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人們在討論中西文明發展差異時常常以“地理環境決定論”為核心？_風聞

在前現代社會，所有文明生存的基礎，都是對太陽能不同形式的利用。而地球自然環境的演化，也導致各地區出現了不同的地形地貌以及各地對太陽能利用率的差異。比如，在亞歐大陸北部的草原地帶，之所以遊牧文明成為主流，是因為只有通過動物這個中介，才可以將稀薄的太陽能轉化成的營養收集和儲存起來。用更簡單一點的概念來解釋，就是一個地區吸收太陽能的效率以及與此相關的地理環境決定了這個地區的承載力和生活方式。

但這裏所説的“決定”——亦即“地理決定論”中所説的“決定”，不應理解為一種“地理環境”與“文明形態”之間的必然邏輯，而是應當理解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另一種表述形式。具體一點來説，“地理決定論”可以做兩方面的理解：

第一，在利用太陽能的前提之下，不同地區的地理環境差異決定了地區承載力、人口密度、生活方式等的巨大不同，而不同的人口密度、生活方式等差異是必然會演化出適應不同環境的文明形態的。如雨林、山區就因為地理環境的阻隔難以發展出大型的統一文明，温帶季風帶因為雨熱條件更適合，更容易出現中大型國家。

第二，之所説“地理環境”與“文明形態”之間不應建立必然聯繫，是因為文明本身是一個高度複雜且具有能動性的概念。即便是在相似的地理環境條件下，因為人種、物種、交流路徑的不同，不同國家的文明樣態也會有巨大區別——如歐洲東部沿海和美洲西部沿海在地理環境上有很多相似性，但是在地理大發現之前，二者的區別也很大的。

而站在“前現代”這個前提下來看的話，“地理決定論”的侷限和適用性也非常明顯。前現代社會是對太陽能的利用，而現代社會則是對化石能源和其他能源的利用，二者的形態已經完全不一樣。化石能源、核能等能源與太陽能的最大不同，是他可以超越地理環境的侷限——最顯著的例子，如果沒有化石能源，那麼中國以北就是絕對的苦寒之地，根本無法想象會誕生蘇聯這樣一個令世界震動的國家。

科技的發展帶來的另一個結果，是治理方式的變革。如東南亞的很多國家，雖然國家內部各區域之間依然有大山阻隔，每年也有漫長的雨季，但是有了現代的通訊手段，中央對各地區的管轄能力提升了幾個維度。儘管這些國家還存在一些部分地區不服管的現象，可與前現代社會比起來，中央的治理能力依然是有飛躍式的提升的。

如果忽略物質基礎對文明形態的影響，就很容易犯靜態歷史觀的錯誤，即將文明看做一個定值——即一個地區在古代受地理環境的影響而形成了何種文明樣態，那麼這種文明樣態以及內核的精神就會一直傳承下去。也正是基於這個觀念，所以才會有諸如“歐洲是商業文明，講誠信，中國人官僚社會，都是靠糊弄和人情，所以永遠也發展不過人家”之類的邏輯。

但對於近現代歷史略有了解的人，都會意識到古代社會與現代社會的差異，遠大於現代東方社會與西方社會的差異。換句話説，正如應該把“西醫”叫做“現代醫學”一樣，“現代化”的本質也是建立在一套現代科技和物質基礎上的觀念體系。

如果沒有現代化的科技和物質基礎，在西安和蘭州以西直到東歐的這一大片歐亞腹地上，是不可出現人口超過百萬的大城市的，更難以想象在極北之地也會有人口數萬、數十萬的城市。當然，即便是現代社會，地理環境對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組織結構依然會有影響，但這種影響已經不是決定性的。最能代表這一現象的例子，就是今天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國家，都是現代結構的民族國家（雖然不同國家的成立原因、國家結構、穩定度差異很大，但在性質上都已經可以看做現代國家），地理環境的差異更多體現在國家不同的組織結構形式、治理模式等方面。

另外，還必須強調的一點是，“地理決定論”也是受歷史週期和科技變化影響的。舉個簡單的例子，一般人認為沿海地區交通便利，所以經濟更繁榮，而內地交通不便，經濟較差。但這依然是一種錯誤的印象，因為一個地區的經濟是否繁榮，與沿海並無直接關係，而是受綜合因素影響的。如在漢唐時期，歐亞交流的主要路徑就是絲綢之路，由此也帶動了絲路城市的繁榮。張掖、敦煌等城市，可以説是當時的國際性大都市。而今天沿海的青島、威海等城市，在當時無論是人口數量、經濟地位等等，都遠遜於河西。但到了近代以後，海運逐漸發達，海軍的價值凸顯，青島、威海也才有了更高的地位。

可以這麼説，如果論“開放”程度的話，在隋唐時期，河西地區是領先歐亞的。所以，陳寅恪先生在談到敦煌學的時候，才會説敦煌之所以是“吾國學術之傷心史”，是因為這裏是全世界唯一的匯聚了中國、印度、希臘等不同文明成果的地方，其對於研究世界古代文明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站在今天的時代背景之下，過度強調“地理決定論”以及古代社會形成的文明樣態對今天的影響，是缺乏理論依據的。同時，即便是強調古代社會文明樣態的地理決定論，也只能正推而不能倒推——即你可以説某國有何種文明樣態是受該國地理環境的影響決定的，但決不能説什麼樣的地理環境一定會誕生什麼樣的文明樣態。地球相似地理環境的地方太多了，想找個反例是無比容易的。

而今天的大部分人基於“地理決定論”對東西方文明的褒貶，與其説是“理性思考”的結果，不如説就是典型的“你富你有理”——用知乎熟悉的論調來説，就是“你富了，自有人為你辯經”。當把這種“地理決定論”的思維從古代拿到現代社會的時候，翻車也是大概率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