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許國 負重前行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昨天 18:21
根據川航機組真實故事改編的電影《中國機長》看得人驚心動魄,熱淚盈眶。


我試圖儘快走出電影,回到平和安靜的現實中,但沒有成功。一個個令人刺激、震撼而又後怕的鏡頭竟和我十多年的外交信使生涯的諸多情節重迭、幻化、融匯在一起,心境的波濤翻騰不已,自己和信使戰友經歷的險情一樁樁一件件跳了出來。
危難方識信使心
十多年前,外交信使阿明和小高遇到了同川航3U8633航班極為相似的狀況。
是日,天朗氣清,明、高搭乘TG682班機由曼谷赴河內執行任務。飛機平穩離開地面直衝藍天。20分鐘後,飛機接近平穩高度,面帶微笑的泰航空姐開始服務,將一杯杯飲料送到乘客面前。
突然,一聲巨響像長空霹靂把乘客震得目瞪口呆,飛機急劇下沉,像墜入萬丈深淵,又如打鞦韆般地搖晃顛簸,備餐間裏的刀叉盤碟“啪啪”作響,乘客手中的水杯四處飛濺,人們的五臟六腑好像錯了位。



緊接着,又是一聲巨響,團團白霧如決堤洪水衝入機艙。剎那間,機艙內冷似冰窖,寒氣刺骨。人們哆嗦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老人們憋得滿臉青筋,孩子們哭叫兩聲後再也哭不出來了。
明、高二人強忍着嚴寒和幾乎無法承受的低氣壓,一隻手下意識地將郵袋拖進身邊,另一隻手使勁去夠已經脱落下來的氧氣面罩,然而,面罩放到嘴上根本吸不到氧氣。
飛機在繼續顛簸、急劇下沉,白霧仍不停地湧進機艙,寒風呼嘯着將機艙內的布簾撕裂,紙巾、報紙雜誌夾雜着旅客的衣物滿機艙飛舞,向後艙衝去。
此時此刻,已經聽不到乘客的動靜,信使自己也感覺達到了無法忍耐、很快要窒息的程度了。憑着意志和多年的經驗,他們判定飛機一定出大事了,很可能駕駛艙的擋風玻璃炸了。若如此,風力和寒氣將置駕駛員於何種情況可想而知。如他們忍耐不住、失去控制、無法駕駛,後果將不堪設想。
信使二人雖難鎮定自若,但頭腦還算清楚。他們將郵袋夾在兩腿之間,盡力護住郵袋。



大約15分鐘後,温度回升了,氣壓漸漸正常,五臟六腑慢慢回到原來的位置,呼吸也不那麼難受了。回頭看看旅客千姿百態,有的張着嘴,有的閉着眼,有的趴着,有的抱住頭。只有空姐一個個揹着活動的氧氣瓶,不知所措地忙碌着。這時機長才用驚魂稍定的語氣廣播説:“飛機已得到控制,正飛向曼谷機場,準備降落。”
又過了半小時,飛機着陸了,停機坪上五輛消防車和一輛救護車嚴陣以待。
我們兩位信使提着郵袋,疲憊地走下飛機。當機上乘客又喊又叫、驚慌無措的時候,兩位中國信使鎮定自若、冷靜觀察。泰航空姐對此敬佩不已,臨下機前對中國信使説:“You two are great!”(你倆真不簡單!)
劫後餘生,旅客們不分你我,相互擁抱着。大家湧向機頭,紛紛拿出照相機、攝像機,對着駕駛艙一個勁拍照。駕駛艙右側靠後一塊擋風玻璃沒了,只留下一個直徑80釐米的大洞。信使也拍了一張照片,以作永久的回憶。
事後得知,飛機出事時已達7000米高空,艙外温度零下40多度,機長已向地面報危。在失控、失重、失壓、低温、強風、缺氧的情況下,飛機能安全降落,乘客無人傷亡,這在航空史上也是一個奇蹟。
千難萬險若等閒
外交信使在工作中難免不遇到險情。一般認為,險情是指在信使文件傳遞過程中,對外交文件和信使人身安全造成嚴重威脅的外部環境變化,其特點是事發突然、時間緊急、應對倉促、後果難測。



在信使生涯中,不碰到險情的情況極為罕見。因其職業特殊性,信使乘機出行的頻率遠遠高出其他行業。一個具有5年以上隊齡的信使,飛行里程可能要達百萬公里以上,要經歷數百次飛機起降,要多次跨越氣流多變區。另外,信使乘坐的飛機機型,除安全係數相對較高的大型飛機外,還要乘坐不同類別的小型飛機,有時不得不乘坐非常破舊的飛機。
信使遇到的險情五花八門,有政變、遭人綁架、被敵暗算,有飛機失控、被劫持、遭遇雷電、發動機着火、機艙玻璃爆裂等,驚心動魄。沒有身臨其境,人們很難理解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感受。
老羅同志乘坐的飛機自沙迦機場起飛不久,一個發動機着火。按規定,加滿油的飛機必須把油灑空後才允許降落。飛機在海面上低空盤旋着,一圈又一圈,灑油持續了20多分鐘。



羅後來回憶説,那是“長過20小時”的20分鐘,是一種折磨,因為你不知道結果如何。機艙內有人祈禱,有人驚恐,但我們首先想到的是文件如何處理,是保證絕密件的絕對安全。當然,也想到死、想到家人,但從事了這個職業,也就有了一種豁出去的感覺。不少遭遇險情的信使都與老羅有同樣的想法,都有一種豁出去的勁頭。
險情有時竟鬼使神差般地連環發生,很有點果木的大年小年的味道(大小年是一個植物生理現象,指如果樹一年結果特多,下年結果很少或幾乎不結果)。比如1991年的夏季,三個月內連續發生了三次大的險情:機艙靜電爆炸,險些釀成大難;起落架爆胎失靈,飛機衝出跑道;萬米高空,一個發動機着火。
險情有時又好像調皮的頑童,專找特定對象嬉戲。我自以為運氣比較好,自詡在非洲工作多年未打過擺子,在信使隊工作未遇到大的險情。人不可得意忘形,話不可説過頭,物極必反、樂極生悲、天意難違啊!
讓我刻骨銘心的一次險情發生在烏干達飛往肯尼亞內羅畢的航班上。當時飛機冒着大雨起飛,天陰得很重,機艙內能聽到遠處的雷聲。幾分鐘之後,飛機開始上下顛簸起來,像盪鞦韆的感覺。十多分鐘後,飛機依然還在雲雨中。



此刻,閃電射進艙內,驚起艙內旅客的陣陣尖叫。閃電在機翼端一閃一閃的,發動機的聲音已被雷聲淹沒。突然,“忽”的一下,飛機像做物體垂落試驗一般急速下沉;剎那間,感覺心跳到了嗓子眼;緊接着,腦子一片空白,什麼都不知道了;幾秒之後,意識恢復,機艙內沒有任何動靜,只聽見發動機沉重的轟鳴聲。旅客似乎對剛才發生的一切還沒有反應過來。
我們兩人互相看看,簡單商議一下應急處理之事。飛機像老牛拉破車般慢慢爬升。忽然又是一個急速下沉,艙內旅客一片驚叫。緊接着,“咣噹”一聲,又把旅客驚呆了。
我對同伴説:“飛機可能被雷電擊中,説不定機肚子上有個大洞。”
同伴説:“看好咱們的東西,一切聽天由命吧!”
飛機依舊上下顛簸、左右晃動。猛然一下,飛機跳出雲層,暗藍的夜空中月明星稀。
這時,機長廣播説:“旅客們受驚了,剛才飛機遇到雷雨,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一條路——衝出雷雨層,現在飛機正常飛行。”
經詢機組人員得知,飛機是自動駕駛,一般情況下,降到一定高度能自動調節,但如較長時間失速,後果就嚴重了。對“咣噹”聲音的解釋是,可能是貨艙內的東西因飛機急降被抬了起來,然後又猛烈掉下來,萬幸的是貨艙東西並不多。
我們同事之間有句戲言,坐飛機是“起死回生”——上了天,命運交給機長;落地後,命才屬於自己。現在飛機的性能即使大為提高,但一些意外也不時發生,尤其對於我們這些以乘機為職業的人來説,碰上意外就不足為奇了。
一次,我們從伊斯坦布爾前往安卡拉,所乘飛機是從歐洲某地飛來的。選擇這種國際航班主要是國際航線上的飛機一般比較新,安檢也比較嚴格,出事率相對要低點,正點率也比國內線高許多。
我們按時登上飛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伊市與安卡拉飛行不到一個小時,飛機很快就降落了。
到了使館,有關同志告訴我們,接到國內相關部門通知,該次航班上可能有爆炸物。我們吃了一驚,但沒當回事。回到國內後瞭解到,情報是國外傳來的,因時差或者週轉程序上的原因,當總領館得到消息時,我們已經在空中了。
謝天謝地,我們當時並不知情,要不一路上都會提心吊膽的。那個年代,恐怖活動猖獗,加之安檢設備性能滯後或者地面安檢人員的疏忽,法航、泛美、英航都發生過飛機被炸的事件。
因不知情,我們也談不上虛驚。但我的一位姓劉的同事在空中遇到沒有爆炸物的爆炸就驚心動魄了。
劉搭乘US117航班從渥太華返回紐約。飛機冒雨起飛,升空後15分鐘尚未衝出雲雨層。
突然,他的頭頂上傳來爆炸聲,聲響很大,並伴有閃光和煙霧。他的頭上、肩上落滿了許多白色粉末。同時,前艙後面幾排座位上方也發生爆炸。座位上方行李架邊緣的金屬板被炸開,前艙空姐座位上方的燈管被炸碎,有機玻璃護板耷拉下來,信號燈護板被震落在地,靠窗的壁燈被炸開、吊在空中。飛機劇烈晃動和上下顛簸,艙內壓力突變,耳膜壓痛、頭部脹痛難耐,乘客驚慌不已。
劉心裏難免緊張,但表現鎮靜,一直把文件袋緊緊握在手中,並從思想上和措施上做好了準備。飛機飛行40分鐘後才逐漸平穩下來,於紐約肯尼迪機場降落後,人們才從驚恐狀態中鬆了一口氣。事後,空姐告:“今天飛機上發生的事故屬靜電爆炸,僥倖的是爆炸後沒有起火,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以身許國復何求
險情畢竟難以預測,考驗總是不期而至。但無論險情多麼兇險、情況多麼複雜、時間多麼急迫,我的信使戰友們始終以國家利益為重,他們用自己的汗水,甚至生命,實踐着“人在文件在”“誓與文件共存亡”的職業操守和責任擔當。
面對險情,信使戰友表現出臨危不懼、沉着冷靜、視死如歸的大無畏革命精神,體現出團結友愛、生死與共的戰友情誼,展示出不畏艱險、不怕疲勞、捨身保護文件安全的高度敬業情操。
大李乘坐的埃航因飛機起落架放不下來,不得不用飛機肚皮迫降,經三次反覆,迫降成功。旅客們或呼喊或祈禱,驚恐地順着備用滑梯逃生,因為飛機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



但信使遇到難題,因飛機變形放在座位下的文件袋怎麼也拉不出來。空姐催促着最後兩位旅客,聲音都有點變了。“郵袋安全重於泰山、重於生命,絕不能丟下郵袋自己逃命。”大李心中十分焦急,咬緊牙一使勁,竟然把椅子拉了下來,然後拿上郵袋急速離去。不要説空姐們不理解大李們當時的行為,就是局外人也覺得不可思議,但在信使同行們眼裏,這種“認死理”難能可貴。

早期信使隊部分隊員合影
肖青,從革命聖地延安走出來的第一批老信使,任期最長的信使隊隊長,對伴隨了自己20多年的外交郵袋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曾深情地説道:“在國外執行任務,吃飯、睡覺、上廁所,每時每刻都不能離開郵袋,它們就像我們身體的一部分。”

他的話一定程度上詮釋了為何遇險的信使總會在關鍵時刻採取同樣的護袋動作,為何遇難的肖武等人犧牲時仍緊緊抱着外交郵袋。此情此景,令到達飛機失事現場的我駐蘇聯使館人員潸然淚下。
不久前偶然翻閲了有關檔案,一場特殊動員會的材料看得我熱血沸騰,難以自已。

動員會緣起一起空難。信使周敬寸、隋玉珊乘坐前蘇聯民航圖104班機從北京赴莫斯科執行緊急加班任務。途中在伊爾庫斯克機場降落時,飛機起落架發生故障撞地後又彈起,並衝向跑道邊麥地爆炸起火。機上全體人員遇難,兩位信使不幸以身殉職。



悲憤痛惜之情瀰漫着動員會。“繼承先烈遺志,完成未競事業”的標語使得會場氣氛更加沉重。
“成千成萬的先烈,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們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着他們的血跡前進吧!”毛主席的話激勵着在場每一個人。
無論是曾經出沒於槍林彈雨的老兵信使,還是經歷過白色恐怖考驗的地下工作者,無論是久經風雨的老黨員,還是年輕的共青團員,羣情激憤,主動請纓,堅決要求加班送件。
現在,信使的工作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這種傳統的機密文件傳遞方式、外交郵袋免受任何形式檢查的唯一性,仍舊被各國所承認所遵守。重讀以往這些遇險記錄,依然感到一股震撼力量和一種浩然之氣。

信使幾十年來不管面對何種困難、面對何種局面,之所以一直能保持勇於戰鬥的光榮傳統,就是有一股浩然大氣。這股氣至大至剛,充塞於天地之間。
“丈夫誓許國,憤惋復何有?”一代一代的信使人正是在千錘百煉中不負重託、奮勇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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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郭天祿 圖片 | 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鳳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