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猜我會用哪個字,來總結在和順的四年?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昨天 15:27
許多人對山西的固有印象是“煤礦大省”、“黃土高原”,彷彿一出門不管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總會給你做個黃沙面膜或者煤渣spa。
但四年前第一次來到和順,我坐着東東的小車前往基地,在山團線行駛時,我和陳老濕買的一堆五金百貨、蔬菜糧油擠在後座上,看着周圍五彩斑斕的山林,真的想不到這會是山西的景觀。紅的櫟、黃的楊、綠的松,攤大餅的山形讓我回憶起在小興安嶺做研究生課題的日子,一種不知來由的熟悉感,讓我即將在陌生山區工作的恐懼減輕了很多。

和順秋季五彩斑斕的山 ©大貓
那時基地只有陳老濕住着,我很幸運,因為他也是一個優秀的引導者,在我對豹星球、對和順都還一無所知時,用他極具感染力的表達將我引導入一個華北豹的世界,我看着眼前的山,它們不再是山,而是M2和M4分庭抗禮的王國,是小豹子自由奔跑的探險地,是野豬一家快樂滾泥潭的遊樂場。而我也逐漸瞭解,和順是個多牛的地方。
五牛之鄉與豹子的牛排
和順確實是個“多牛”的地方——如果説華北豹是和順縣的生態名片的話,那牛一定是和順的歷史圖騰。一來,和順是牛郎織女傳説的發源地(中國多地都有“牛郎織女”的傳説,和順和山東沂源的傳説進入了國家非遺名錄),二來,和順有一個民間故事,講的是縣城水災,五頭神牛降世救人,因此五牛成了和順的象徵,和順還有一座五牛雕像作為地標。

和順的五牛雕像,找找第五頭在哪兒?©蓓蓓
牛對和順的重要性不僅在歷史和傳説中體現,從20世紀70年代起,和順在全國肉牛繁育這一領域就已經名列前茅,1978年和順被列為全國商品牛基地縣,和順肉牛十餘年前也成為了“地理標誌產品”。如今,在和順的山區,人們的經濟收入主要來源於養牛和農作物種植,而種植的主要作物玉米也基本都是牛飼料。

玉米是和順種植面積最大的作物 ©王傑
和順縣繁育的肉牛是西門塔爾牛的雜交改良品種,這種牛有體型大、體質好、生長快、產奶多等特點,但因為它的體型很大,在山勢複雜陡峭的地方散養有摔死的風險。
和順西部的馬坊鄉是我們最早開啓社區工作的區域,這裏也是鐵橋山保護區的所在。來過馬坊的人一定會對散落在漫山遍野的牛、連綿不絕的牛鈴聲印象深刻,偶爾還會遇到一羣牛在山團線上進行“交通管制”。
馬坊的山勢低矮平緩,很符合豹子對地形的需求。這樣的地形也適合放牛,山勢平緩就不用擔心牛意外摔跤,而且體型過大的西門塔爾牛實在太能吃了,所以馬坊鄉和同位於和順西邊的橫嶺鎮,常常把牛散養于山裏,這樣可以節約極高的餵食成本。

散養在山裏的牛 圖片來源:和順縣農業農村局
人手不足也是採用放養方式的一個原因。剛來和順我的第一感覺就是村子人好少。馬坊鄉的村子最小的只有一户兩口人,平均下來可能每個村只有二三十户。仍舊在村裏養牛的大多是老年人,他們的子女都外出打工去了,圈養或把牛每天趕回村過夜,需要很多人力,把牛散放在山間就要輕鬆多了。然而,這也埋下了隱患。
就這樣,散養的家牛溜達在平緩的山間,豹子恰恰也喜歡這些攤大餅一樣的山,於是它們相遇了。不會分辨什麼是天然獵物,什麼是家畜的豹子,自然而然地把山裏的小牛當成了一道加餐。本來相安無事的人和豹,在一次次牛豹相遇——捕食中產生了人獸衝突。

峯峯正在協助老鄉對豹吃牛現場進行核查 ©王剛
和順人並不討厭豹子,這裏向來有“豹是君子,不會主動傷人”的説法,在野外遇到了豹,他們也不會太懼怕。但是當珍貴的牛被豹子咬死時,人們的內心總是很難接受的。一些年紀大的老鄉跟我們説過,20來年前,豹咬死了他們的小牛,他們在牛屍上放毒藥,把豹子弄死了。
關注我們時間比較長的讀者,一定記得貓盟的第一個籌款項目“給豹子買牛排”,籌來的錢用來補償牛被咬死的老鄉,這就是一個緩解人豹衝突關係的嘗試。自那以後,豹吃牛的生態補償,一直在貓盟的工作中佔據了非常重的分量。
養牛人的苦衷
外來人剛來到和順,聽説某個村民家裏有三四十頭牛時,往往會驚歎,“每頭牛一萬多,您真有錢啊!”
想到高級牛肉的價格,大家也會覺得養牛很賺錢吧?其實和順的肉牛產業主要是良種繁育。小牛在和順這裏出生、長大,送到養牛場進行育肥,才能變成高檔牛肉。比起集中育肥的養牛場,繁育這事兒收益是很低的,和順平均每年每人在養牛這個產業上的收入不足5000元,但從母牛懷孕、小牛出生到小牛長大到能賣出,他們卻要付出一整年的心力。用傑哥的話説,就是“被拴住了”。

和順的養殖户的主要產業是繁育小牛 圖片來源:和順縣農業農村局
而養牛人能不能真的賺到錢,還需要看農户和養牛場之間的二道販子的定價,比如今年,明明市場上的牛肉價格都在漲,但收牛販子給的價格更低了。我在村裏遇到的大小養殖户們提起這件事都是唉聲嘆氣,小牛賣了呢,可能回不了本,不賣呢,還需要繼續養着小牛供給草料,而明年的牛價,卻依然是未知。
在和順,每個養牛户都會給自己的每頭牛起個名字,諸如“大禿”“二禿”“大花”,在我們眼裏看似一模一樣的牛們,養牛户卻能清楚地分辨出每一隻,就算一整個村的牛放在一起,也不會認錯自己家的牛。所以,失去了一頭牛,對他們來説,也不僅是失去了一筆錢,而是失去了一個他們曾經為之付出勞動和感情的生命。
從我們2015年開始做豹吃牛補償到現在快滿8年了,如今和順縣因為有多年的野生動物肇事賠付經驗,成為了野生動物致害補償保險的試點縣。但是養殖户仍舊面臨一樣的問題:補償款不能真正彌補他們的全部損失。
今年8月,和順某個村的一户人家丟失了一頭小牛,年近半百的養牛人和他年老的父母一起,辛辛苦苦上山尋找,“幸運地”找到了小牛的屍首,確認是豹子所殺。之所以説這是“幸運”,是因為找到了屍首,好歹能獲得保險賠付。


被豹咬死的小牛,和順的老鄉拍攝
這户人家在10月份又丟失了一頭小牛,這次他們找了五天五夜,連一點線索都找不到,沒有切實證據,丟失的小牛不會得到任何賠付。而對8月這頭找到了屍首的小牛,經過兩個月(在養牛人看來,這段時間不僅漫長而且希望渺茫)的核實、蓋章、公示流程後,保險公司在11月初向養牛人支付了補償金,金額800元。
從此成為和順人
第一次眺望和順的山野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忽略了一道道溝谷裏的村莊。埋頭在野外和數據之間更能讓我有安全感。我當初選擇學野保專業,就是不想和人打太多交道。聽不懂言下之意,摸不清他人的真實需求,總是讓我很沮喪。
但讀書的時候人總是太理想化,藉着大貓、陳老濕、大錘打下的基礎,我開始越來越多地和社區打交道。我在工作中慢慢感悟到:一切的生態問題,本質上都是社會問題。野保工作不是躲在山中做神仙,只與豹子、山林為伴。
當地居民是與野生動物聯繫最為緊密的人羣,而經濟條件的限制,常常讓他們為了生活,而與野生動物產生矛盾。野生動物保護的老前輩潘文石説過,搞好保護工作,首先要幫助當地人解決生活問題。

貓盟進行野生動物賠付的報告單
去年9月我們回顧了貓盟在和順開展的保護行動,隨着我們在和順的時間變長,我們所看到的保護問題也一直在變化,正如不斷變化的人豹關係一樣,這種變化是難以用眼睛看到的,它隱秘,且急迫。
於是我們決定在和順紮根,真正成為和順人,看到和順人眼裏看到的東西,聽到他們想説的話,最終找到實現保護與共存的契機。從最開始聽當地老鄉講話只能連蒙帶猜,到現在可以無障礙交流,從“無業無產”,到現在擁有了一百畝的“豹鄉田”,從到處迷路離不開導航,到成為了“行走的地圖”。

從空中俯瞰豹鄉田 ©大貓
這一年我們也越發看到了和順的可能性,它有着高質量的華北豹棲息地,有着遠離城市和工業污染的農田,有着品質極佳的雜糧和肉牛(很可惜,此處沒有電商鏈接),有着踏實勤勞的農民。有了這些條件,我們才有了試一試的勇氣,去探索新的農村經濟模式。
我們的初衷是保護生態,以往似乎只有關注野保的愛好者、野生動物以及生態環境因為保護而受益,但在人獸衝突、保護與發展的衝突變得更加明顯的今天,我們想要緩解當地華北豹棲息地日益破碎、生態保護受到經濟發展衝擊的激烈矛盾,更需要讓社區也能在保護中受益。
所以我們做了一個很大膽的跨界挑戰——豹鄉田,這一年,我們去了解土壤、瞭解作物、瞭解昆蟲和其他一切與農田交互的動物,社區的老鄉從觀察我們到願意與我們交心,中間也有着諸多不解和種植理念上的爭論,但最終他們還是抱着“也許我們能給這裏帶來不同的東西”這樣的期待,伸出了合作的手。
考慮到給社區的回饋,我們1/4的農田種植了玉米,而這些玉米所收割完的秸稈將給社區餵牛,減少他們圈養牛過冬的成本。剩餘3/4的土地,我們種植了12種和順的優質雜糧,除了因為種植技術不熟練而失敗的小米和甜蕎外,其他作物都得到了不錯的收穫,這已經超出了我們的預期(此處要感謝王傑和老齊)。

豹鄉田的產品 ©蓓蓓
如今2023年的豹鄉田已經殺青了,看着收割過後和4月一般無二廣闊的農田,我又回想起我們剛租下土地時的興奮與期待,而與當時不同的是,對於明年豹鄉田怎麼種怎麼玩,我們已經有了很多的想法。
傑哥常常説“這麼多的地,不養牛有點可惜。”
那大家猜一猜,明年我們是不是也會有貓盟的“大禿”、“二禿”、“大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