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是一道胡漢旋轉門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25分钟前
作者:温伯陵

1
公元前36年冬,西域都護甘延壽、副校尉陳湯統兵四萬,在康居斬殺北匈奴郅支單于,隨後傳首長安,並在上疏裏説出那句名言:
“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康居是西域大國,漢軍説去就去,郅支單于是縱橫草原的梟雄,漢軍説殺就殺,這場戰爭給長城內外造成極大的震撼。
聽聞漢軍斬殺北匈奴郅支單于,南匈奴的呼韓邪單于害怕漢軍出兵征討,便主動到長安朝拜,表達自己的忠心,並説想做漢朝的女婿,永結盟好。
看到順服的呼韓邪單于,漢元帝非常高興,把後宮的良家子王昭君賜給他,認了這個女婿。
既然南匈奴的安全得到保證,呼韓邪單于便提出進一步的要求:“願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之民。”
他請求漢朝撤銷長城南北的駐軍、要塞、烽火台,全部交給南匈奴負責,名義上是給漢朝節約軍事開支,實際上是要趁機佔據長城南北的全部地盤,奪取漢朝的門户要地。
在漢朝初年,這片地方是屬於匈奴的,直到漢武帝數十年南征北戰,才完全奪過來,成為討伐匈奴的前線基地,保護漢朝腹地的外圍防線。
現在呼韓邪單于一句話就想要回去,如果給了,意味着漢匈邊界再次回到漢朝初年的狀態,漢武帝的努力白費了,而且漢朝門户大開,只要南匈奴休養生息一番,就能派出小股騎兵南下劫掠漢朝村鎮。
可如果不給,便可能影響此次的漢匈結盟。
漢元帝舉棋不定,決定讓公卿大臣們討論這件事,絕大部分人都認為,有南匈奴保衞漢朝邊疆,百利而無一害,可以給,唯獨郎中侯應認為,邊塞軍備不能撤,長城南北不能給南匈奴。
侯應的理由有十條,其中最重要的是四條——
“臣聞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陰山,東西千餘里,草木茂盛,多禽獸,本冒頓單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為寇,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師征伐,斥奪此地,攘之於幕北,建塞檄、起亭隧、築外城、設屯戍以守之,然後邊境用得少安。如罷備塞吏卒,示夷狄之大利,不可一也。”
漠南是水草肥美的地方,漢朝初年,冒頓單于就是以漠南草原為重要經濟基礎,以及和漢朝接壤的地理條件,才能在白登山圍困漢高帝劉邦,並在文景年間劫掠漢朝的人口和糧食。
漢武帝屢次征伐匈奴,奪回這塊戰略要地,才保證了漢朝的安全。
如果撤銷邊塞軍備,那便是增加南匈奴的實力,激發南匈奴的野心,重新挑起漢匈戰爭,這對漢朝是不利的。
這條是從國防安全方面討論的。
“往者從軍多沒不還者,子孫貧困,一旦亡出,從其親戚,六也。”
“又邊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曰**‘聞匈奴中樂,無奈候望急何’**,然時有亡出塞者,七也。”
“盜賊桀黠,羣輩犯法,如其窘急,亡走北出,則不可制,八也。”
早年間漢匈戰爭激烈的時候,有大量的漢軍出塞以後便不回來了,留在草原做了匈奴人,現在他們的子孫後代經濟困難,如果跑到草原投奔親戚,那豈不是壯大南匈奴的實力,同時給漢朝抹黑?
而且邊境的漢人奴婢也生活困難,經常有人逃離漢朝投奔南匈奴,如果放鬆邊境管控,恐怕這股潮流就止不住了。
此外漢朝境內有大量的盜賊,如果放開邊境,他們為了不被漢朝剿滅,都去做了匈奴人,便不利於漢朝的治安。
這三條是從內政方面討論的。
經過侯應的一番辯論,漢元帝終於接受了意見,決定駁回呼韓邪單于的請求,不撤銷漢朝的邊塞軍備,固守長城南北。
呼韓邪單于表示理解,便率南匈奴留在長城以北的草原上,做漢朝的屏藩。
雖然這件事過去了,但從中可以發現兩個非常關鍵的信息——
漢朝國力最鼎盛的時期,南匈奴高層極力南下歸附漢朝,大量的底層漢人卻不願意做漢朝子民,渴望着移民匈奴改變命運。
長城和邊塞軍備構築的一道邊境牆,除了防禦外部的軍事威脅以外,另一項功能是防備漢人脱離漢朝的掌控。
長城,事實上成為一道南來北往的胡漢旋轉門。
2
長城之所以成為一道胡漢旋轉門,歸根到底是400毫米等降水線決定的。
400毫米等降水線是決定農耕經濟、遊牧經濟的分界線。在400毫米等降水線以南,降水量更充沛,漢人依靠農業經濟謀生,在400毫米等降水線以北,降水量不足,匈奴人只能逐水草而居,依賴遊牧經濟。
長城,正好建立在400毫米等降水線上。
這樣一來,長城南北、400毫米等降水線南北便形成兩種文明、兩種社會形態、兩種生活方式。
以農業為經濟基礎的漢朝,擁有廣袤的華北平原、江淮平原、關中平原,即便有大山大河的阻擋,也不影響各個地理板塊的交流溝通。於是從長城到長江、從大海到敦煌的土地上,很容易被整合起來。
要整合這麼大的地方,又有這麼方便的交通條件,那麼自然而然的,出現了“大一統”的國家形態以及“中央集權制”的政治制度。
而建立在平原上的農業經濟,又能為“大一統”國家和“中央集權制”,提供充沛的人口、兵員、財政。
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要求“尊卑有序”、“等級分明”的儒家思想,便是順理成章的,並且成為中央集權制的大一統國家,選定的官方意識形態。
漢朝就是一個以農業經濟為基礎、以中央集權為政治制度、以儒家思想為意識形態的金字塔型國家。
在這樣的國家裏,位居金字塔頂端的皇帝,擁有近乎無限的個人自由,以及最大限度的財富分配權、人身支配權。
而自皇帝以下,隨着金字塔的層級遞降,身處各層的人們擁有的個人自由、財富分配權、人身支配權也在逐層遞降。
到了金字塔的最底層,那些庶民百姓被層層盤剝,幾乎沒有任何個人自由,更沒有分配財富和支配人身的資格。他們的生活質量如何,完全不由自己做主,而要看上層允許的自由邊界在哪裏,能從既得利益中拿出多少用來分配。
正因為完全沒有自己做主的權力,底層的庶民百姓便渴望聖君明相、青天大老爺,寄希望於他們大發善心,能為自己做主。
漢朝能擊敗匈奴揚威四海,這套金字塔型國家結構發揮了極大的作用,但代價就是金字塔底層的庶民百姓,生活的非常苦。
甚至可以説,漢朝的輝煌是建立在庶民百姓的苦難之上。
所以在漢元帝時期,有那麼多的庶民百姓寧願放棄漢朝國籍,也要冒着生命危險翻越長城,到草原上做匈奴人。
他們不是不愛漢朝,而是要逃離這套金字塔型國家結構,逃離從皇帝到官吏的層層盤剝。
而草原上的匈奴,恰恰擁有比較扁平的社會形態、自由的生活方式,進而擁有奔放熱烈的精神文明。
因為草原的遊牧經濟依賴草場和水源,而草場和水源是天然形成的,無法通過排澇和修渠等方式進行人工改造,那麼草場和水源能供養的牛羊馬駝便是有限的,有限的牛羊馬駝能供養的人口也是有限的。
既然總量是有限的,那麼具體到一片草場、一條河流的牛羊馬駝承載力、人口承載力同樣是有限的。
於是呢,一旦遊牧部族發展壯大,就必須拆分成幾個小部族,另外尋找草場和水源謀生存。
在這樣的背景下,不斷分裂、流動的小部族根本無法整合起來,那麼草原便不可能建立起大一統、中央集權制國家。
即便是部族內部,因為要保證整個部族的戰鬥力,也不可能選擇弱小的青少年做首領,必須是強壯的成年人,於是“父死子繼”便沒有市場,“兄終弟及”成為草原部族的主流。
所謂的匈奴,其實只是各個遊牧部族的聯盟而已。
漢朝的金字塔型國家結構,在草原根本沒有存在的土壤。
這樣一來,匈奴單于便不敢對各部族盤剝的太狠,各部族首領也不能對庶民百姓盤剝的太狠,他們都害怕麾下的人口和財富流動到其他部族,進而摧毀自己的脆弱統治。
於是草原便擁有了比較扁平的社會形態,匈奴的庶民百姓擁有比較自由的生存條件。
可能正是因為這種“有限盤剝”和“可選擇性”,吸引了大量的漢朝庶民百姓。
3
正因為400毫米等降水線塑造了兩種社會生態,能否翻越長城,便成為能否改變命運的關鍵性因素。
那些被盤剝太狠的漢人庶民百姓,一遇到機會便跑到草原,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和經濟上的喘息之機。
相比漢朝嚴密的金字塔型國家結構,他們到草原做了匈奴人之後,有可能過一段時間輕鬆的日子,但做為改變身份的代價,他們在不同於漢朝的社會生態下,只能按照草原的習俗來生活。
要麼是孤身加入一個小部族,要麼是自己帶一批人過去組建小部族,然後逐水草而居,信奉強者為尊的叢林法則,從此遠離禮儀文教。
用不了二十年的時間,這些原本穿漢服説漢語的漢人,便會被草原的社會生態馴服,完全胡化,成為穿皮襖牧牛羊、流淌漢人血液的化外之人。
任何事都是有代價的。
漢朝的庶民百姓受到金字塔的層層盤剝,但嚴格的等級制度也保護了他們的社會身份,一旦脱離這座金字塔,個體獲得了自由,卻也失去了最堅固的保護罩。
其中酸甜苦辣,恐怕只有當事人能體會到。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也是漢朝擊敗匈奴、唐朝擊敗突厥、明朝擊敗蒙古以後,難以治理草原的根本原因。
因為漢、唐、明朝在草原駐軍以後,必然要用遊牧經濟來供養軍隊,這就為他們胡化提供了現實條件,而受制於貧瘠的遊牧經濟,他們終有一天要調轉槍口,越過長城進行大規模劫掠。
那漢、唐、明派出去的駐軍,和匈奴、突厥、蒙古又有什麼區別?
所以數千年來,長城南北爆發的無數次戰爭,其實不是種族之戰,而是經濟基礎之戰、社會生態之戰。
而漢朝奠定的大一統和中央集權制,是有利於高層的,於是有些草原遊牧部族的高層被穩定富裕的農業經濟、可以保護既得利益的政治制度吸引,越過長城投奔漢朝,換取封侯封地的賞賜。
他們進入漢朝以後,就必須接受嚴格的等級制度、定居的生活方式、儒家的意識形態,用不了二十年,他們的後代便成為講禮儀明尊卑的謙謙君子。
就像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比絕大部分漢人都要忠於漢武帝,直至成為漢武帝的託孤大臣,陪葬茂陵。
東漢末年的南匈奴左賢王之子劉淵,“《春秋左氏傳》、《孫吳兵法》略皆誦之,《史》、《漢》、諸子無不綜覽”,比絕大部分門閥士族的子弟都要有文化。
蒙古任命忽必烈總理漠南漢地軍事,結果忽必烈很快便和儒家士大夫們走到一起,施行仁政勸課農桑,並被奉為儒教大宗師。
這也是草原部族總是被同化的根本原因。
孔夫子説過,“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其實是有道理的,同時也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之上的政治理論。
當經濟基礎改變了,社會形態和生活方式便要發生改變,人們頭腦中的精神文明也要隨之改變。
長城,可遠遠不止是一座邊塞城牆那麼簡單,它是漢朝和匈奴部族的防火牆,更是漢地庶民百姓和草原遊牧高層爭相翻越的龍門。
長城是有形的,但不同的經濟基礎和社會生態是無形的。
長城會被歷史淘汰,不同的經濟基礎之爭、不同的社會生態之爭卻始終以不同的方式進行着,永無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