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窮縣該怎麼辦?我在偏關找“偏方”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16分钟前

平日別人對我最多的稱謂是老師,我自己很清楚,大地是我師。
不管走到哪裏,都是課堂,都有我師。
11月中旬,應新華網邀請,我去了一個之前從未聽説過的縣調研。山西忻州市偏關縣。
偏關是黃河入晉第一縣,黃河“幾字彎”的重要節點,也是黃河與長城握手的地方。明長城有外長城和內長城,內長城又有“內三關”和“外三關”,偏關就是內長城的西部起點,當時叫偏頭關,與寧武關、雁門關合稱“外三關”。
偏關曾是國定貧困縣,省定深度貧困縣,2019年摘帽。2021年,全國832個貧困縣全部摘帽。但從脱貧到振興,還有很多挑戰,個別地方也可能會有反覆。雖然不是貧困縣了,但相比發達地區,還是窮縣,要真正富裕還是長路。
上半年我在江蘇高郵調研,體會到“手停口停就是我們的命”。這次在偏關讀中國,我想探究的是,窮縣該怎麼辦。


一個讓我心中打鼓的地方
對三農和縣域經濟,我並不陌生。但偏關到底能不能發展起來?説實話,有點心中打鼓。
偏關很偏。晚上9點多從太原武宿國際機場出來,車子一路開過去,等到了偏關的關河口驛站住下,已是凌晨1點14分。河對岸就是內蒙古。途中車輛極少,但快到偏關時,不時有一些大貨車從對面呼嘯而來,中間也無隔離欄,不禁拉了拉安全帶。
偏關有獨特的文旅題材,但客源還不足。我去過雲台山下的河南修武縣,秦嶺南麓的陝西洛南縣,都在打文旅牌,其有利因素之一就是離鄭州、西安這樣的中心城市不遠。太原雖然也能給偏關帶來些流量,但能級比較低。從五台山開到偏關要兩個多小時,導來的流量也不多。
偏關很冷。當晚是攝氏零下十幾度。後來我採訪在窯頭鄉搞“非籠養蛋雞”的創業者劉開永,他在山上蓋雞舍,因為冷,從11月到3月基本無法施工。
偏關很窮。忻州在山西11個地級市中,GDP和人均GDP均排第10,偏關在忻州1區12縣1個縣級市中,GDP為38.2億元,僅高於神池縣,一般公共預算收入1.83億元,為最後一名(注:均為2022年數據)。
後來我瞭解到,這1.83億中,萬家寨水利樞紐一家就佔了大頭。它位於黃河干流上,是水利部、山西和內蒙古共同投資建設的大型水電工程,每年向山西、內蒙古供水14億立方米。引黃入京的起點也在這裏。從2019年至今,萬家寨引黃工程累計為永定河輸水超過12億立方米,為首都供水安全、永定河生態修復和京津冀協同發展,做了很大貢獻。也因此,作為引黃水源地,偏關不可能隨便發展工業,尤其是耗水、污染的工業。
目前偏關只有14家規模以上工業企業,9家為電力企業,萬家寨水利樞紐“一電獨大”,佔全縣工業經濟比重的4成。不過萬家寨屬於調峯電站,如果上游來水量不穩定,其發電量就不穩定。萬家寨一“咳嗽”,偏關的經濟就會“感冒發燒”。
我最擔心的還不是偏、冷、窮,而是人口問題。
偏關面積1685.4平方公里(接近浦東的1.4倍),户籍人口11.5萬人,常住人口7萬(相當於浦東常住人口的八九十分之一),人太少。2022年偏關城鎮化率為52.5%(全國為63.9%),轄6鎮2鄉150個行政村。鄉村人口不到3.3萬,村均219人,1000人以上的村不多。
村多、村小、村窮,這是偏關農村的現實。搞傳統種植業,收成不高。搞養殖業,偏關有一定優勢(如牧草資源),偏關羊肉也是全國農產品地理標誌產品,全縣羊的飼養量有35萬隻左右,是不少農户的主要收入來源。此外也有一些豬牛飼養。但家畜飼養的問題是,受自然災害、疫病和價格波動等影響,很不穩定,所以有句俗話“家有千萬,帶毛的不算”。
偏關的確有獨特的地理文化資源,比如當你站在晉陝大峽谷開端的老牛灣,你會看到在峭壁間折回的黃河竟是一帶碧綠,平靜秀美。這是因為萬家寨水庫能蓄水淤沙,泥沙沉積到河底,每年定期排沙,黃河水位比從前抬高了60米,河水因此而清澈。如果你要看長城,這裏的長城遺蹟密度居全國縣域之最,涵蓋了關、隘、烽、堠、墩、台、營、寨、城、堡、望台等建築類型,堪稱是一座長城博物館。但是,光靠這些遊客逛上幾十分鐘、拍拍照片視頻就結束了的景區,能撐起一方經濟嗎?並不容易。


誰來幹,都很難
人往高處走。偏關有不少人到鄂爾多斯、太原或其他地方打工去了,考出去的大學生也不願回來。歷史上,山西就有“走西口”,到內蒙古墾荒、經商的傳統,是能吃苦打拼的。但人流出越多,當地就越冷清。
守在本地的人,窮久了,過慣了,想移風易俗也難。比如在農村,很多人習慣了不在自家院裏建廁所,廁所建在院外,夏天在村裏走動,走不遠就是蒼蠅蚊子和臭味。環境也影響人的狀態,“反正就這個樣,想變也變不了”。
在老牛灣調研農家樂時的一個意外插曲,也讓我很觸動。
在老牛灣接待我的是偏關縣文旅局副局長何蛟。他大學學旅遊專業,畢業後在忻州市當導遊,2007年通過公考被選聘為萬家寨鎮(現屬老牛灣鎮)老牛灣村的大學生村官,任村主任助理。當年全村有好幾十户人家,人均年收入1764元,一個月不到150元。他覺得守着自然和歷史寶藏的老牛灣“不該是這個樣子”,也發現偶爾會有零星的歐洲客人和自駕遊客造訪這個古村落。但當他第一次走進一户農家樂時,看到幾間破舊的窯洞就是客房,每孔窯洞裏堆着五六牀髒亂的被褥。村民對他説,旅遊就是種地,“看天吃飯”,有人來,就做一下。
從那時到2013年初調任老牛灣風景區管理中心,6年間,何蛟滿腔熱血,竭盡所能。老牛灣村的旅遊接待上了一個大台階,村民人均收入也達到1.5萬元。
何蛟做的很多事都是開創性的。2008年8月,他到距老牛灣較近的旅遊集散地包頭,用3天時間拜訪了近20家旅行社,揹包裏滿是印着老牛灣介紹的A4宣傳單。當時他的月工資是900元,出差是自費吃住,沒錢印彩色傳單,只能印黑白的,好在也能看出陡峭的河岸與黃河的樣子。他一次次被拒絕,直到最後一家,聽完介紹,説他們剛好有個攝影採風團,“要不試試?”
那年國慶節,兩輛大巴載着六七十人的旅遊團來到老牛灣,遊客站滿了村委會的院子。之前何蛟就通知各農家樂的店主,“過來領遊客”。這是老牛灣歷史性的一天,因為之前從來沒有旅遊大巴和舉着小旗的導遊來過。
今年截至7月中旬,老牛灣景區接待遊客12.16萬人次,比2019年同期增長78%,實現旅遊收入651萬元。靠開農家樂、客棧,去年村民人均收入在2萬元左右。
何蛟做了這麼多事,現在又是副局長,帶我到他當年奮鬥過的“地盤”上調研,應該大受歡迎吧。沒想到,我走進的這家農家樂,主人的臉色並不好看,沒聊幾句就開始抱怨,也不管對着攝像機。主要就是説生意難做,生意難做是因為景區門票太貴。而且反反覆覆地抱怨。
這位當年的優秀大學生村官,青春年華都獻給了偏關文旅,我想他此刻心裏一定很複雜。門票歸另一個體系管,他也做不了主。他回應:“我們會考慮這個問題。”
而農家樂的主人就錯了嗎?他對我説,他原來在鄂爾多斯開車,現在三個孩子也都在外打工,他前幾年響應號召回鄉開農家樂,一開始生意還行,馬上就是三年疫情,當初的投入還沒回來呢。
一邊聊我一邊想,萬事説到底,還是利益。村民肯定不會説政府不好,畢竟他也明白政府在方方面面有多少投入。但對着身邊的官員,他的標準就是一個:你讓我做什麼,我去做了,你就要讓我賺到錢。
我突然有點理解那些躺平的幹部了。不做什麼還沒什麼抱怨;做了,如果他賺了錢,未必肯説;但不賺錢,一定不滿意。
在偏關,有那麼一些瞬間,我真覺得,如果我是何蛟,是書記縣長,對着這麼個情況,我的選擇可能是逃,逃走或逃避。不做不行,做了也不一定行,誰知道會來一場疫情呢?太難了。誰來幹,都很難。
上世紀90年代,世界銀行有位農業專家、德國人伏格樂博士到偏關考察,他説“這個地方不適合人類生存”。到處是石頭坡、石頭山,荒突突一片。在這裏種樹,十年長不了半人高,樹要成林,更是難上難。
看資料,説到偏關,總會説偏關地處毛烏素沙漠邊緣地帶,溝壑縱橫,風大沙多,十年九旱。其實歷史上並非如此,偏關有不少地名如樺林堡、柏楊嶺、桑林坡等,説明當年這裏也曾林木豐茂。但在明朝時,因為偏關是抵禦北面遊牧勢力入侵的最前沿,為了修工事、動刀兵、築長城,把長城兩側的樹木都放火燒了,還有不少官員、駐軍、百姓也藉機砍伐森林,販運牟利,據説每年運到北京的木材不下百萬根。
長期只毀只砍的結果,是到新中國成立時,偏關境內的天然林已不復存在,地表裸露處不是黃土就是草也不長的幹石頭,人稱這裏的地是“三跑田”,即跑水、跑土、跑肥。
植被稀少,不遮風,水分涵養能力差,導致水土也容易流失。農民窮,為取暖做飯、飼養牲畜,會砍燒山柴和飼草,這又加劇了植被破壞。是一個惡性循環。
寫到這裏,可能有人覺得,既然不適合發展,就別費那個力了。我也這麼想過,這麼辛苦,發展效率也不高,一年財政收入就一兩億,支出主要靠轉移支付,索性都由國家財政按人頭“養”就好了。
當然,國家不會這麼想,偏關人也不會這麼做。偏關人咬緊牙關搞植樹造林,從上世紀70年代的綠化率只有4%到現在有40%,森林覆蓋率也從0到現在的8%。那種“較真,較勁,不叫苦;真窮,真苦,真實幹”的精神,代代相傳。
至誠通天。2008年,曾斷言此地不適合生存的世界銀行官員伏格樂到偏關考察生態建設,對這裏的5個區域生態治理工程給予了高度評價,並將偏關的生態建設模式寫入了世界銀行項目備忘錄。


為什麼一定要發展?
中國走向現代化和共同富裕,一個地方都不能拉下。在偏關,我比過去更透徹地理解了這個道理。
從政治上説,這是黨和國家的屬性決定的。人民共和國,當然要全心全意為全體人民服務。越窮,越難,越要關心。
從大國治理的角度,這也是必然。各地千差萬別,但都是命運共同體。單説水資源,偏關是引黃入晉、入京的水源地,要是自己隨便用,估計也能找到不少機會,比如縣內幾條大的季節性河流就不會斷流。水是生命之源,有水就能做很多文章。但萬家寨事關“國之大者”,國家對水資源是一盤棋統籌的。
如果看中國地圖就會發現,大河上游基本都是窮地方,下游特別是入海口周邊基本都是富地方。當然這是現代貿易和經濟發展的一般規律,但假如上下游不是一個國,一條心,博弈、對價乃至紛爭就會沒個完。
偏關為了國家“讓一泓清水入黃河”的大政策,顧全大局,剋制自己,國家當然會通過財政轉移等方式支持偏關的發展。這是一種互補型結構。如果要我給偏關文旅提建議,我的建議就是到京津地區多做宣傳,讓大家飲水思源,多來偏關看一看。
我一直在發達地區工作,價值座標系基本是經濟指標。按這套標準,偏關太不起眼了。比如説,2022年中國縣域經濟第一名是蘇州崑山市,其一般公共預算收入為430.2億元,是偏關的240倍。但偏關的價值只是崑山的九牛一毛嗎?
經常看到,發達地區宣傳自己以佔國土百分之多少的面積,創造了佔全國百分之多少的GDP。我也是這麼做判斷的。但在偏關我有了另一些感受——我們是否需要對那些貧苦的地方做一些價值重估?
比如,偏關經濟指標不太行,但生態價值呢?而生態是有外部性的,如果考慮進去,又該如何計量?
貧窮地區的發展,還事關人的福祉與人的發展,是民族精神的問題。如果因為自然條件、歷史原因等困難,就趴下,就退縮,就算給每個人發錢過日子,也是沒有希望的。因為人的能動性會越來越差,越來越不思改變。那環境也會越來越糟,因為沒有誰願意去改造。

偏關人沒有成為環境的囚徒。過去幾十年,他們造林,修梯田,修築水池、水窖、排水系統和灌溉系統,水土流失的控制面積逐年增加。尤其最近這些年,他們建起了黃河沿線10萬畝生態綠化帶,打造了黃河、長城兩條旅遊公路,形成了鄉村旅遊生態示範廊帶;他們把生態治理與鞏固脱貧成果結合,建設了12萬畝沙棘和2.5萬畝仁用杏乾果經濟林基地,雜豆、莜麥和蕎麥等小雜糧種植面積佔到全縣糧食播種面積的2/3;他們大力發展林光互補產業,打造了45萬畝檸條生物質能源基地……
在偏關,對一個地方的發展,我似乎有一種新的判別標準,就是看其原來的基礎和約束條件如何,是不是在不斷超越自己。一個地方很困難,這不是問題,只要它能迎難而上。偏關就是這樣的地方。
我聽當地人講怎麼種樹。滿山是石頭,只能用炮和電鑽打樹坑,一天打上二三十個,再把土一袋袋背上山,填進坑,再種苗樹。水也靠人背。有的石頭坡,裂開了不少縫隙,填土澆水就像無底洞,怎麼也填不滿。有的地方坡度有50度,從坡底向上一層層挖坑,幹累了只能站着歇會,因為太陡了,坐不住。就是靠着永不放棄的執拗,很多荒蕪的石頭坡上種滿了油松,只待它們不負眾望地堅韌成長。
據説歷史上種樹比現在還艱辛。現在路基本很暢通,運苗木很容易,而當年路不行,苗木要用騾子馱,早上7點出發,一天差不多走10裏,自帶乾糧,只幹一件事,就是栽樹。經常風沙四起,不見天日,很多人累哭了,但哭一陣,又接着幹。
偏關人愛種油松,也有故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試種過油松,失敗了。1973年,農業科技人員用温室大棚和容器育苗,又失敗了。直到1976年春,用了“雪藏法”育苗,終於成功,成為偏關營林史上的重大突破。截至目前,偏關有20項左右的造林技術獲得過國家、省、市的獎勵。
偏關窮,但偏關人沒被壓倒,而是一點點在補課,有的是幾百年前欠下的,補起來特別慢,但總有一天會補上去。這就是偏關人的精神。
早在1974年,偏關的領導就在全縣植樹造林動員會上説,“換書記不換主意,換縣長不換主張,一任接着一任幹,一級幹給一級看”。上世紀90年代中期,時任縣委書記曾經忍着腰椎間盤突出的痛苦,戴着護卡,穿着皮襖,冒着春寒,在南堡子村的山上一干就是一個月。當時偏關有個“世行專業隊”,是世界銀行貸款項目“偏關縣水土保持”辦公室組織的,培訓老師很講政治,説“偏關搞綠化就是為了颳大風的時候,不讓黃沙吹到首都”,受訓的年輕人特別激動,説“首都是北京,是祖國的心臟,不能讓北京也跟咱偏關一樣,一颳風就看不見天”。他們就這麼簡單,這麼樸實,再難也不棄。
一個地方,千難萬險,千辛萬苦,也要謀發展。因為歸根結底,人是需要一種精神的。有主觀能動性,才有可能改造客觀世界,並在改造中感受到美好的變化和人的價值實現。
如今的偏關,沙塵暴早已消失,揚沙早已不見。黃河邊,長城下,成片綠色正蔓延。


政策能否激活資源,關鍵在企業家精神
偏關必須發展,通過調研我也相信,偏關一定能夠發展。
偏關最大的機遇是2019年中央提出了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的國家戰略,對整個領域的重視和投入大大增加了。
偏關加大了小水庫、小水網建設的力度,明年就能引水到關河(黃河支流)縣城段,進行生態補水。此舉的好處是提升縣城的生態環境和人居環境水平,增強城鎮化的吸引力。過去,關河只有汛期才有水,明年縣城段就有水了,水蓄起來後,景觀就變美了,偏頭關古城的修繕整治也可以做了,這就能為全域旅遊提供新的支點。
為了加快發展,政府做了大量投入。比如偏關縣的黃河一號和長城一號旅遊公路建設,總規模170.5公里,預算總投資接近20.3億元,項目建設資金來源為:省財政一般預算/省級一般債券佔10%,省成品油補助資金佔8%,省代發債券/市縣一般債券資金佔40%,縣級資金佔42%。
我看了偏關縣2023年財政銜接推進鄉村振興的補助資金,一共40個項目,總計13062萬元,其中中央銜接資金7694萬,省級銜接資金2272萬元,縣級銜接資金3096萬元。中央和省級層面佔76%。
大政策出來,大環境改善後,原來的不利條件就可能轉化為有利條件。偏關是典型的冷涼山區,晝夜温差大,雨熱同季,光照充沛,工礦企業少,環境污染輕,適合旱作農業,種優質雜糧。受山地多所限,偏關很難搞大規模機械化作業,但傳統的耕作技藝,農民的傳承就非常好。大部分雜糧,不施除草劑,都是人工除草。農藥基本不用。如果做測試,無論看營養,還是看農藥殘留,這裏雜糧的品質都是一流的。今年11月6日,中國糧食行業協會下文命名偏關縣為“中國糜子之鄉”。
講環保、講生態的年代,為窮縣的振興提供了上升通道。但要真的實現振興,靠傳統小農經濟的做法也不行,而是需要新型的市場主體,也就是有創新精神的企業家、創業者、投資人。
我採訪了偏關永奧生態農業有限公司創始人劉開永。他1997年從山西農大畢業,在四川農大讀過研究生,一直做農業,在山西農科院工作過,也在農口民企當過十幾年職業經理人,跑遍了山西農村。2019年偏關領導到太原招商,得知他對非籠養蛋雞的養殖有興趣,就力推偏關,説雖然偏遠,交通物流不便,但遠離污染,地形地貌形成了天然的免疫屏障,很適合建低密度的飼養園。劉開永到了偏關創業,以窯頭鄉張家山村為中心建非籠養蛋雞養殖園區,首個農場佔地70畝,採用立體棲架式散養設備和科學合理的飼料策略,為每隻雞提供良好的福利條件,下的雞蛋比土雞蛋的口感更一致,安全性更有保證,更易追溯,營養濃度更高,氨基酸整體水平高於普通雞蛋30%。

永奧公司已獲得多項國際非籠養雞蛋的認證,許可使用“Cage Free”標籤,產品現在主要供應給廣東的萬豪酒店集團。
劉開永説,剛來時,從國道到山上的路很窄,縣裏幫助修路拓路,供電供水。2021年11月的一天,下了大雪,車子走不了。情急之下他微信向縣領導告急,結果領導親自過來,現場指揮,鄉政府的書記組織幾個村同時動員掃雪。“我覺得情感就是最大的政策,最好的營商環境。要是沒有他們對這片土地的愛,我可能就不會離開太原。”
劉開永的下一步是打好基礎,制定標準,最終會考慮“公司加農户”的模式,把標準和方法輸送給農户,這樣才能把事業做大,對社會才更有意義。他也給政府提過建議,是否可以把偏關打造成“有機農產品整體推進縣”,花力氣把所有土地全部變成有機土地,那就無須再去搞這個產品那個產品的認證,因為這塊土地上的所有農產品本身就是有機的。
我採訪的另一個新型市場主體是偏關縣晉電化工生物質電廠,也是一家民營企業,做農林生物質熱電聯產項目。項目總投資3.78億元,其中利用法國開發署貸款2700萬歐元(摺合人民幣約2.08億元),自籌1.7億元。項目2020年4月正式開工,2022年6月投入試運行,2023年4月通過法國開發署項目檢查驗收。
這個項目吸引我的地方在於,它是用秸稈和檸條等農林生物質廢棄物資源,進行清潔供熱、發電,變廢為寶。既有效解決了秸稈露天焚燒的問題,也解決了檸條每年要定期砍伐、才能更好生長和保護土壤防沙的問題。與同等規模燃煤發電機組相比,用農林廢棄物作為資源每年可以節約煤炭13.6萬噸。
生物質能源自身具備碳中和效應,與原有煤粉供熱鍋爐相比,每年可減少二氧化碳排放量14.2萬噸。煙氣污染物排放也明顯降低,每年可減少二氧化硫排放量約32.8噸,減少氮氧化物排放量約40.3噸。項目還能滿足偏關縣城現有供熱面積和未來新增的供熱需求,2022年冬帶動全縣供熱面積140萬平米,推進了縣城清潔能源供熱全覆蓋。
由於生物質項目產業鏈長、帶動力強,也是精準扶貧的利器。電廠負責人常彥鑫介紹説,他們已在全縣7個鄉鎮設立了9個農林生物質收儲站,整個項目建成後,每年可利用農林生物質總量21.1萬噸,以每個農户家庭年收集100噸計算,户均收入3萬元,年可帶動2000多農户就業,穩定增收。
晉電化工也是企業轉型的一個樣板,之前主業是合金材料,但要和浙江等地的民企競爭,壓力很大。而走農林生物質熱電聯產這條新路,本地有資源,政府也支持,心裏很踏實。
在偏關,我還有一點感受,就是我過去一直講的,企業家精神並不限於企業,而可能存在於社會經濟發展的各個方面。
新華網山西的朋友説,偏關的幹部為了抓創衞(創建國家衞生縣),最緊張時每天早上5點就開始晨查,現場發現問題,提出解決方案。“摩托沒有倒車鏡、廁所修在家門外、依山靠溝層疊居、蓋房隨意出路窄”等情況,已經有相當大改觀。
我看到何蛟寫的一篇文章,他2015年6月在老牛灣工作時,無意中看到幾名外國友人在用並不流利的中文和村民交談着什麼,走近得知他們來自荷蘭,想了解老牛灣冬季河道結冰冰層厚度,開展冰上速滑馬拉松活動。就這麼一個信息,促成了半年後,來自荷蘭、挪威、比利時等國家參與的黃河長城國際速滑馬拉松友誼賽在老牛灣峽谷冰面上舉辦,賽後又開展了沿長城徒步活動,他茅塞頓開,“原來黃河、長城還可以這麼玩!”從2016年開始,偏關陸續舉辦了3屆速滑馬拉松活動,還承辦了2017-2018、2018-2019兩屆全國大眾速滑馬拉松賽事。
從企業家到政府官員,走新路,解難題,無中生有,創造價值,這都是****企業家精神。這是我在偏關的最大欣慰,也是信心所在。

結語:綠與愛
每個地方都有天造地設的稟賦,總會有可以發揮的風口。
如果説偏關有偏方,那就是一個綠字。
綠是偏關認定的生態色,幸福色。《偏關縣“三綠”產業發展規劃(2022—2035年)》提出,偏關要實施綠色有機農業、綠色新能源、綠色文旅“三綠”發展戰略,打生態牌、走綠色路,實現綠化、彩化、財化同抓,生態、生產、生活共贏。
在我看來,綠,也是當代的主色調。和綠在一起,偏關就不會走偏。找對路,往前走,偏關也不怕路遠。
如果説偏關有偏方,那就是一個愛字。
用何蛟的話,偏關是一個長城偏心、黃河關愛的地方。“一把黃土塑成千萬個你我,靜脈是長城,動脈是黃河。”愛是最深沉、最不捨、最投入的感情。
中國窮縣該怎麼辦?偏關給我的啓發是:
1、國家政策的新機遇,會改變一個地方傳統資源約束條件的含義,從而帶來新的機會空間。
2、並不是政策一來就能甘霖普降。政策機會只是一種可能性,要真正把資源激活,還是離不開企業家的創造力、主動性。
當下偏關最需要的依然是企業家、投資者。在關河口驛站,我睡得特別好,房間乾淨,牀被舒適,設施現代,牀頭有USB接口,熱水器是AO史密斯,比我在北上廣深住過的一些四星級酒店並不遜色。推窗就能見黃河,則是其獨特價值。一問,是上海來的一家專業服務公司運營的。後來住到縣城的偏關賓館,條件就差了不少。
偏關有資源,但必須經由企業家的再創造,才能走向市場,煥發光彩。比如偏關的雜糧很棒,但要是和別人比單產、賣原料、拼規模,並非優勢。偏關的優勢是特殊地理環境和傳統耕作手藝所藴含的高品質、高價值。這就需要很好提煉,故事化、品牌化,也需要那些具備“接二連三”能力的農產品深加工企業的介入。
文旅開發也有類似問題。偏關價值的挖掘,更需要耐心資本、創新資本、創意資本的介入,而不是快餐式的、追求速效的介入方式。偏關的價值,更適合用心慢慢體會。
但我相信,人們覺得偏僻的偏關,終會變成人們偏愛的偏關。因為價值就在那裏,題材就在那裏,總會有有心人,通過產品和服務把它彰顯出來。
關河口驛站前台對面,有一幅偏關的風景畫。有人提醒我,這是一張雜糧畫,是一粒粒五穀雜糧拼繪的。仔細去看,真的無比精細和微妙。

希望這篇文章也能起到提醒的作用。提醒我們更加關注那些從來沒有聽説過的地方的獨特價值。
偏關人為什麼堅持?為什麼創造?為什麼如此辛苦?甚至付出再多辛苦,還是有很多人不知道,在中國山西的西北角有一個叫偏關的地方!
即使如此,還是付出,永不放棄。
因為他們對這塊土地愛的深沉。
世上沒有絕望的處境,只要有心懷希望的人,有企業家精神,以及愛。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