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翻譯翻譯,什麼叫XX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昨天 08:20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沒想到,刪改字幕這事,越來越離譜了。
前段時間樂夏演唱會。
五條人上台唱《夢幻麗莎髮廊》,一開口就把Sir整懵了,説女子“被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好像不對勁?
於是Sir倒回去仔細一聽,仁科唱的是“被賣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一字之差,謬之千里。
如果這樣的字幕刪改,是為了“和諧”的話。
那麼之後不久。
華晨宇參加雙11的活動,唱的那首《飛行模式》,就讓人莫名其妙了。
原詞是這樣的:
火星撞地球,貸款記得繳清
奇蹟太稀有,生存靠即興
公交自由,半生通勤,存款積蓄,化整為零

看起來無毒無害,是吧?
可。
電視上的字幕硬給打成了:
火星撞地球,帶寬記得繳清
奇蹟太稀有,生存靠急性
公交自由,伴生同慶,純看技術,化整為零

咋?咱打工族的日常有那麼上不了枱面嗎?
老實説。
Sir在看到這些刪改的時候,其實是嘲笑大過於憤怒的,畢竟這些歌咱都熟,即便沒聽過,這明明白白的普通話誰聽不懂啊?
可是。
轉念一想,如果這樣的刪改,放到影視劇上呢?
尤其是那些翻譯作品。
一句故意的錯譯漏譯,究竟能產生多大的影響?
於是今天。
我們就來聊聊“字幕”——
一個關於欺騙和背叛的故事。
01
Sir先來考考你。
《復聯2》中美隊的靈魂格言,還記得是什麼嗎?
“Even if you get killed,just walk it off!“
即使沒命了,也必須撐下去!

但在2015年的公映版中。
這句台詞被錯譯為——
“有人要殺你,趕緊跑!”
無獨有偶。
沙灘之子(son of bitch),寫成“我的老夥計”;
火箭飛拳(elbow rocket),譯成“天馬流星拳”;
幹那事(go to town),改成“真是大餐”;
……
這種出錯、走樣的案例,在當年就已經把譯者們送上熱搜,引起過大眾對引進片翻譯工作的關注。


可是。
快十年過去,Sir萬萬沒想到。
當“字幕綜合症”已經在國語作品中,逐漸成為標配的年代。
情況不僅沒有得到改善,反而愈演愈烈。

不僅有錯誤和變形。
還有刪節和規避。
甚至有些,都不好説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
比如公映版的《綠皮書》。
在託尼與妻子談論新任僱主唐雪莉時,如此介紹他——

緊接着下一句妻子就問出“他是個黑人嗎?”
上下句對話似乎並無關聯,妻子彷彿未卜先知。
其實,託尼所説“jungle bunnies”意指“黑人”,是一句帶有侮辱性意味的俚語。
未能翻譯出這句俚語藴含的“種族暗示”。
託尼對黑人的歧視態度也就這樣被忽略了。
錯誤的字幕翻譯不僅會使劇情理解有誤,還會損失掉許多導演精心設置的暗喻和彩蛋,令影片表意大打折扣。
這一點甚至在經典電影上尤其明顯。
比如《無間道》中,影片一開頭,黃志誠與陳永仁在天台的那段經典對話。

國語版將“二五仔”譯為“臭小子”。
看似更符合普通話的習慣,實際上卻浪費了編劇的一番苦心。
陳永仁的生日被設計在二十五號,正是為了玩這個文字遊戲。
“二五仔”是粵語俚語,它的本字是“義忤仔”。
即告密者或者出賣他人者的俗稱。
黃志誠特意強調陳永仁是一個二十五號生日的二五仔,是故意在用他的卧底身份開玩笑。
翻譯後的台詞,自然失去了這份幽默與自嘲。
而這種還是明面上的問題。
更細微的是屬於理解層面的。
科幻片《降臨》,講述了十二艘外星飛船降臨地球,向人類發出訊號,語言學家露易絲努力破解外星人語言之謎的故事。
在這過程中,露易絲學會了外星人的語言,掌握這種語言,可以感知世界並打開時間。
在露易絲的世界裏,線性的時間形成迴路,未來和現在同時存在。
露易絲未來的女兒漢娜(Hannah),是露易絲打開一個又一個時間閉環的關鍵。
她的名字在英語中是一個迴文詞,無論正讀還是倒讀,拼寫都一樣。
循環似的名字,正揭示着影片“輪迴”的主題。
這也是為什麼,露易絲説這是最美的名字。

但在公映版中,由於中英文特徵的不同,對這一提示性的台詞做了大幅度的改譯。
露易絲的回答變為:你的名字很特別,因為是媽媽給你取的。
看起來沒毛病。
但正是這些“微觀錯誤”造成了某種影片理解上的“貧富差距”。
使本就有些晦澀的影片更加難以讀懂。
比如《魷魚遊戲》熱播時,“大頭娃娃恐懼症”四處蔓延。

娃娃口中的台詞,在中文版中被翻統一譯為:“一二三,木頭人。”
看起來像是一個對國人童年遊戲的致敬。
但這句台詞的真實含義其實是:
無窮花的花朵已經開了。
無窮花,也叫木槿花,是韓國的國花。
而韓國警察的標誌,也是無窮花。
這些缺失的細節,才構成《魷魚遊戲》。
它不僅是現實寓言,更是韓國社會的濃縮與映射。
無獨有偶。
《魷魚遊戲》的英文字幕翻譯也引起了諸多觀眾的不滿。
韓裔美籍喜劇演員揚米·梅爾曾發佈系列推文diss英文字幕的翻譯,引起廣泛共鳴。
“如果你不懂韓語,那你完全相當於看了兩部劇。
翻譯太差了,寫得非常好的對話一點都沒被留下來。”

但梅爾也指出了這樣一個事實:
“做翻譯,工資又低,工作量又大,這不是他們的錯,錯的是不欣賞藝術的製作人。”
這也為上邊Sir提到的種種現象找到了原因——
翻譯工作並不受影視產業的重視。
尤其在智能AI字幕已經開始興起的當下。
翻譯字幕是標準的“手工業”。
字幕組為了符合畫面顯示標準,簡化台詞的努力,為了語句易讀易懂、消除歧義、切合影片氣質絞盡腦汁,更顯得其投入產出不成比例。
因此連整個產業也不願為此做過多投入。
地上的不受重視。
那地下的呢?
大部分為愛發電,在版權、法律邊緣試探,偶有商單還容易引發爭議——
比如電影《孤注一擲》當時引起的對字幕組的討論。

在種種因素加成下,影視字幕不出問題,才是奇怪現象。
可。
真的沒有解決辦法麼?
至少在歐洲,相應的專業與從業人員已經有了法律保障。
比如法國法律規定,字幕人員的名字必須出現在片尾演職人員名單,並作為創作團隊的成員參與分紅。

可在我國。
不僅行業不重視。
還因為進口片引進發行流程與版權保護的需要,直接把皮球踢給了發行商——
原片泄露風險與字幕質量孰輕孰重?
恐怕對於大多數從業者來説。
這都是一個不太需要糾結的問題。
不糾結?
那就犧牲觀眾咯。
可這,應該如此麼?
02
細究起來,上面這些詞不達意還真的只是字幕問題中的小部分。
在“無意”的錯譯之外,“有意”的錯譯顯得更加荒謬。
Sir先舉個例子。
今年的爆款港片《毒舌律師》,以一段婚外情,講述了底層追求公平公正的故事。
它以這句台詞作為全片的slogan:
“法律面前,窮人含撚!”

“含撚”是粵語裏一句粗口,不僅指玩完,而且指毫無人格尊嚴的玩完。
而在內地上映時,這句台詞被轉譯成——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如今法律面前,三六九等”。

懂粵語的朋友應該能體會到。
“窮人含撚”與“三六九等”,兩種表述間存在着多大的情感差異。
電影想表達的,是窮人在法律前毫無尊嚴地任人踐踏,是窮人對權貴的一次反抗。
字字泣血。
當髒話被閹割。
隨之消失的,還有那份獨屬於底層的生猛和憤怒。
原片聲聲含淚。
翻譯雲淡風輕。
一個不經意的翻譯,就能輕鬆改寫着電影的內涵與氣質。
自然,也沒法逃過被操控,被限制。
尤其是碰到那些“不能説”。
比如性恐慌。
2022年在內地重映的意大利經典影片《美麗人生》。
部分台詞遭到錯譯篡改。
最明顯的,就是“做愛”全部被錯譯。
讓這份絕境中粗糲的浪漫從大銀幕上悄悄退場。


談性色變的,還有同年被引進內地的《老友記》。
這部陪伴了數代人的90年代佳作,開播後卻令所有老友記迷大失所望。
翻譯未免太欺負人。
人均四六級的英語水平彷彿白練。
“性”一律被巧妙避開。


生殖器成了如同不可説出名字的“伏地魔”。

而早在十年前,搜狐視頻曾引進過《老友記》。
當年就引發過討論。
對比兩個譯本,就會可悲地發現,十年過去了,社會並沒有更加寬容。
越是掩飾,反而越引人注目。
可是,有些東西,真的遮得住嗎?
不僅登上微博熱搜,連外媒都競相報道這種特色“改編”。

一度引發國內無數老粉和博主對不同版本進行盤點對比,Sir也寫過詳細的文章盤點(點這裏)。
同樣的例子,還有《倫敦生活》裏的性和粗口。
同樣的經典,還有《請回答1988》裏對時局的批評。
……
如果説刪減,是捂住你的眼睛,不讓你看。
那麼篡改,就是把變質的東西硬塞給你看。
後者,或許更加可惡。

禁不了的,就刪,刪不掉的,就改,總能找到一種方法來應付觀眾。
甚至。
這種“同義詞替換”的遊戲,早已蔓延到大眾娛樂的方方面面,防不勝防,逃無可逃。
案例比比皆是。
看演出。
還記得芒果台的《歌手》。
歌詞“給我一支煙”被平台修改為“給我一隻眼”。
頹廢文藝青年一下子變成獵奇驚悚故事。

看花絮。
前段時間《長相思》發了段視頻,拍攝現場演員聊戲。
鄧為説了句,“然後把你抱上來”,意思是抱到牀上,可,字幕給的卻是,“然後把你放開”。

???
連“抱”都變成什麼不可説的詞了嗎?
還有如今的B站。
這種關鍵詞忌諱,用户早已習以為常。
就像前段時間引進的《有生之年》,不但把“保險套”改為“那個”,還把“轉大人”改為“談戀愛”。


甚至。
這還發展成了一個亞文化。
審美,變成審醜,再變成了審樂子。

普通觀眾,也從求字幕的完整。
到求字幕的準確。
再求?
求能有字幕可看?
那中國的觀眾還得卑微到求什麼呢?
當過審成為目的。
這種自我閹割,就成為必然中的必然。
到時候,沒有隱入塵煙,就謝天謝地了。
03
可能有人會覺得Sir小題大做了,畢竟在這些例子中,所刪改的,都是部分的詞語,“不影響劇情理解”。
如果真的如此。
那確實,大家朋友圈笑笑罵罵,也就過去了,不值得寫上一篇。
但。
事情卻沒那麼簡單。
因為真正影響一切的,並不是創作者,也不是所謂的敏感詞制度。
而是,每一個認為台詞“不合時宜”的人。
翻譯者為什麼會刪改台詞?因為通不過審查,所以被迫修改嗎?Sir可以這麼説,絕大部分都不是。
他們之所以刪改。
是因為覺得原台詞“有危險”。
比如粗口,會被認為教壞小朋友,有危險,刪;於是性詞彙,會被認為過於開放,不合適,刪。
更進一步的。
連那些不同價值觀,或者可能會引起爭議的詞語,都要強行刪改。
所以。
所謂字幕的錯譯與篡改,與其説是在玩弄一種權力遊戲——有權決定讓觀眾看什麼不看到什麼。
不如説更像是一種自欺欺人:
把一切粉刷成有些人想要的樣子,假裝其他不存在。
一個例子,《芭比》。
女性題材電影,但如果你看院線版,會不會覺得有些怪怪的?
是的。
影片中有大量的女性主義價值觀輸出,這種輸出往往是會引起爭議的,於是譯者一不做二不休,不但減弱原台詞的力度,甚至於,還以自己的價值觀“重塑”這部電影。
不信?
那就感受下官方字幕與字幕組女性譯者(字幕來源:禿炮怪字幕組)的翻譯對比吧。
“行政傳話女助理”與“傳話大姐”。


“總統女士”與“總統夫人”。


莫名其妙的、帶有男性視角的意譯。


身為一部女性主義濃厚的影片,台詞卻處處提前寫好了偏見。
為電影付費進場的觀眾。
反而成為“正版受害者”。
為什麼?
Sir只能理解為,是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譯者下意識地認為,這樣的“調侃”,這樣的“弱化”,這樣的表述符合主流觀眾的價值觀。
而全然不顧,這部影片原本的意思。
紙枷鎖戴得久了。
也就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當然。
因為產業不受重視,因為文化、政策差異,因為價值觀意識形態,因為每個人的學識能力都有不同……我們無法苛求每一次翻譯都是完美無缺。
但至少。
我們希望,在有限的範圍內,翻譯不能帶有偏見,更不能別有用心。
尤其是當下。
當字幕組不得不一個個地解散,當官方翻譯成為唯一合法渠道時,觀眾的選擇變小,字幕的重要性也就逐步增加。
我們不希望,在未來,“正版受害者”也會同步增加。
因為,這不僅僅關乎創作者的表達。
更是每一個觀眾基本的權利。
就像Sir提過無數次的《天堂電影院》結尾。
當小男孩長大,他把曾經的那些影片中被剪掉的吻戲一條條地重新拼接了起來,在電影院重複播放。

這個行為完整了他的記憶和對電影的愛。
同時,也是他對“人性”的找回。
現實中,我們也是一樣。
通過字幕。
我們參與進一場沉默的狂歡,其實也真正成為了電影完成的一環。
因為那份熱愛。
我們不希望它留有殘缺,以至需要戲外一點點地補全。
而在銀幕那一側一字字敲下鍵盤的人,也理應和我們一樣。
滿懷着,對電影的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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