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penAI內鬥的本質是“左右之爭”_風聞
佘宗明-央视特约评论员、数字经济智库高级研究员-29分钟前

文 | 佘宗明
哲學家卡爾·波普爾曾説過:烏托邦主義的吸引力,是因為沒能認識到我們不可能在地上建造天國。
OpenAI首席科學家伊利亞(Ilya)卻用代碼敲出一句:不,我偏要。
幾天前,他跟OpenAI董事會幾名成員,對CEO山姆·奧特曼(Sam Altman)發起罷免投票,奧特曼就此出局,AI界的“911事件”就此釀成。
是大戲,就會一波三折九曲迴環。OpenAI宮鬥,就在幾天內變成了連續劇:
第一集,爆出政變。OpenAI董事會將奧特曼逐出公司。
第二集,聯合創始人辭職,員工聯名要求奧特曼迴歸。
第三集,承壓之下,OpenAI董事會與奧特曼商談迴歸。
第四集,談判破裂,奧特曼改組董事會的要求被拒。
第五集,微軟宣佈奧特曼加入微軟,OpenAI迎來新CEO。
第六集,奧特曼再度歸來,董事會進行重組。
反轉反轉再反轉,堪比3秒鐘一個過山車5秒鐘一個反轉的國產爽文微短劇,ChatGPT想破腦袋大概都編不出這劇情。
旁觀者説OpenAI裏上演的“權力的遊戲”,OpenAI董事會表示100個不同意:這分明是“人民的名義”。
耐人尋味的是,這場政變中的焦點人物伊利亞,原本被視作站在奧特曼的對立面。
可沒多久後,伊利亞便在馬斯克家的X上發消息稱:“因為參與董事會的行動,我深感後悔。我無意傷害OpenAI。”奧特曼讀完後,還給他點了一連串紅心。
這波內訌後儼然重歸於好的舉動,把很多拿着“快意恩仇”劇本準備對號入座的網絡編劇們給整不會了。
就在不少人嚷着“觀眾的乳腺也是乳腺”時,伊利亞還秀出了更具反轉意味的操作:聯合700多名OpenAI員工在公開信上簽字,稱如果不讓奧特曼復職,他們就離開公司,加入微軟與奧特曼共事。伊利亞還同意罷免自己的董事會席位。
哼着“當初是你想分開,分開就分開,現在又要用真愛,把我哄回來”的奧特曼,最終復刻“喬布斯時刻”——他又回來了。
在網上,不少人將這場政變歸因於宗教與世俗的PK,理想與現實的衝突。
在我看來,太陽之下無新鮮事,這事仍未脱離傳統的“左右之爭”框架。
伊利亞們在左,奧特曼們在右。
01
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改用漢娜·阿倫特的話説:如果人們不知道一個羣體的政治光譜,不能區分不同羣體的基本狀況,不同的價值取向和觀念心智,那麼,他們也就不知道如何在很多領域中行事和表態。
就拿剛當選阿根廷下任總統的“阿根廷版特朗普”哈維爾·米萊來説,雖然是左翼的民粹力量選上台,可他廢除中央銀行、力推美元化、解散多個公共部門、對國有企業大規模私有化等主張,盡顯極右底色。
政治光譜存在於經濟維度,也存在於技術領域。
以“公平,公平,還是公平”為口號的左翼,對前沿技術的態度往往是夕惕若厲,總是強調要把控風險,“AI價值對齊”使他們的慣有主張,再往前數步,就可能滑向新勒德主義。
作為動能派的馬斯克,向來很難用“左右”來界定,但他在AI上的看法就接近於左翼——他經常渲染AI威脅論,認為硅基(機器)會毀滅碳基(人類)。
他之前計劃推出TruthGPT宣戰ChatGPT,很多人認為他是眼紅OpenAI一枝獨秀、眼紅奧特曼搶了風頭,但他更可能的動機是,對大規模AI應用的擔憂和對OpenAI商業化運作方式的不滿。他之前退出OpenAI董事會,之後簽署呼籲暫停強AI研究的千人聯名信,都與此相關。
將效率優先序前置的右翼,則往往會接入更多商業化思維,他們篤信技術進步主義,認為技術的問題就該在技術的發展中解決,更先進的技術就是解決方案本身。
今年6月,全球頂級風投公司 a16z掌舵者馬克·安德森就駁斥加強對AI監管的合理性,認為“AI最大的風險是不以最大努力追求它。”
細究起來,這次OpenAI變局的始末裏,也穿插着左右翼激烈博弈的脈絡。
02
猶記得,在ChatGPT剛問世時,許多人都對OpenAI獨特的公司治理架構讚歎不已——OpenAI創立時就定位為非盈利機構,致力於為全人類創造出安全有益的通用人工智能(AGI),其權力金字塔的塔尖立着董事會,董事會下面控制OpenAI的非營利母公司。
創始人自身不控股,大股東微軟沒有關鍵投票權,這般設計確實太反常規。當時很多人就由此反思:中國什麼時候能出現自己的OpenAI?中國企業家何時能不只顧着低頭掙錢?
但現在看,它獨特的公司架構確實太挑戰人性了,説得更苛刻些,就是反人性。
有掙錢的能力而不好好掙錢,除非是理想主義聖徒,一般人誰能經受住這番誘惑?
某種程度上,OpenAI今天的內訌,從它一開始揹負起“非盈利”使命和“為了人類”願景,充滿着烏托邦氣質的時候,就已經埋下了伏筆。
作為CEO的奧特曼是中間派偏右,他自己曾説,他在AI辯論中屬於中間派。
作為首席科學家的伊利亞是左翼,其光譜色號偏“深紅”,他以往偶爾在媒體中出鏡都是強調AI安全問題。
作為首席技術官(CTO)的米拉·穆拉蒂,立場偏中立,跟奧特曼雖不同頻卻也相近,此次風波中,擔任臨時CEO的她力主重新聘用奧特曼,就説明了很多問題。
有意思的是,不少人此前將奧特曼被掃地出門跟喬布斯當年被踢出蘋果作類比,但從擅長的能力區間看,奧特曼更接近於AI界的庫克,在融資、商業化、應用生態探索等方面的能力尤為突出;伊利亞更像是管理能力和商業思維欠缺版的喬布斯,技術創新能力出類拔萃。
在OpenAI發展伊始,公司處於燒錢階段,還不具備盈利能力,這時候,各方都能被共同的技術信仰維繫在一塊。他們可以對大模型不計成本地投入、對AGI了無掛礙地追求,正因如此,ChatGPT才會在同期產品中做到一覽眾山小。
此時的奧特曼,其能力更多的是用在為燒錢的OpenAI融資上,而不是讓OpenAI盈利上。能拉來微軟百億投資,能吸引馬斯克投錢進來,離不開奧特曼的長袖善舞。

但非盈利組織的困境在於:很難做大。要想把規模做大,就必須走商業化路線,投資人不會一直為愛發電,企業不能一直“有情飲水飽”,這些都得靠盈利能力支撐;若不想把規模做大……很抱歉,當下已長成超級獨角獸的OpenAI,已經容不下這種“如果”了。
今天的OpenAI已非昔日可比,它面臨的,是做大做強跟非盈利之間的尖鋭矛盾。
此時的奧特曼,必然會將能力用在“掙錢”上。就算他不想掙錢,他也得給投資人交代。
他摁下商業化按鈕,發力應用生態、拓展應用場景、拓寬盈利路徑,讓OpenAI迴歸商業公司的商業化邏輯,算是順勢而為。
當此之時,幾名合夥人之間的價值觀分歧會加速凸顯。在左邊的會覺得在右邊的急功近利,不顧AI風險就將它推向市場;在右側的會覺得在左側的不切實際,技術突破若沒了商業化支撐只會是死路一條。
這就決定了,朝左的伊利亞們,跟中間靠右的奧特曼們,可以“共苦(共同打拼)”,卻很難“同甘(一塊賺錢)”。
畢竟,他們的使命,已經出現了歧異。
03
若將OpenAI這場紛爭置於硅谷裏左右翼思潮興起和博弈的背景下,也許能看得更真切。
近幾年,隨着AI技術迎來突破性進展,硅谷兩個派別——EA(effective-altruism,即有效利他主義)陣營和“e/acc(即有效加速主義)”信徒的觀念PK也日趨激烈。
EA和e/acc的對峙,其實仍是保守派與激進派之爭在技術發展上的映射。前者認為包括AI在內的技術應該用來解決就業、疾病和貧困等社會問題。e/acc則相信技術進步無法阻止,伴隨技術革新而至的是個美妙未來。
在AI領域,EA的代表性人物是“AI教父”、卷積神經網絡理論領軍人物傑弗裏·辛頓(Geoffrey Hinton)。他曾多次對外警告,AI會毀滅人類。
伊利亞正是辛頓的得意弟子,也是EA派新的扛旗者。
生於蘇聯(俄羅斯)、在以色列長大、到多倫多大學學習、在斯坦福大學深造的伊利亞,起初曾加入谷歌人工智能團隊Brain Team,但後來因為擔心AI變得比人類更聰明,而放棄了超高薪酬,跟奧特曼一塊創立了OpenAI。可以説,他不是受金錢驅動,是為了極致信仰才加入OpenAI。
伊利亞雖然是AGI的攻堅主力,可他對AI技術發展的失控從來都不無擔憂,對AI能力商業化後的風險一直都抱以警惕。
以往接受採訪時,他就對ChatGPT帶來的假新聞、網絡暴力、AI武器等新問題眉頭緊鎖。
今年7月份,他就在OpenAI內部推動了“超級對齊計劃”,旨在確保AI發展符合人類利益。
而OpenAI董事會中的另外三名獨立董事,也都跟EA有關聯。這其中,海倫·託納就職過的機構大多由EA信徒資助,塔莎·麥考利信奉的便是EA,“美國版知乎”創始人亞當·迪安傑洛開發的類ChatGPT產品Poe,也隱約透露着EA主張。

奧特曼顯然不是他們的“價值同路人”。雖然他也提出過完善AI產品監管,但他是OpenAI高層中率先主張商業化的人。雖然他沒旗幟鮮明地為e/acc站過台,但有人懷疑他用小號為其張目,他帶領的OpenAI也成了e/acc信徒們的“憑欄處”。他在YC時期的老友、繼任CEO陳嘉興(Garry Tan),則用把e/acc加進社交賬號名稱後綴的方式,擁護這套理論。
在OpenAI董事會中,跟奧特曼站在同條戰壕裏的,是OpenAI原董事會主席兼總裁格雷格·布羅克曼。
在今年6月,奧特曼跟伊利亞兩人曾在美國特拉維夫大學同台對談,當主持人提到AI存在的三大風險——工作崗位受到影響、黑客獲得超級智能和系統失控時,兩人就表現出了立場上的差異。
奧特曼傾向於描述AI樂觀的那面,伊利亞則主張“需要適當的結構來控制這項技術的使用”。
目前看,偏右的奧特曼,贏了OpenAI董事會中偏左的幾人。
最直觀的證明就是:奧特曼迴歸OpenAI,新任CEO艾米特·謝爾才上任沒幾天就讓出位子——艾米特·謝爾是典型的AI保守派,他在X上就説,他希望減緩AI的發展速度,並且要與e/acc一派劃清界限。
04
用ChatGPT拉開“AI大爆炸”序幕的OpenAI,最終卻出現“內爆”,這不免讓人有些唏噓。
這是OpenAI的悲哀:烏托邦裏,終究容不下那些“世俗”的慾望。早前它還很弱小時,矛盾隱性化,左中右尚能共存;等它成了AI領域的頂流,矛盾顯性化,左中右已無法兼容——引爆衝突的,不是利益紛爭,而是價值觀歧異。
在輿論場中,不少人在情感上站在了伊利亞一邊,認為OpenAI政變背後是科學家創始人奮力抵抗的悲歌。在他們看來,以奧特曼為代表的勢力想要的,是個巨型印鈔機,伊利亞們想要的,則是對人類負責任的“硅基智能”。
這很符合時下流行的輿論敍事:資本家只顧着逐利,科學家則心存良知。在這套敍事邏輯下,OpenAI內訌會被輕易歸為“利益VS良知”之爭,奧特曼跟伊利亞各自站在黑白兩端。
以利益本位的視角去看待這其中的價值觀衝突,顯然有失偏頗。
毫無疑問,在AI存在諸多風險(包括製造假新聞、AI武器等)的情況下,AI的發展需要拿捏好效率與安全的分寸,要避免只顧儘早變現不顧多重風險的激進商業化策略。
在“硅基VS碳基”的算力競爭越過圖靈測試奇點之前,用科技倫理約束牽制AI向失控的滑落,很有必要。
但不要因為認同純粹的技術信仰,就貿然否定必要的商業化。指望技術創新只追求“造福人類”不追求商業化,只能在理想主義的特有語境中實現自洽,在現實中的可能性則幾乎為零。
技術創新不是搭建空中樓閣,它必須立於現實地基之上,而應用場景和商業化能力就是地基。
沒有依託應用而來的商業化,就沒有技術持續進步——無論是技術從0到1的突破,還是從1到0.1再到1到10再到N的拓展,都需要資金支撐。而商業化能力就是反哺技術創新突破的“源頭活水”,缺乏應用落地,缺乏商業變現,技術創新也很難走遠。
OpenAI走到今天,離不開伊利亞的技術領導力,馬斯克就説過,伊利亞是OpenAI成功的關鍵;更離不開奧特曼的商業運作能力,要是沒他,OpenAI的錢早就不夠燒了。
現在的問題是,伊利亞們是相對激進的“左”,他想要的是近乎不摻雜“商業化淤泥”的“AI桃花源”;奧特曼們是比較温和的“右”,他想要的是可持續發展的正常商業公司,在此前提下適度兼顧造福人類的願景。
從伊利亞後來的反應看,他對參與罷免奧特曼表現出了悔意。這或許表明,他意識到了:OpenAI的長遠發展,離不開奧特曼的商業運作。
這是理想主義者認清現實的姿態。經此一事,他或許對尼采老師的那句話會多幾分領悟——
理想主義者是不可救藥的:如果他被扔出了他的天堂,他會再製造出一個理想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