少年時,他試圖通過漫畫、電視劇和文學作品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美國人,但沒有成功,因為在這一切作品中,他都找不到一個適合自己的位置。慢慢他發現,中國人那種重視傳統,重視家庭,重視本民族文化的性格,一直存在他的血液中,從未離開。從他的言行中可以看出,即便再叛逆,再想要追尋自我,他還是會體諒父母的付出。因此,他才會在青年時期將心愛的文學放在人生目標的最後一位,直到中年才開始為自己而活,並無悔於自己當初的選擇。
父母是他無法割捨的鄉愁的一部分,他也試圖在文學中為父輩們發聲。在20世紀60年代,遊朝凱的父母獲得機會移民到美國。他的父親是一位機械師,剛到美國時也打過很多零工,輾轉過多個地方。小時候,遊朝凱喜歡去父親的書房,翻看父親收藏的書籍和稿紙,想象着他每天用什麼心態去面對生活的壓力。後來,他在《唐人街內部》中暗藏了很多鄉愁密碼,比如書寫一段似是而非的家族史,講述父輩們是如何來到美國的;比如主角威利斯·吳會用一句閩南語的對話表達出自己的愧疚:因為環境限制,他始終不能熟練掌握父輩們的母語——閩南語,也因為這種障礙,他一直無法與父親好好溝通。
如今,那個在電視上“識別面孔”的遊戲,還在遊朝凱的小家庭中繼續。他和自己的孩子也會一起看電視。在他看來,美國的電視屏幕上早已有了更多亞洲人的面孔,但當一張真正的亞洲面孔成為主角時,他的孩子們還是會和當年的他一樣,突然坐直身體,興奮起來,全神貫注看着屏幕上的人臉。每當這時,遊朝凱就會意識到,自己曾經執着的這個遊戲,似乎只是剛剛邁過了一個新的關卡,一切還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