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診ADHD的成年人,越來越多了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10分钟前
作者 | 明宜
來源 | 最人物

ADHD,全稱為“注意缺陷多動障礙”。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它被誤稱為“小兒多動症”。因此,當提起ADHD,一個坐不住的、調皮的小男孩似乎是最標準的形象。
這是對ADHD最大的誤解。如今,更多人意識到,ADHD作為一種發病機理尚不明確的神經發育障礙,有容易分心、容易衝動、短期記憶力差、坐不住等典型症狀,這些與年齡和性別無關。
它無法被治癒,也不完全是一種“疾病”。神經科學博士青衫Aspie曾表示,ADHD可能只是“神經多樣性”人士,生活在現代為“神經典型”羣體設計的社會框架中,屢屢碰壁後,造成的精神障礙。
一個得不到確診的成年ADHD患者,往往會因為已經長年累月地受挫,變得自我評價低下、負面情緒嚴重,繼而更難實現生活中的期待和目標,形成惡性循環。
確診,是得到幫助和開始改變的第一步。
宋佳在去年確診ADHD,這成為她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機。很多此前長期存在的困擾,得到了解釋。她感到自己從無止盡的內耗中稍稍解放出來,重新找回了一些對生活的掌控感。
隨着對ADHD瞭解的增多,她也意識到,當她看見了問題背後的關聯性,其實能夠採取一些真正有效的方式加以應對。她不由得想,如果自己更年輕時就能夠確診,也許很多事情會不一樣。
好在一切也都不晚。既然無法治癒,學習和野獸共舞將是畢生的課題。她如今開心的是,磕磕碰碰走到現在,她終於找到了和這個世界鏈接的方式。
以下是宋佳的講述。


去年確診ADHD後,我開始學習關於它的知識。
在搜索資料的時候,我看到,ADHD人羣的數量在人口中佔比5%-7%,絕對不是一個小數字。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因為在確診之前,我很少看到ADHD人士。
還有一個更讓我驚訝的數據,是男女兩性在確診比例上的懸殊。
在兒童時期,男孩的確診比例在女孩確診比例的兩倍以上。男性的平均確診年齡在十幾歲,女性則在30-40歲。
很多原因造成了這樣的現狀。比如女性ADHD表現出的症狀多半集中在“注意力缺陷”方面,容易分心、常做白日夢、記憶力差、無法做長期規劃等等。
然而,注意力缺陷曾長期不被視作ADHD症狀的一部分。同時,這些症狀相對於男性ADHD可能表現出的坐不住、愛喧譁打架等,對外界的破壞性更小,也更難被識別。這導致女性在確診難度上比男性高得多。

圖源劇集《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
作為正好卡在這一年齡區間的女性確診者,我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麼。當很多ADHD男性在兒童青少年時期就能獲得支援時,一位ADHD女性,很可能在確診前就已經遭受了比較嚴重的挫折。
這讓我想起自己的一些經歷。
高三的時候,我因為備考太痛苦,放棄了高考,隨便參加了一所學校的提前批,進了俄語專業。這是我之前從沒想過的。
實際上我當時成績很好,排在全市100名左右,正常考試也許能去名牌大學。這個結果讓周圍的人,老師和父母,都對我很失望。
對於學語言,我原本是有自信的。中學的時候為了玩沒有翻譯的耽美遊戲,我自學日語達到了N2水平。但我嘗試用同樣方式學習俄語時卻遇到了壁壘——讓我感興趣的語料太少。沒有喜歡的歌手,也沒有當時的我能看下去的電影。
我知道沒有興趣我是絕對學不下去的,因此只能申請轉系。
大四的時候,我想跨考自己一直很感興趣的心理學專業。憑着一股子盲目的自信,我填報了一所分數較高的學校。當時想着,努力自學應該沒問題,最後當然是考得一塌糊塗。
畢業之後,我不想留在老家,於是瞞着爸媽找親戚借了點錢,偷偷去上海面試,進了第一個給我offer的公司,是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工作到第二年,我發現自己在做和第一年一模一樣的工作,才意識到這不是我想做的。
後來我看《廣告狂人》很入迷,又跳槽到廣告行業。那段時間我還迷上了攝影,剛買相機時平均每天能拍200-300張。積累些經驗後,漸漸有人付費找我拍些東西。
我乾脆辭了職,做起自由職業。攝影收入不穩定,我同時還在做口譯和自媒體運營。後來到海外,是因為我當時在給一家公司運營社交媒體,順便就來到了它的一家海外分所。
回想起來,我人生的很多事情開局還算順利,但一段時間後,就會不可避免地滑向對我不利的局面。
而當它開始變糟,我總是會選擇逃避。萬一有一天,我無處可逃了呢?

圖源電影《楚門的世界》
在上海工作的時候,還有一個非常打擊我的事情,就是我的財務出現了嚴重的問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負債。
其實我掙的錢是足夠維持生活的,但我做不好最起碼的財務管理。尤其是自由職業,沒有固定入賬時間,需要更多的規劃。我有時甚至還會忘記自己有幾張信用卡。
最後我積累了幾萬塊錢的信用卡債,直到出國前還沒還清。我只能一邊在國外賺錢,一邊還國內的欠賬。
最糟糕的是,中間有一段逾期的時候,信用卡催債的人打電話找到我的家人,然後家裏不停地打電話罵我,覺得我在外面的生存能力很差,逼我回家。
這件事情最致命的影響,是讓我對自己作為一個成年人的自信心跌落到谷底。
職業規劃、財務管理,可能都是顯而易見的“大事”,還有很多更隱秘,但貫穿在我生活中的“小事”。
比如經常約會遲到,再比如老是忘記刷牙。最誇張的時候我一週只刷了1-2次。
我會想,從小到大,我一直是別人眼中很聰明的孩子,但是為什麼,我沒有長成一個讓自己滿意的成年人?

2018年,我來到國外。第一份工作非常難受,每天要上10多個小時的班,還要面對老闆的人身攻擊。
這份工作讓我完全睡不着了,接着確診抑鬱,開始吃一些抗失眠和抑鬱的藥物。
但我當時隱隱有些疑惑。對抑鬱症、雙向情感障礙這些常見的精神類疾患,我一向不算陌生。雖然我的症狀符合抑鬱症的臨牀表現,但我也知道,一般的抑鬱症患者無法清晰講出情緒的來源,而我自己的情緒都有明確的原因。
換工作後,我的情況有所改善。但抑鬱症狀還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找上我,原因也都很具體。

圖源劇集《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
第一次知道成人也會有ADHD時,我已經30歲了。同時也知道,ADHD的準確名稱不是多動症,是“注意缺陷多動障礙”。
在那之前,我對ADHD沒什麼認知,只知道所謂的多動症,也看到過有些家長拿這個詞去批評甚至譏諷自己的小孩。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以為多動症的對象是那些在教室裏上課坐不住的小男孩。一提起多動症,好像就暗含着調皮、笨的意思。
我的確診過程説來也很偶然。那一陣子,我剛好搬了家,需要換到一家新的診所開藥。
很巧的是,那個接診的醫生自己對ADHD有一些興趣,給所有新來就診的患者都做了ADHD篩查量表。
ADHD有三個亞型,注意缺陷、衝動/多動和組合表現,我的測量結果顯示,注意缺陷和衝動行為兩個方面的分數都比較高,有明顯的ADHD傾向。
後來,我偶然看到一個女生分享自己確診ADHD的過程,越看越激動,因為她的很多症狀都和我非常相像。
我還找到一個科普賬號,叫做How To ADHD,很快刷完了裏面一百來個視頻。看完就知道,八九不離十了。
但我猶豫了一陣子才敢真的確診。因為精神類疾患這件事情,還是會有不少社會方面的影響。
比如在當地貸款買房的時候,必須要搭配購買一個生命保險,如果中途發生意外,失去勞動能力,保險公司會直接付清剩餘的房貸,但很多商業保險是不接受ADHD人羣的。
我當時想着,比起將來,還是現在的生活更重要,決定試着治療看看。
現在我瞭解得比較多了,知道ADHD其實和抑鬱症、躁鬱症、邊緣人格障礙等常見精神疾患,有很高的共病概率。
而ADHD,才是我抑鬱背後的那個根源。
很多醫學共識是,應該在這些精神疾患人羣中常規進行ADHD篩查,並在制定診療計劃時充分考慮共病影響。
但在目前階段,整個社會對ADHD的認知還非常粗淺,大部分診所仍然把它看作一種兒科疾病。在互聯網上,能夠找到的ADHD科普資料多半是關於兒童的,成人資料少之又少。
其中,從女性的角度去討論和分析症狀的就更少了。就連能夠搜到的患ADHD的名人也多半是男性,一位ADHD女性想要找到所謂的role model(榜樣),是比較困難的。
那段時間,我也正處在為自己人生中遭遇的這些挫折找原因的一個階段,非常痛苦。
確診ADHD,就像是在一團糾纏、混亂的毛線中,終於捋出了一個小小的線頭。

圖源電影《奇蹟男孩》

確診ADHD和之後的學習過程,讓我對自己的瞭解前所未有地加深。
我知道了ADHD是一種先天性的神經發育障礙,不是“疾病”,沒辦法治癒,也還沒找到明晰的發病機制,遺傳、環境因素都有可能。
能確定的是,相比NT(神經典型人士),ADHD的大腦前額葉發育比較遲緩,多巴胺和副腎上腺素的含量不足,而這些神經遞質是支撐大腦去執行功能的必要條件。如果分泌較少,大腦可能會處於一個“低喚醒”的水平。
剛確診時,我吃過提高多巴胺分泌水平的藥物,副作用有點大。後來逐漸找到了其他方式,比如我現在每天早上會跑步運動,也有不錯的效果。
但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不斷去學習怎麼和ADHD友好共存。
我開始重新審視過去的一切,發現大到職業規劃、財務管理,小到衞生習慣,各種問題都不是完全無解的。它們背後有很多ADHD的典型症狀,比如啓動困難、難以控制注意力、短期記憶力差。
當我知道了其中的關聯性,我其實是能夠採取有效的策略去應對的。之前把它們歸因為“我能力不行”,“我可能就是比別人懶,比別人笨”,才是一種偷懶的心態。
比如,我為什麼總是換工作,缺乏長期規劃?原因很複雜,但也能夠分析。
我容易分心,可能會被一時上頭的新鮮勁強烈吸引,衝動地做選擇;在決定之前,我也查詢蒐集了很多信息,但每次想啓動整理的時候都異常艱難,導致它們總是像松鼠撿果子一樣囤積起來,沒有真正用上……
瞭解ADHD和自己的特點後,我開始反思過去的職業選擇,思考什麼樣的工作方式才適合自己,以及怎麼整理思路,讓決策過程更靠譜。
在啓動困難這個問題上,我用了很多辦法,還是很難完全克服。
對一般人來説,開始做一件事情是相對容易的。但是對ADHD來説,哪怕很簡單的動作,比如拿出筆寫作業、打開電腦工作、下牀洗臉,都非常艱難。
因為一件事情在開啓的那刻,需要很高的能量作支撐。不是不想做,而是拿起筆的這一下,或者坐到桌子前的這一下,它就是很難。
可能很多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啓動困難,所以這裏很關鍵的是,要判斷它是否已經對你的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困擾。如果沒到這個程度,一般不需要就診。

圖源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
很多ADHD都有嚴重的注意力缺陷,我也一樣,這讓我對學生時代的不少事情有了新的理解。我發現自己中學時成績好,有很大的“運氣”成分。
比如,幾門分數佔比大的學科,恰好是我很喜歡的。即便我上課經常走神,沒認真聽講,花在上面的實際精力也不比別人少。有時候走着路,我腦子裏會自動上演英語“小劇場”。解幾何題這件事也讓我覺得很爽。
但我非常不善於背書,像政治這種科目,因為背誦內容很多,也沒法靠推理去記,就需要高度專注。這讓我非常頭疼。
考研的時候,很多問題就開始暴露了,我看上去很努力,每天花8-10個小時坐在桌子面前,實際上我頻頻分心,找不到學習方法,難以進入狀態,效率非常低。
我現在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注意力極限只有30分鐘,我得把看書和做題相結合,不停給自己設置一些反饋。其實就是多巴胺分泌不夠,需要時常進行人為的刺激。
當我無法專注時,我還會聽“雙耳節奏”。它的原理是,當你左右耳聽到的聲音頻率有差別,你會自動腦補出第三個頻率,然後腦波和它同步。
不同的腦波會幫你進入不同的狀態,這對我的幫助很大。

很多人對注意力缺陷有點誤解,它不是指缺乏注意力,是缺乏對注意力的控制能力。
ADHD有時會出現一個有點奇特的現象,叫Hyper Focus,也就是過於集中注意力,無法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目標上。
我去年有段時間在學習UX(用户體驗),對此深有體會。那個設計工具很像玩遊戲,每做一個動畫,就能點一下按鍵實時互動,特別強的即時反饋。我經常一坐就一整天過去了,跟嗑藥似的,非常可怕。
不過也有觀點認為,如果你找到了一項與你的興趣、習慣和行為傾向自然契合的任務或工作,這些習慣和傾向可能會表現為“天賦”。但是,沒有引導的情況下,多少ADHD人士能撞上這個運氣呢?

圖源電影《奇蹟男孩》
還有記憶力差這個問題,它有時也會造成一些不太能被人想到的困擾,比如人際關係。
前段時間我有個朋友過來旅遊,我跟人家約了見面時間,還定好了餐廳。結果我那天完全把這件事忘了,當時已經自己在家吃完了飯。朋友問我到哪裏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能不停地道歉。
雖然我知道這背後有非我能控制的原因,但內心還是覺得非常愧疚。
我之前也從沒把忘記刷牙這件事和ADHD聯繫起來,常常忘記的是早上那次刷牙。我小時候就懷疑過,人為什麼起牀後要刷牙,什麼東西都沒吃啊。
後來發現,一個重要根源是,我本身容易分心,當我覺得一件事情有點無聊,但又沒找到充分的理由去重視它,會更難勉強自己集中注意力完成。在潛意識裏,我可能會選擇忘記或者逃避。
後來我專門諮詢了牙醫,對方説我這個問題很好。因為人在晚上睡覺時牙齒不會活動,一些腐蝕性的細菌可能會附着在牙齒上。
如果直接吃早餐,可能會被食物的摩擦傷害到牙齦。所以他更建議的做法是起牀後先漱口,吃完早餐之後,再刷牙。我一下子覺得合理多了。
忘記刷牙當然也涉及到短期記憶力的問題,要從這裏着手解決。
我當時用習慣養成類app設置鬧鐘來提醒自己,同時設置獎勵機制,每刷一次牙就積5分,攢夠積分就能兑換成相應的獎勵,看一次電影之類的。
我常常覺得,也許童年缺失了這部分訓練,長大後我要自己當自己的父母,重新教會自己。
確診ADHD的經歷,的確成為了我人生中的一個重大轉機。雖然我常常講起很多技術層面的撥雲見日,但最重要的,一定首先是對我自己心態的改變。
我終於可以肯定地説,我不是“爛人”,也不算“病人”,只是神經發育跟典型人羣不同。
就像一些人類的皮膚是黃色,另一些是白色、黑色。而ADHD,實際上是個社會化問題,無法遵照社會的主流規訓,從來不是我的錯。
當我被逼到絕境,只能鼓起勇氣向內探索的時候,我反而第一次找到了自己和世界鏈接的方式。
希望你們也能找到和這個世界鏈接的方式。

圖源劇集《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
注:圖片來自網絡,宋佳為匿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