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已走,將來的波瀾壯闊,該由我們續寫了_風聞
孤烟暮蝉-时评人-珍惜未来,远离公知12-02 09:57
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形容基辛格,我會説他是一個懂中國圍棋的美國老人。
基辛格這一走,中國人民在美國的老朋友又少了一位。我知道,對於“老朋友”這個稱謂,很多同志和朋友可能都不是很感冒,覺得我們這個説法多少是有點一廂情願了。年輕時的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是後來隨着年齡和閲歷的增長,我開始逐漸理解了我們這麼做的初衷。我們之所以管基辛格叫老朋友,不是因為他真的以人與人之間的那種朋友感情來經營中美關係,而是因為他在維護美國國家利益的同時,還懂得不少我們中國人為人處世、修身治國的道理,並且也能夠運用這些道理去引導美國的對華外交政策走向,哪怕這種運用是有選擇性的。

管你叫朋友不意味着你和我的關係真就好到了無話不談的份上,只要你在理念和思想高度上能夠和我惺惺相惜,那你也可以是我的老朋友。
一如項羽之於劉邦,劉備之於曹操,司馬懿之於諸葛亮。一個能夠領悟你的思路的棋手,在棋盤上和你殺得有來有回的同時,表面上還能保持雲淡風輕,碰上殘局的時候還能坐下來陪你喝會兒茶、聊會兒天。相比其他那些號稱親朋手足,實為勢利小人的所謂諂媚之徒,我們當然更願意把老朋友這個稱號送給像基辛格這樣的對手。
基辛格這一走,讓我又回想起了他當年所著的那本《論中國》。西方退休官僚學者所寫的有關中國的書籍,我這些年來也看過一些,真要説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數來無非也就兩本:一本是亨廷頓所著的《文明的衝突》,另一本就是基辛格的《論中國》。
他們兩人的著作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都把現實主義的政治理念擺在了當代外交政策的核心地位。和同時期動輒就要跟紅色國家你死我活的大多數同行不同,亨廷頓和基辛格在意識形態上並不顯得十分狂熱。在他們看來,只要能夠維持住美國在全球範圍內獨一檔的霸主地位,其餘一切都是可以拿出來商量甚至是交換的,包括所謂盟友和意識形態。
如果説冷戰時期活躍在華盛頓大舞台上美國的官僚和政客大多是魔怔人的話,那麼亨廷頓和基辛格這倆就是典型的日子人。過好美國的日子才是第一位的,其餘所有選擇都應該為這個大前提服務。
而具體到對中國的看法,相比學者出身、天生自帶一點文人清高氣的亨廷頓,我覺得在美國國務卿的位置上待過的基辛格還要更現實一點。這種現實不僅體現在他願意從現實利益的角度出發來打量中美關係,同時也體現在他願意放下一部分身為美國人的傲慢身段,主動去探究,並嘗試着以自己的方式來理解我們中國人的思維,甚至是對我們思維當中的一部分加以逆向學習,反過來再用我們的招式對付我們。
基辛格在《論中國》這本書裏頭打過一個比方,他説中西方的戰略思維存在着根本性的差異,西方人推崇的是英雄主義,強調的是決戰制勝,而中國人則更喜歡因勢利導,通過持續不斷地積累相對優勢,來達到最終影響全局的目的。

二者的區別就好像是國際象棋和中國圍棋。下國際象棋的雙方的博弈目標是明確的,你把對方的王給將死了就行,其餘一切步驟都是為了這個最終目的而服務的。
而相比勝負規則明確的國際象棋,中國圍棋的玩法就抽象多了,每一枚棋子都是一樣的,沒有大小之分,不存在説你吃掉誰這盤棋就進行不下去了。下圍棋要想贏,關鍵得看誰最後圍出來的“地盤”更大,想要實現這一點,你就得有足夠的耐心和遠見去通盤考慮全局,而不是被一時的得失所影響。局部吃掉對方几個子不是目的,目的是要通過落子來營造出一種讓棋局整體風向倒向我方的“勢”。勢成則局定,後面不管對方在局部如何掙扎,最後的勝負手都將落於我方。
基辛格沒有在他的書裏頭説過象棋、圍棋兩種戰略思維究竟孰優孰劣,但是我從他的行文當中能夠感受出來,他應該是更欣賞中國圍棋這種玩法的。
畢竟,當今國際政治的抽象程度,遠非一盤國際象棋所能比擬。把對方的王給將死就能贏得最終勝利這種思路,早就隨着冷戰的結束而作古了。不管美國願不願意,多極化都是後冷戰時代的大勢所趨,面對這種紛繁複雜的新常態,需要棋手有通盤考量的新思維。而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既懂圍棋也懂象棋的棋手,無論如何都是要比一個只懂象棋的棋手更佔優勢的。
我相信基辛格應該也明白這個道理,這一點從過去這20多年來,他對歷屆美國政府在國際棋盤上諸多舉棋落子的委婉諫言上就能看得出來,比如規勸拜登政府不要把俄羅斯逼得太緊。畢竟俄烏那邊這一打起來會對中美兩國的博弈產生什麼影響,我想整個美國應該也沒有人會比基辛格更清楚的了。

只不過這時已快油盡燈枯的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把控中美棋局的能力。他不再是50年前那個意氣風發,到了北京來面對教員和總理都能談笑風生的棋手了。他只是一個就連因為偶爾看不過眼在白宮那幫人的耳邊絮叨幾句,都會被人家嫌囉嗦的煢煢老人而已。
現在華盛頓那幫年輕棋手們已經不懂,也不想懂什麼是圍棋思維了。他們滿腦子都是當年美蘇爭霸時的那一套象棋棋譜,他們就想着覆盤當初的棋局,總覺得只要把車馬象王后給佈置到位了,就一定能像當初贏下蘇聯那樣,將我們中國的軍。
所謂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勢這個東西,一旦成了,後面想要再扭轉可就難了。基辛格未必不懂得其中的道理,可惜事已至此,縱然精明如他,也是難以挽回了。
如此生活100年,直到帝國的大廈崩塌。從某種程度上講,能在夜幕完全覆蓋北美大平原之前平靜地離開,而不至於説讓憂傷完全浸透自己那張佈滿了歲月痕跡的老臉,這對於熱愛併為美國奉獻了一生的基辛格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呢?
作為一個研究了半輩子中國圍棋的美國現實主義政治家,當他在夜深人靜之際,細細端詳着如今的國際棋局時,天下棋勢落於誰家?我相信基辛格的心裏應該是有數的。
基辛格這一走,華盛頓那邊恐怕就剩不下多少懂中國圍棋的老棋手了。但是在中國這邊,我們可多的是既精通中國圍棋,也熟稔國際象棋的年輕棋手。這些年來不光基辛格在研究和學習我們,我們也同樣在研究和學習他們。而就如今國際棋局上的中美力量此消彼長的走勢來看,中美兩撥棋手究竟誰才是更出色的那批學生,基辛格不會不知道。

基辛格在《論中國》裏頭説了不少很合我們中國人胃口的話,比如“按照中國人對歷史的解釋,中國只是在近代才暫時蒙塵,這樣一個國家當然不會屈居人下”,比如“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比如“信仰的目的不是啓示或解脱,而是耐心地恢復已被遺忘的克己美德”,又比如“無論世界風雲如何變幻,中國人民都能堅持自己的民族精神,不墜其志”。
有人説這是基辛格對我們的認可,也有人説這是一種恭維,而我倒是覺得,基辛格在書裏頭説的這些話,多少倒是有點我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口頭禪的意思:“我能理解,但我不支持。”
什麼叫做“我能理解,但我不支持?”意思就是: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場上,我也會作出你和一樣的選擇,但很可惜我不是。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一種想法,如果把大家的身份對調一下,讓基辛格來我們這邊擔任中方的棋手,我覺得他這盤棋下到最後,應該也會是順着我們今天的思路來,而不是把如今華盛頓流行的那套國際象棋的復古棋譜給硬套到我們的身上。因為他心裏清楚,那並不是取勝之道。
大江東去浪淘盡,多少風流人物。基辛格這一輩子已經活得足夠富有戲劇性了,往後的日子還很長,總該留下些波瀾壯闊給後來人續寫。來自20世紀的那個最懂中國圍棋的美國人已經走了,現在,是時候該讓那些已經參透了國際象棋的中國人,來翻開歷史的全新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