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洪水作戰:缺乏現代科技的古人如何治理長江?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昨天 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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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滋潤着廣袤大地,成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
然而,真要細究起來,歷史上的長江不僅水深浪急,更多次漲潮氾濫。從洶湧的江流到中華民族的水源地、生態庫與黃金航道,這場“神奇轉身”的背後離不開先民的治水巧思與智慧創造。

現代畫家張大千於1968年創作的絹本設色國畫《長江萬里圖》。來源/中國台北歷史博物館
那麼,古人治理長江都有哪些智慧?這背後又有哪些故事?讓我們一起來盤一盤!
防決溢,護城河
有歷史研究者曾感慨,一部中華文明史,就是一部與洪水不斷做鬥爭的歷史。
如果這種説法成立,那麼波濤洶湧的“長江”,就曾是這場鬥爭中的“重點對象”。據統計,1300多年以來,僅有記錄的長江水災就達200多次。
從自然地理來説,長江不僅涵蓋多條河流,而且涵蓋的還多是以雨水補給為主的河流。不同地區的降雨時間有所差異,要是各水道來洪時間先後錯開,倒也沒什麼大礙,但要是幾股洪峯因推遲或提前而相遇,交鋒之際,兇猛的水災便難以避免。
論及水患,長江中游地區最為嚴重。尤其是宜昌、漢口一帶,由於江流曲折,泥沙流淌不暢,水量一旦大漲,江水決溢就成了“常事”。有文記載的西漢時期中國第一次長江洪水災害就發生在長江荊江段的漢水中游,洶湧波濤奔流而出,淹沒4000多户。100多年後,同樣也是漢水成洪,又淹沒了一萬多户。雪上加霜的是,隨着人們對平原地區的開發,雲夢澤範圍被迫收縮,東通湖分蓄洪水的能力越來越小,帶來的後果就是洪水的頻繁氾濫。

長江。底圖/百度地圖
面對糟心的水災,古人並沒有坐以待斃,反而狠下決心——修江堤,護城池。荊江大堤,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成果之一。這道荊州的保護屏障,由一段段不同名字的大堤連接而成,凝聚着歷代先民的治水心血。

《長江萬里圖》卷,明,吳偉繪。來源/故宮博物院
史書記載,東晉永和年間,時任荊州刺史的恆温不忍滔滔洪水威脅百姓生計,命令陳遵修築江堤,保護江陵城免遭水浸。陳遵是東晉時期的水利專家,史載其“善於方功”,在他的努力下,一道堤壩依地勢而成。這條名喚“金堤”的護城堤壩正是荊江大堤的雛形,也是中國早期的“防汛安全牆”。一百多年後的南北朝,荊州又發大水,這次洪水兇猛,直接衝破了大堤。為了挽救全城百姓,荊州刺史蕭憺親自率領州府的武將文吏,冒着傾盆大雨,重新修築堤壩。滔天大浪嚇退了一眾官員,有人勸蕭憺先到安全的地方暫避,蕭憺卻拿西漢治水能臣王尊舉例,怒斥勸自己避災之人:“王尊欲以身塞河,我獨何心以免?”在他的堅持和帶領下,河堤終於重新立了起來。附近百姓看見大水襲來,紛紛逃散,有人不惜爬上了屋頂,蕭憺也慷慨出錢讓人救援,避免州民死難。根據《荊州記》記載,南北朝時期的金堤規模壯觀,“悉植細柳,綠條散風,清陰交陌。”

左圖為神農執耒耜圖。右圖為夏禹執耒耜圖。在古代,耒耜既是作為農具使用,又是作為治水工具使用。來源/張森,王思萍,陳新崗著《精更細作:中國傳統農耕文化》,山東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此後各朝統治者都曾想方設法給這條大堤加固。到了唐代,荊州東南到沙頭已經擁有了連續的堤防。五代時期,後梁將軍倪可福再度修堤“以捍蜀江激水”,因為堤壩堅厚,寸寸如金,獲名“寸金堤”。南宋時期,江陵寸金堤上段潰決,據説“水溢數丈”,高高的堤壩仍然被江流吞噬,成為深淵。為此,新到任的荊南湖北路安撫使張孝祥沒有氣餒,反而重新集材募工,修築新堤。在5000多人的努力下,新起的大堤“別起七澤門之址,度兩阿之間,轉而西之,接於舊堤,穹祟堅好,悉倍於舊。”這道大堤也被百姓視為護佑荊州城的“生命堤”。

張孝祥像。來源/節目《百家講壇》截圖
明代後期,荊州和另一處監利堤防連成一體,成為荊江大堤的前身。清代再度多次修繕與維護,1918年這條大堤正式得名荊江大堤,作為延續千百年的“水上長城”,繼續擔負起保衞北岸江漢平原的任務,成為先民與長江洪水“鬥智鬥勇”的時光印記與鮮活證明。

荊江大提。攝影/張景輝,來源/圖蟲創意
引江水,灌良田
用堅固高挺的堤壩防住洪水不夠,讓洶湧的江水為民所用才是最佳。畢竟,豐富的長江水正是絕佳的灌溉良源。秦昭王末年的李冰父子,完成了這份看似不可能的想象。
實現這一願望的正是他們修築的大型水利工程:都江堰。

都江堰。來源/Pixabay
從地理上看,都江堰所處的岷江地段正是長江最不“安分”的區域之一。岷江從高山峽谷而出,水流湍急且泥沙眾多,常常氾濫成災,形成洪水。然而,一到枯水季節,水流又鋭減,江水少得可憐,造成嚴重的乾旱。如此難題橫在了蜀郡守李冰面前。在兒子的協助下,李冰召集來了有治水經驗的人,經過眾人對岷江的地形和水形的反覆勘查和研究,“都江堰”水利工程終於動工。

《李冰父子與都江堰》。來源/中國國家博物館
這項浩大的水利工程由魚嘴、飛沙堰、寶瓶口三大主體工程構成,在李冰等人的巧思下,三項工程雖然各司其職,卻相互協應、彼此制約,真正實現了集引水分洪、減災灌溉等多項功能為一體。面對衝出山口的岷江水,李冰等人專門用裝滿鵝卵石的大竹籠放在江心,堆成狹長的小島,以做分水之用,喚為“金剛堤”。為了減輕來水的衝擊,小島的前部被製作成魚嘴狀的緩坡,稱為“魚嘴”。這裏正是李冰等人第一重妙思,魚嘴與金剛堤的配合,不但“防了洪”,更讓當地人民的“灌溉”用水有了着落。經此流過的岷江,自然被分割為了外江和內江。外江自然流出,實現了排洪的功效,內江則經過寶瓶口流入了成都平原,供民眾灌溉生活。更絕妙的是,魚嘴上游有一截彎道,冬春季節江流水少,水流被迫經過彎道繞行,使得內江進水多於外江進水,也就滿足了乾旱時期平原百姓的用水需求,一到夏季,水位不斷升高,江水自然不再受彎道制約,直衝外江,導致外江進水量超過內江進水量,既保證了人民需要,也有效避免了滾滾江流帶來的洪澇災害。

都江堰“魚嘴”。來源/紀錄片《生態秘境》截圖
寶瓶口又是另一重匠心獨具的奇想。這處專門開鑿出的引水通道,如同一道神奇的閥門,控制住了江水的咽喉。它專門從岩石中間開鑿,既不怕洪水沖刷,更不怕漂木撞擊。更奇特的是,它被修築為了進口寬約20米,出口處寬約30米,這一寬度實在是正正好好。小進口起到堵水作用,攔截了大量洪水,大出口則實現了引流分流的功效,如此設計讓不少西方水利專家連連稱奇。

都江堰寶瓶口風光。攝影/生活多美好,來源/圖蟲創意
位於金剛堤尾部的“飛沙堰”讓都江堰的功能再度添花。它是故意被留出的一段凹槽。一旦內江的水量超過了寶瓶口的流量上限,多餘的水就會通過飛沙堰自行溢到外江,若是特大洪水襲來,飛沙堰還能自行決堤,讓洶湧洪水直接進入岷江的正流金馬河,這也是不讓成都平原遭遇水災的關鍵一手。在泄洪與調節水量外,針對岷江水攜帶的大量泥沙,李冰等人為了防止這些泥沙淤塞住狹窄的寶瓶口,特意為飛沙堰設計出了“排沙”功效。現代研究發現,匠人們的這些構想正好呼應了河流學中的“彎道環流原理”,這是一種水流在離心力作用下形成的橫向環流運動。這一過程中,沉溺在水流底層的泥沙將被翻送到凸岸一側的上層,隨同洪水從內江越過飛沙堰排入外江。經此一越,江水中八成的泥沙都被排出,寶瓶口被泥沙淤塞的難題也迎刃而解,整體工程得以長久存續、不斷生效。“分四六,平潦暵”,古人用這精煉的六個字概述了都江堰的水利功能。據現代學者考證,李冰等人所設計的這三項工程,環環相扣、精妙配合,完全符合現代系統工程的原理,反映了我國在戰國時期的水利工程技術。

岷江。攝影/楓客,來源/圖蟲創意
今時再看都江堰,我們能看到的不僅是昔日的水利奇蹟,也不止成都平原上千年的沃野千里、不知饑饉,更有古人從防洪守土到治水開發的慧思。
開水道,興航運
源遠流長的長江不但為人民用水提供了寶貴資源,更曾串聯起中國古代經濟社會的發展命脈。在這背後,正是古人為開發長江航運付出的種種努力。
最早邁出這一步的是吳王夫差,為了稱霸中原,解決遠征所需的軍糧和輜重,吳王下令開鑿“邗溝”,將長江與淮河之間的湖泊連接起來,形成河道。《水經注》曾記載它的經行路線:“中瀆水自廣陵北出武廣湖東、陸陽湖西,二湖東西相直五里,水出其間,下至樊梁湖。舊道東北出,至博芝、射陽二湖,西北出夾邪,乃至山陽矣。”這條中國早期運河充分利用了天然水道和湖泊的便利,不但節省了勞力,更在跨區域流動中溝通了江淮地區。

吳王夫差像。來源/陳文德著《范蠡大傳》,九州出版社2006年版
另一條長江航道上的重要運河是江南運河。它的前身是春秋時期江南地區的一些人工運河,三國時期這些水道得到了修繕與維護,比如《吳錄》就曾記載,“大皇時,使陳勳鑿開水道,立十二埭,以通吳會諸郡,故船行不復由京口。”隋朝時期,隋煬帝開鑿大運河時,曾對這些水道進行大規模擴建,使其“自京口至餘杭,八百餘里,廣十餘丈。”按照現在的地圖來看,那時的江南運河從今鎮江市出發,經過晉陵,繞台湖東面的無錫、蘇州到杭州,貫通了長江與錢塘江水系,為地區經濟發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清徐揚繪《乾隆南巡圖卷》之《駐蹕姑蘇》(局部)。姑蘇作為江南運河重要的組成部分,有着豐厚的歷史文化底藴。來源/中國國家博物館
航道雖然開闢了,但江航的安全又成了一個問題。其中之一就是泥沙。比如邗溝在揚州附近和大江相交,相交之處形成洄流,產生了靜水區,泥沙非常容易堆積。影響航行不説,這些泥沙越積越多,在唐代以前,甚至形成了龐大的瓜洲。這直接導致從江南運河通商的船隻,必須繞步,這一程浪大水急,漩渦眾多,極大程度上威脅着航行的安全。為此,唐開元年間,潤州刺史齊瀚專門“開伊婁河二十五里,渡揚子,立埭”,以使“舟不漂溺。”伊婁埭專門設有斗門,潮水頂託時,便開斗門將船引入埭內運河段,等待潮水退去,就關閉斗門以防運河水走泄過多。這樣一來,南北漕運過江不再是棘手麻煩,瓜洲更成為南北商旅停留的重要集鎮。李白旅居瓜洲時還曾寫詩盛讚,言:齊公鑿新河,萬古流不絕。

瓜州古渡景區。攝影/陳揚,來源/圖蟲創意
長江河道的暗礁也威脅着航行安全。尤其是隋煬帝所開通的大運河,整體完工倉促,不少河段採取了天然的航道,留在河底的礁石就成了隱形“殺手”,一不小心就是船翻人亡的悲劇。對此,先民們也是頗費了一番心力,除了升級航行船舶的設計和建造水平,疏鑿險灘也是重要一環。三峽險灘,就是河道治理的重中之重。其中的崆嶺峽,就是峭壁聳立,導致“挽舟甚難”。明萬曆十八年,歸州知州吳守忠就曾率民工260人,耗費整整40天,疏鑿“崆嶺灘”,開通了“二珠”和“三珠”兩礁石,自此“舟船無患”。天啓四年,歸州知州楊奇珍通過“鑿石聚煤着炭其中,燃之,加醋”的方法,將黃板石、乾魚石、豆子石和點燈石等一系列阻礙航行的礁石全部削平,礙航長達80餘年的青灘再度暢通。為了指引航船安全行駛,先民們還別出心裁地設置了“安全導航”。比如崆嶺峽江水中的巨大礁石上就刻有“對我來”三字,提示船隻直衝而過避開危險,無獨有偶,乾隆四十年,忠縣折桅子灘的懸崖上也出現了“對我來”石刻,引領來船安全駛過。

崆嶺峽。來源/唐納德曼尼著《西洋鏡·一個英國風光攝影大師鏡頭下的中國》,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數百上千年的深思換回了長江航道的暢通無阻,也換回了行船不息的熱鬧繁榮。據統計,清代長江貨運量常佔全國貨運量的一半以上,長江自此成為中國名副其實的最主要的商業運輸渠道,在此後多年持續承載起中國城市經濟的發展與騰飛。
自青藏高原源流而成,蜿蜒流淌六千餘公里,滋潤一百餘萬平方公里的沃土。長江已經陪伴華夏兒女度過千萬載春秋。水清河晏、良田萬頃、舳艫千里、人民樂居。這是滾滾長江曾為中華哺育出燦爛而多彩的文明史詩,亦是華夏兒女與自然相生,同萬物攜手時,執筆於長江河畔,寫下的中國故事。

航拍視角下的長江。來源/紀錄片《長江之歌》截圖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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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俊作,中國古代河流,中國商業出版社,2022.
黃強,唐冠軍主編,長江航運百年探索,武漢出版社,2009.
陳守義主編;寧波市政協文史委編,寧波幫研究,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
黎沛虹,李可可,長江治水,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三北輪埠公司史料選輯》,檔案與史學,199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