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反猶主義嗎?_風聞
刘仰-作家、媒体人-这是一个属于少数人的地方。25分钟前
反猶主義是指仇恨猶太人和猶太教的所有行為。它像一個籮筐,可以將受批評者感到不舒服的任何東西裝入其中並定性,因此也像一個保護傘,使得掌握“反猶主義”定性權的人,幾乎可以對所有批評棄之不顧。寫這篇文章是想説明一個問題:至少在中國,我們不希望有人揮舞“反猶主義”的大棒,禁止或屏蔽所有對猶太人和以色列的批評。儘管猶太人在西方歷史上有過巨大而慘痛的經歷,但它充其量只能使猶太人在施害者及其後代面前獲得不受批評的特權。對於世界上其他沒有迫害過猶太人的國家和民眾,猶太人和以色列從來都不是絕對正確的存在,因而從來不具備輿論批評的豁免權。

(中國軍艦訪問以色列。圖片來自網絡)
中國社會整體上並不存在反猶主義。自以色列建國以來,中國對於猶太人或以色列基本是友好的,即便談不上緊密,也肯定談不上仇視。改革開放以來,由於追逐財富的趨勢,猶太人、猶太教某些經典甚至成為中國很多流行書刊的長期膜拜主題,中國某些區域擅長經商的人,也常常自比或被他人比作“中國的猶太人”,這一比喻在中國毫無貶義,甚至是自豪或誇耀。如果説中國有“反猶主義”的跡象,那一定不是中國自發的而是外來的。因此,有必要講講反猶主義的由來。
反猶主義完全是西方文化的產物。猶太教曾經是唯一的一神教,在與多神教共處時期,雖然會有矛盾,但正因為多神教的寬容,可以容納猶太教的一神,因此,儘管有矛盾,卻達不到反猶主義的仇視程度。只有當新的一神教產生後,反猶主義才真正形成。基督教是反猶主義的大本營,原因很簡單,基督教認為是猶太人殺害了他們崇拜的上帝之子耶穌基督。基督教認為耶穌是神,猶太教認為耶穌是人。基督教脱胎於猶太教,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基督教並沒有消滅猶太教,而是把猶太教當做一個受神懲罰的反面典型,靠樹立一個永久敵人的方式,來鞏固自己的信仰。反猶主義的確是因為基督教而綿延不絕、蔚為壯觀。伊斯蘭教是基督教之後又一個一神教,由於伊斯蘭教對於猶太教、基督教都有繼承性揚棄,因而對於基督教的一貫反猶也有反思和牴觸。簡單説,伊斯蘭教當初反猶絕沒有基督教那麼強烈。例如伊斯蘭教鼎盛時期,在其佔據的現今西班牙地區,猶太教與穆斯林可以和平共處,創造了當時歐洲最繁榮的文化。在其他地區伊斯蘭教雖然對猶太教也有歧視,但程度比基督教仇視猶太人、猶太教要輕得多。
反猶主義的第二個重要來源是歐洲誕生的民族主義。如同極端一神教歧視、排斥乃至消滅異教徒,極端民族主義把歧視、排斥、消滅的對象從異教徒改為污染民族血統的外族、異族。在這一變化中,猶太人成為一個特殊的存在——它到底是教徒的集合體,還是血統封閉的民族?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牽涉到當今以色列國家行為的理論邏輯。
一般認為,由於猶太人不傳教,又被歐洲排斥通婚,因此,猶太人似乎是一個血統封閉的獨特民族。事實上,這個觀點並不正確。猶太教所謂不傳教,只是在基督教佔據主導地位後不允許其傳教而已。伊斯蘭教對此也類似。從歷史線索來説,只是在基督教成為羅馬國教後,猶太教才在基督教控制地區被禁止傳教。伊斯蘭教迅速崛起後,也抑制了猶太教的傳教。換句話説,在西元5世紀之前,猶太教在後來被基督教佔領的地區實際上有很多傳教;在西元10世紀之前,在後來被伊斯蘭教佔領的地區,猶太教也有很多傳教。傳教即不同民族、部落都能成為猶太教徒。因而,當今全世界的猶太人並不是一個血統純正的特殊民族。例如很多黑人猶太人的存在就直接説明了這個問題。而且,當今以色列法律認定母親為猶太人其後代亦為猶太人,這種判定與世界上通常判定民族血緣、種族血緣的標準很不相同。因此,當今世界各地的猶太人並非一個血統純正的特殊民族,而是早期向多個民族、部落傳教後形成的猶太教徒羣體,在受到基督教、伊斯蘭教不同程度抑制後,不得不自我封閉的信仰羣體。歐洲不少學者早已指出這個結論,很多猶太人自己也認可這個結論。這個結論帶來的相關推論是,歷史上某些猶太人實際上放棄了猶太教,皈依其他一神教,從而在民族主義興起後,不再被認定為猶太人。
但是,猶太人是一個特殊民族的結論後來被猶太復國主義接受並強調。原因大致如下:歐洲宗教戰爭後,確立了民族國家的原則,後來被簡化為“民族自治”,通俗地説就是,國家主權的邊界不再以教徒的信仰統一為原則,而是以民族身份為主權標誌。即便有些國家指定了國教,但仍是以民族成分為首要原則。這一主權原則的轉變雖然避免了慘烈的宗教戰爭,實際上屬於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仍有很多弊端,因為世界上民族的複雜性絕不亞於宗教的複雜性,民族戰爭由此取代了宗教戰爭,成為歐洲近代引向全世界的大規模流血衝突的根本原因,兩次世界大戰是其典型代表。
那麼,猶太復國主義為何接受並強化了猶太人是一個獨特民族的觀點呢?某種程度上是無奈,是被迫。因為歐洲各國民族主義都排外,種族主義排外更徹底。基於基督教一以貫之的反猶傳統,在歐洲民族主義興起後,歐洲各國幾乎不約而同地將原先的宗教仇視轉變為民族仇視,猶太人仍是各國民族仇視的普遍對象。這種轉變既方便又快捷。事實上,歐洲民族主義鼎盛時期,某國猶太人已經成為某國公民,在戰場上與敵對國家的猶太人作戰,並非罕見。然而,即便很多猶太人願意效忠某個民族國家,依然得不到公平的待遇。例如發生在19世紀末的法國德雷福斯案件,法軍上尉德雷福斯僅僅因為是猶太人,便被誣陷充當德國間諜,全法國為此分裂成兩個陣營。雖然宗教改革後,某些新教教派對於猶太人的態度有所改變,但基督教仇視猶太人的反猶傳統,很難轉瞬間消失,基督教反猶主義的強大歷史慣性與民族主義信手拈來地將反猶視為民族凝聚的手段之一,使得猶太人在民族主義、種族主義意識形態佔據主導的近代歐洲,處境更為艱難。
部分猶太人由此意識到,要獲得公平待遇,只有成立自己的國家,自己擁有主權,才有可能。因為“民族自治”是西方提出的另一個強大觀念。在此觀念下,一羣信仰相同的教徒沒有權利組成自己的國家,只有血緣相同的民族才有資格成立自己的國家。猶太人只有堅定地認為或證明自己是一個特殊民族,才有可能擁有建立自己國家而不再受歧視和生存威脅的可能。因此,猶太復國主義的理論基礎、理論內核實際上與歧視他們的歐洲民族主義、種族主義包裝的反猶主義是一致的,都把民族純潔當成重要原則。然而,由於猶太人實際上不是一個民族,以色列科學家至今也沒找到所謂猶太民族的特有基因,因此,以色列在認定是否猶太人時,採取了血緣標準和信仰標準共同有效的混合原則。對此,我並不認為猶太人比歐洲其他民族更壞,我只想説,猶太人是歐洲幾千年野蠻政治的犧牲品。今天,歐洲人為了自己的所謂良心,用別人的東西替自己贖罪,使得歷史上曾經與猶太人較好相處的穆斯林無法接受,猶伊矛盾超過了曾經最為深刻的猶基仇視,説到底,還是基督教世界做的孽。

(以色列的中醫。圖片來自網絡)
我不認為中國存在反猶主義。如果有,也是受基督教以及歐洲民族主義影響的結果。縱觀歷史、橫查世界,基督教是反猶主義的真正源頭,西方文明是反猶主義最強大的源頭。即便二戰以後,梵蒂岡為自己長期歧視猶太人做了道歉,但是,道歉並不深刻。猶太人也不滿意。況且,基督教世界給猶太人造成如此巨大的災難,卻不願拿出真金白銀來補償猶太人,只是借花獻佛,慷他人之慨,自我脱身,麻煩外移,轉嫁矛盾,也令人不齒。話説冤有頭債有主,別人為何替基督教世界背鍋?猶太人問題是西方文明幾千來沒有解決的病根,是西方政治理論、政治實踐內在矛盾的集中體現,其毀滅性隱患,至今沒有清除。歐米世界基督教勢力仍很強大,民族主義仍有很大市場,因此,今天的歐米言行背後,很容易看到昔日反猶主義的影子,用反猶主義的大棒要求最大的施害者時刻注意保持政治正確,對於基督教世界是警鐘長鳴。中國對於以色列、猶太人,該稱讚、該同情、該批評、該反對,都該實事求是。試圖用反猶主義的道德威懾向中國發布封口令,那不可能。只不過中國人如果要批評猶太人或以色列,應防止落入西方反猶傳統的邏輯。而應該採取聯合國認定的中國傳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一人類普遍原則,客觀公正地評價歷史和現實。
來源 | 劉仰,點擊閲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