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大的內心、人格是真實存在的——醫生眼中的李雪健_風聞
拿了桔子跑哇-昨天 16:58
作者:盧美慧
2000年,李雪健罹患鼻咽癌,那之後的漫長人生,他一直同若干後遺症做着鬥爭。也就是説,他職業生涯接近一半的創作,是以一副經歷過生死的患病之軀完成的。
病人
中日友好醫院耳鼻喉科主任楊大章在某天深夜去看了《流浪地球2》。他與李雪健的緣分開始於幾年之前。2000年的那次鼻咽癌治療,給李雪健留下了不少後遺症,他的耳道需要定期清理和檢查,以保證殘存的聽力。在大銀幕上看到自己的病人是種奇妙的感受。作為醫生,過去幾年,楊大章一直照拂着創作周喆直的這副軀體。
人的困境與命運,世間永不停歇的陰差陽錯與離合悲歡,敢教日月換新天的一腔孤勇和豪情壯志,作為一名演員,李雪健成為這些情感與命運的總和。
與電影中堅毅果敢的形象相比,楊大章要面對的,是李雪健20多年前在“鬼門關”闖過一遭後的身體。鼻咽部位的癌變與其他癌症最大的區別是,這種癌症往往伴隨着嚴重的後遺症。這讓鼻咽癌患者愈後也往往承擔着他人想象不到的痛苦,“因為頭頸部直接和大腦相連,比如鼻子管嗅覺、管通氣、管呼吸等一系列的功能。鼻子不通氣,乾燥,呼吸不好,聽力、吞嚥都會受影響。如果一個病人長期有這種症狀,他會非常痛苦,要成年累月承受這個疾病帶來的煎熬”。
對李雪健來説,過去20多年,他持續處在這種煎熬之中。放療殺死了他的大部分唾液腺細胞,因此他無法分泌足夠的唾液。這讓他必須常年帶着一個水杯,隔上一會兒就要抿一小口,不然整個口腔就會火燒火燎、乾澀異常。
嚴重受損的還有他的聽力,第一次見李雪健的時候,楊大章注意到他那一雙耳道皮膚黏膜嚴重受損的耳朵,“放療相當於烤電,烤電以後皮膚分泌功能減弱,就像烤焦了似的,有些地方會形成潰瘍”。加上一些神經受損,李雪健只有一隻耳朵還保留着部分聽力,這是楊大章覺得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就是説李老師戴着助聽器和你交流還可以,實際上他有時候會下意識地讀你的唇語”。
一同遭受重擊的,還有李雪健的牙齒。醫生馮東昇介紹,人體日常的唾液分泌,會對牙齒形成保護。因為沒有唾液分泌,李雪健的牙齒出現大量齲壞、脱落。因此,20多年來,李雪健需要常年帶着兩副假牙:一副緊一些,戴着不算太舒服,但上鏡效果很好,人也顯得精神,所以拍戲的時候用;另一副鬆一些,沒那麼美觀,但戴着不累,日常生活中用。
接受採訪時,李雪健戴的是鬆一些的假牙,他笑着演示張口閉口,臉上帶着輕鬆的神情。但也因為這副假牙提供的支撐力不太夠,講話會更困難一些。李雪健像介紹兩位熟悉的老朋友似的開起玩笑:“鏡頭前一副,鏡頭後一副,不同場合,不同(方案)。”
馮東昇依然記得,2009年第一次見李雪健時,他大約用了一個半小時做完矯治和修復。李雪健特別開心地告訴他,沒想到那麼快就把不美觀的地方都修復了,“他會説到他的工作,要把最好的一面留給觀眾”。
李雪健也會跟馮東昇説起自己的苦惱,比如在參加某些會議的時候,輪到他發言,“突然就蒙了,屬於肌肉發顫,不聽使喚”。
馮東昇告訴他,可以在會議開始之前做下頜運動訓練,另外可以嘗試説繞口令,這樣能讓面部肌肉提前熱起來。於是10多年來,重複的下頜訓練和繞口令,也成為李雪健生活中的必做功課。
採訪中,李雪健給我看了他的“裝備包”——水杯、假牙、助聽器。過去20多年中,這個小包他必須隨身攜帶,這是他的依靠,也是他的武器。
總之,就是這樣一副千瘡百孔的身體,自2002年結束鼻咽癌治療恢復拍戲開始,陸續參與了超過20部影視作品的拍攝。他演了《楊善洲》《嘿,老頭!》,還演了張作霖和李培基等角色。不止如此,他還主演了“80後”導演張大磊的短片《下午過去了一半》、“90後”導演高臨陽的長片《再團圓》,身體力行地支持青年導演的創作。
更少有人知道的是,在進行這些創作的間隙,2016年,也是患鼻咽癌之後的第16年,李雪健的直腸再次檢查出腫瘤,人生中又一次出現至暗時刻。
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結直腸外科主任王錫山是他的主治醫生,那之後二人也成為朋友。
腫瘤醫生或許是見證世間最多悲歡的人,但留在王錫山記憶深處的,是李雪健的平靜。通常拿到檢查結果,看到命運給出的判決後,“病人都會很慌,六神無主”。但是李雪健沒有,他跟王錫山説的第一件事是,自己先前答應了深圳的朋友,要去參加活動,當時正值“五一”,李雪健問手術能不能回來再做。
王錫山問:“什麼朋友啊?”當時李雪健已經出現貧血症狀,這在臨牀上是個危險信號。李雪健答:“過命的朋友,答應他的事我一定要做到。”手術最終是在那年“五一”之後做的,王錫山在李雪健的直腸上,切掉了一個約有嬰兒腦袋大小的腫瘤。
2016年,正值電視劇《少帥》播出,手術之後,李雪健送了王錫山一套光碟。王錫山只有每天深夜回到公寓後才有工夫看上一兩集,他是東北人,很快被電視劇中那個匪氣和狡黠並存的張作霖吸引。但他一邊看,一邊也有巨大的疑惑,日常接觸李雪健,他都戴着助聽器,包括術中交流時,“其實要克服很多(障礙),他的語言和聽力都存在一定的不足,但看他演戲完全感覺不到”。
後來王錫山問李雪健是怎麼做到的,他得到了一個淡然的回答:“因為把對手的台詞都背下來了。”
作為腫瘤醫生,王錫山看過太多被疾病擊垮的生命,有時候甚至不是癌症本身怎麼樣,而是悲觀、恐懼、絕望、惶惶不可終日的情緒先於癌細胞將一個人毀滅了。
在這一點上,李雪健成為王錫山最特別的病人。“一開始你會覺得他是名人,大藝術家,因為這些,他有點不一樣”,但這些年接觸下來,王錫山相信,讓李雪健成為李雪健的,是另一種東西。
快樂
王錫山女兒結婚的時候,李雪健應邀去喝喜酒。女兒女婿一個屬雞一個屬猴,李雪健畫了一幅小畫作為賀禮。小雞站在猴子尾巴上,尾巴翹得高高的,“因為高興才會翹尾巴”,他祝福兩位年輕人有高高興興的人生。
這件小事一直讓王錫山很感動,“其實他只要來就很好了,但他會特別用心”。
他還送過王錫山一尊少帥的小雕像,他對王錫山説:“《少帥》是我的作品。我作為病人,是你的作品。”
王錫山是1990屆的大學生,畢業剛結婚時,大街小巷都在放《渴望》,伴隨着毛阿敏如泣如訴的“悠悠歲月,欲説當年好睏惑”的歌聲,李雪健塑造的宋大成以其樸素、實在、善良、堅毅的性格,成為一代人的精神偶像。王錫山回憶那個年代的人,普遍對宋大成抱有親切真摯的感情,“會覺得他就在你身邊,是你的鄰居、兄弟,你牽掛他、心疼他,就是這樣一種情感”。
到2016年因為手術認識,李雪健在王錫山眼中已經成為大藝術家。“他擁有那麼多作品,那麼多成就,你的尊敬會油然而生。”
但真的交往下來,大藝術家又變回宋大成。只不過世事蒼茫,大成哥老了,又一直被病痛折磨,他再也不是當年《渴望》中兩頰鼓鼓、微胖又結實的樣子。
從醫生的角度來説,王錫山覺得李雪健的精神世界和當年的宋大成很接近,他們最大的特點是善良和忍耐。為李雪健治療期間,他基本很少喊疼。通常病人面對醫生,潛意識裏都會有一種焦慮和恐懼:“他們會説,醫生你給我看看,我會不會有事,會不會變嚴重啊。”
李雪健從來沒有表達過這種情緒。不僅沒有,住院期間,李雪健還在醫護人員面前永遠面帶笑容,他的樂觀豁達給整個病區都帶去了快樂。他有自己的加油手勢,做完某項檢查或治療,便會鼓舞士氣似的握緊拳頭在空中一揮,“又搞定一項”。
這種苦厄中迸發的快樂給醫生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馮東昇在臨牀上觀察到,一些牙齒不好的人,會損失部分生理上的快樂,“因為沒有咀嚼的快感,會覺得吃飯不香,接着就會影響心情”。
患鼻咽癌之後的人生裏,李雪健失去了咀嚼的快樂。但回憶這些年每次與李雪健見面,馮東昇説:“李老師永遠是開心的,永遠很樂觀。”李雪健的口腔開合度很小,因此每次做口腔治療相較常人都會更加不舒服,“但是在李老師看牙的過程當中一絲一毫都感受不到,牙齒或者身體其他部位的病痛對於他情緒的影響”。
他總是樂呵呵地出現。“他會盡力克服一切的困難去配合醫生,而且我們不管怎麼做,李老師都是説做得好,然後來感謝我們。”
診所裏的護士和助理醫生都有胸牌,來得多了,李雪健記住了所有人的名字,他會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和告別,儘量顧及每一個人。
李雪健在中日友好醫院看耳朵的時候,楊大章也會習慣性地問一下,鼻子有沒有不舒服,嗓子有沒有不舒服,因為從醫學上講,這幾個部位相互關聯。
但李雪健從不放大自己的痛苦。“他來一趟其實非常不容易,我們説順便看看嗓子鼻子,這很正常。但他的想法可能是我來看耳朵,不能耽誤那麼多時間,後面還有病人呢。”
楊大章見過許多常年處於後遺症中的病患,他們很容易形成一種慣性,“因為他很痛苦,這個痛苦是第一位的”,所以很多患者在情緒上都會受一些影響,也會更以自我為中心。而且於癌症患者而言,還有一個幽靈始終在周遭盤旋,“當你得了癌症以後,你肯定要琢磨,我會不會哪天又復發了,我會不會又怎麼了?這種巨大的心理壓力會伴隨他的一生”。
在人間真實的苦痛面前,沒有感同身受,只有同病相憐。李雪健出現在科室的時候,很多病人狀態立馬不一樣了,“他們一看李老師患病20多年了,術後恢復那麼好,又創作了那麼多的作品,會從內心產生一種希望,‘你看李老師能戰勝病痛,我怎麼會戰勝不了”。
看《流浪地球2》時,楊大章能感覺到在某些片刻,周喆直和李雪健身上的力量感相互重合。他對藝術是完全的門外漢,只是憑着醫生的直覺,感知到“我們説強大的內心、人格,它們是真實存在的,在醫學技術的邊界之外,來自人的意識深處真正頑強和無法被摧毀的部分”。
而對李雪健來説,理由很簡單,因為已經沒有健康的身體,那就要有好心情,他帶着知足和些許勝利者的笑意説起他跟醫生們的友誼,“我是他們的作品,也是他們的實驗品,每個生命都是相輔相成的”。因為醫生們的守護,他活了下來,還能以相對比較好的狀態繼續去創作,這些作品又受到觀眾們的喜歡,藝術世界裏又多了一個生命,“人活在世界上的使命、責任、價值都在這裏了,那還有什麼要憂愁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