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一位老人_風聞
谁都不是一座孤岛-12-05 15:27
去年底,那波疫情快結束的時候,我基本康復了。聽説原單位同事王高工這幾年一直住在養老院,一對抱養的兒女在無錫,一兩個月來此地看看他,平時幾乎不來。於是,我萌生了去看看他老人家的想法。
王高工是無錫人,店員出身,解放初保送速成中學學習,後考上上海交大,畢業後分在外省一家中型軍工廠,一直在單位做技術工作。八十年代中期,我從學校畢業分到該廠,跟他做了同事。王高工(那時候是王工)個子不高,身材偏胖,説話不多,但很和氣,夫人在單位子弟學校做老師。那時候他的子女已調回無錫了。九十年代初,單位效益不好,他退休年齡也到了,我也以“下崗”名義去了廣東。幾十年不見他了,只是聽説他夫人去世後,他兒子來這邊,把房子賣了,把老人家送進了養老院。
王工跟我一個專業,在一個大辦公室上班過幾年,他不是帶我的師傅,但勝過帶我的師傅。我師傅文革前最後一屆南工的研究生,八零年代國家重用這批人,走仕途是那時候他的最大追求,所以,師傅根本沒心思帶我,我遇到問題,一般都是去請教王工。讓我印象深刻並終身受益的是王工精益求精、嚴謹的工作態度,和他對專業技術的深度把握,以及他令我們這些後輩吃驚的專業記憶力。有的時候,我要翻很多資料才能查到的數據,他張口就來,説完,還不忘補上一句:你查一下,也許我記錯了。但從未錯過。
那天,我趕到養老院的時候,天空下起毛毛雨。養老院在郊外,很幽靜。辦好手續,我走進大廳,遠遠地看見角落裏,一輛輪椅上坐着一個人,身上披着一條毯子,整個人幾乎蜷縮在裏面,大廳有點暗,我並沒有讓人通知他,但他還是先發現了我。我快步上前,拉着他佈滿老人斑的手,蹲了下來。我看到滿是褶皺的臉,灰白鬍須。我問:那麼遠還認出我?幾十年了。他説:你走路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很精神,走得快,一點都沒變。他兩隻小眼睛放着光:很多年沒見到你了,你在廣東還好吧。我的鼻子有點酸,回答説:還好,還好,比單位強一點。外面冷,咱們進去。我把他推進房間,坐在牀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分別幾十年,真的不知聊啥。他沒有裝假牙,門牙已經完全沒有了。我把蘋果洗乾淨,又問人要了把勺子,刮蘋果給他吃,他堅持不要我喂,接過勺子,嘴一癟一癟地吃了起來。後來我禮貌地問了一下他的身體情況,打聽他兒孫的情況,他的回答都異常簡單:都蠻好蠻好,住這裏蠻好蠻好。還不忘強調一句,是他主動來這裏的。這裏的人,老友、服務人員,都對他很好,好得沒話講。後來我到辦公室找管理人員瞭解了一下,管理人員説,這老頭很乖,身體也還好,他兒子捨得交錢,老人在這裏享受最高等級的服務。就是無錫口音,老友們聽不大懂,老人跟他們不大交流。我説,他就是這樣的,年輕時説話就不多。臨走時,我問王高工平時看點什麼,他説眼睛不行,耳朵沒事,可以在房間聽電視。我看到他拿的是老人手機,但有一個iPAD,我便給他下載了喜馬拉雅,告訴他:這裏面有好多節目,可以聽書聽節目,中文英文都有,説不定還有你熟悉的俄文節目呢。他説,蠻好,蠻好,等下我自己弄,我曉得。
離開的時候,他拿起枴杖,堅持站起來把我送出大廳。我走到門口時,看到他朝我揮手,對我説一句什麼,我沒聽清楚,但我很清楚:這也許是最後一次見他了。我鑽進駕駛室,在座位上呆坐良久,點火的時候,發現滿臉潮濕。
----前幾天,我在廣東,聽説王高工在睡夢中去世了。他是一個好人,一輩子從不爭權奪利、從不得罪人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