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一樣的《拿破崙》，到底侮辱了誰?_風聞

文 | 北方朔風

一千五百年來，烏雲密佈，十五個世紀後，烏雲劈散，而您卻在指責雷霆！——《悲慘世界》

最近筆者去看了雷德利斯科特導演的《拿破崙》，雖然在去看之前就已經聽聞這部電影風評很差，但是觀影之後看到的下限還是超乎了想象。筆者很少十分直接的去這樣批評一部電影，但如果你對拿破崙時代的戰爭還感興趣，如果你認為拿破崙是一個偉大的歷史人物，那就沒必要花兩個半小時看這部電影，因為你幾乎看不到任何你想在電影中看到的東西。

關於這部電影對拿破崙的貶低，很多人開玩笑的説法是，雷德利導演是英國人，所以不喜歡拿破崙。這當然只是玩笑話，從這部充滿了黑色幽默的“歷史電影”裏邊，有更多的東西值得我們去思考，尤其是有一些讓人可能笑不出來的東西。（本文包含大量劇透）

如果説這部電影的最大問題是什麼，那麼一定是關於拿破崙和約瑟芬的感情生活佔據了太多的篇幅，一部兩個半小時的電影之中，他們的情感糾葛佔據了超過一個半小時。這樣的結構對於一部描繪拿破崙一生的歷史電影來説顯然是不合適的。

我們當然知道，歷史上拿破崙和約瑟芬的感情生活是很糾結的，拿破崙在感情問題上，表現出了和他的軍事能力完全不同的態度，雖然一部講述拿破崙的電影不應該對此隻字不提，但佔據如此巨大的篇幅，就很奇怪了。如果這是一個毫無經驗或是水平低下的導演的作品，我們可以説是失誤的問題，但是雷德利作為一位著作等身的知名導演，這樣的效果只能認為是他本人有意為之。

回憶一下，這樣的思潮是否很是熟悉？我們在很多文藝作品裏邊都能看到類似的情況？強調所謂的人性與複雜性，但是最終表現出來的方式，卻是以各種庸俗乃至於陰濕的方式，去解構歷史人物**，**這樣的虛無主義作品大家是不是能想起來不少。一個並不複雜的事實是，這一套並不是國內某些文藝工作者獨有的，準確的説，這套玩法是西方文藝界玩了很久的，如今的表現，只不過是在拿破崙身上再來一遍罷了。

這種思路到底有什麼錯誤呢？並不是説歷史人物沒有像普通人一樣的性格，也不是説偉人不會有各種毛病，但問題在於，這種描寫違背了歷史偉人的特點。按照普列漢諾夫的話來説，偉人是創始者，比正常人看的更遠一些，是個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為他的活動是事物自然進程的自覺和自由的表現。換句話説，偉大的歷史人物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在特定歷史之中，他扮演的角色代表了歷史的方向，他的能力與才華匹配了時代的趨勢。所以如果脱離歷史環境，用這種所謂的複雜性去描寫人物，是相當虛無的事情。

拿破崙當然是這樣的一個人物，他有着優秀的軍事才華，在政治上也有巨大的建樹，他這兩項才能在歷史之中扮演了關鍵的角色，從歷史進程的角度來説，他扮演的角色是把現代民族主義精神，現代資本主義的法律與道德與社會規範，推廣到了整個歐洲，影響了整個世界，這是即使他軍事上最終失敗也沒有改變的事實。要知道，黑格爾最早的“歷史終結論”（和福山那個有關係，但是不一樣），很大程度就是受到了拿破崙的影響。

當然，拿破崙不是完美的，他和約瑟芬之間的感情生活用現在的話來説就是舔狗，而在戰略方面，無論是對西班牙還是俄羅斯，都有十分明顯的錯誤；至於內政和外交，拿破崙搞得全歐洲都是敵人。記得從有貼吧以來，問如果拿破崙用他侄子拿破崙三世的內政外交能力，拿破崙能否勝利的問題就沒有停過，拿破崙絕不是個完美的人，但是他顯然在歷史之中完成了他該完成的角色。而拿破崙最終的失敗，也讓他的故事有一種古代希臘史詩的悲劇味道，偉大的人在命運之中的波折，總是吸引人的。

但很遺憾，這部電影對歷史的看法，與普列漢諾夫的思路完全相反。它持有的是一種非常冷戰後宣傳的虛無主義味道，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之下，整個電影顯得充滿了一種滑稽的黑色幽默，華金菲尼克斯好像穿越到了他主演的上一部電影小丑之中，只不過這次，所有的演員都畫上了小丑的妝容。

這種虛無的味道，影響了整部電影的質量。拿破崙和約瑟芬這兩個角色的情感故事雖然十分無趣，但是總歸是讓觀眾能記住這兩個角色。但是其他的歷史人物，在這樣的大基調之下，就顯得十分沒有存在感。不管是法軍這邊的諸位元帥，還是瘸子塔列朗這樣的外交家，在這部電影裏的描寫都還不如國內都市情感電視劇裏邊的路人。

這樣的描寫對於拿破崙的敵人們也是如此，整部電影裏，筆者看不到什麼人能用英雄這個詞語去形容。這也是筆者認為，用雷德利導演是英國人來解釋這部電影的問題是不現實的原因，因為對拿破崙的虛無主義描述，使得這部電影裏的英軍也顯得十分尷尬。

首先是在埃及戰役中，拿破崙回國的原因成了得知約瑟芬出軌之後的擔心，完全沒有提到英國海軍的參與；然後是特拉法爾加海戰這場海戰完全沒有鏡頭，皇家海軍的代表人物納爾遜完全沒有出場；最後是威靈頓戰勝拿破崙，當把拿破崙描寫成為一個躁狂症患者的時候，戰勝拿破崙的威靈頓表現得並不像是一個英國的英雄，而是個精神病院的護工大爺。假設從英國人的愛國熱情出發，那麼無論如何，這樣的描寫都是不合適的，貶低對手很多時候意味着貶低自己，這個道理並沒有那麼複雜。這部電影唯一能説得上是英國人愛國情懷的，大概是讓拿破崙説英國菜好吃了。

✦納爾遜：想不到！我竟然在一個英國人拍的拿破崙電影裏缺席，這待遇還不如在法國人那！（《決戰奧斯特利茨》）

然後是關於軍事場面的描寫，整個電影、中除了對於滑鐵盧戰役的描寫還算是大場面之外，其他的部分都乏善可陳，無論是土倫還是三皇會戰，場面都不怎麼樣，沒有特拉法爾加，沒有翻越阿爾卑斯，軍事愛好者想看到的場面基本上都沒有。當然，無論是出於成本還是電影長度的需求，這種大的戰爭場面都不可能太多，但是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就會使得拿破崙的人物形象很抽象。

比如説這部電影裏，也有拿破崙從科西嘉島回來之後，法軍對他倒戈的場面，在其他電影拍攝這一段的時候，我們能感受到的是拿破崙強大的魅力。但是考慮到電影整體，這個場面就非常滑稽了，因為之前的劇情主要都是講拿破崙和約瑟芬的感情生活**，那麼為什麼法軍士兵會相信這樣的一個人呢？**拿破崙在法軍中的聲望，並不是嘴巴説説，而是在十幾年的戰爭中的無數勝利所鑄就的，沒有了這方面的劇情，又怎麼能塑造拿破崙的形象呢？

更何況，筆者認為這樣的描寫，並不是單純出於時長和成本的考慮，而是有深層的用意。電影的鏡頭語言我們可以有各種理解，我們並不能確定導演是怎麼想的，但是這部電影最後的片尾字幕就非常有意思的，導演列出了拿破崙各個戰役的帶來的死亡數字，這是一種非常明確的取向，試圖把拿破崙定義成為一個希特勒樣的人物。

當然，拿破崙有對諸如西班牙這樣地區的壓迫，對殖民地的掠奪，以及各種算得上是窮兵黜武的舉動，試圖證明他在道德上的正確性是可笑的。**但是藉此否認他在歷史之中的作用，無疑是更可笑的，**如果在片尾字幕，加上一些我國教科書中常見的，對貢獻的總結，功過分開而論是更合理的，但是很顯然，導演並不這樣想。

我們不是不允許導演對歷史情節進行合適的改編，畢竟“完全還原歷史”在技術上其實是不可能的。比如説雷德利導演的《天國王朝》與歷史就存在出入，比如説麻風王鮑德温的軍事才能並沒有那麼卓越，某位假意改信的角色，歷史上也並沒有這麼做，這不影響《天國王朝》的導演剪輯版成了很多人中世紀曆史的啓蒙。

作為一部歷史電影，改編應該做到能描述這個時代的歷史脈絡，並且給觀眾更好的觀感，這一點在《拿破崙》這部電影裏邊做到了嗎？很遺憾，觀眾們並沒有感受到那個時代的脈絡，只感覺到了抽象。假如要看一部完全脱離歷史的拿破崙電影，筆者為什麼不去看澤連斯基先生主演的無厘頭喜劇電影《拿破崙難過美人關》呢？《天國王朝》的上映版本在商業上失敗了，導演剪輯版則很成功，但《拿破崙》這部電影，恐怕是很難做到這點了，畢竟這不是場景多少的問題，而是整個電影的思路出現了問題。

這樣的歷史虛無主義風格，並不是只針對拿破崙，比如片中關於法國大革命的描寫，也很有現在自由主義宣傳的味道，**從電影的描寫裏，我們似乎完全不能看到革命的必要性，看到只是烏合之眾的自相殘殺。**當然，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各個派別相互攻擊迫害，因此造成的傷亡人數是個很可怕的數字，但藉此去否認革命的意義，這套話術背後的邏輯，想必大家還是很熟悉的。用歷史虛無主義去寫作史詩，這恐怕是最大的自相矛盾了。

這樣的思潮絕不只在電影之中。筆者曾經在知乎看到過這樣一個問題，問拿破崙和希特勒有什麼區別，這個問題之下，立場不同的答主都論證了拿破崙相對於希特勒的意義。但是倘若在西方，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沒有這麼絕對了**，****在這套歷史虛無主義的邏輯之下，一切偉大的歷史人物都是罪惡的，一切推動歷史進步的行為而流的血，都是罪無可赦的，**而為了維持“日常”運行所流的血，則是理所應當的。在這套邏輯之下，華金菲尼克斯發揮了他卓越的演技，演繹出了一個神經質的自大狂，但是，這和拿破崙又有何干呢？

這個世界上還那麼尊重拿破崙的國家，恐怕已經不多了，畢竟在法國某些投票中，拿破崙在法國最偉大人物裏邊，已經排不到前十了。大國中恐怕只有中俄，當年沙俄雖然戰勝了法蘭西，但是俄羅斯一直熱愛着法國文化，如果不是普希金這樣的人物，俄羅斯説不定到今天還使用法語，而那些戰勝了拿破崙的年輕貴族軍官，後來在俄國發動了十二月黨人起義，這次行動雖然不成熟，但是足以證明，拿破崙把進步的思潮傳遞到了整個歐洲，而在蘇聯時代，蘇聯拍攝出來了最優秀的描寫拿破崙戰爭的電影。而我國普遍對於拿破崙的認可，在英語互聯網，是難以想象的。

對歷史的解讀，大多數時候都是基於現實需要的。這一點相信大家有所理解，**就像是我國的各種歷史虛無主義文藝作品，都有着很明確的指向，是非常具有針對性。**那麼，對拿破崙的解讀也是否如此呢？如果從時間來説，拿破崙是個二百年前的人，對他的解讀並不指向具體政治實體的利益；但是從思想的角度來説，拿破崙在那個歷史節點，推動進步自由的思潮傳播，這個影響至今依然明顯。對他的否定，有着明確的指向意義。然而，什麼都解構最後只會使自己也被解構，侮辱拿破崙也好，侮辱大革命也好，最後只會讓世人覺得這些虛無主義把戲才是純純的小丑。

在如今這個時代，進步的話語被一羣自我表達欲過剩的行為藝術家綁架，他們並不關心人類的進步，不關心普通人的生存，只是在乎少數人自我滿足式的表達慾望，他們並不相信英雄存在。而所謂的保守派，則是對着一個空虛偶像去跪拜，連自己保的是什麼守，都一無所知。無論是對於哪一邊來説，拿破崙這樣才華與歷史共鳴的人物，都過於耀眼。這是個不相信英雄的時代，無論哪一邊，都不真正相信時代的進步。

但是歷史註定會有英雄，這不是因為某個人個人品格如何，而是每一個時代的變遷之中，註定有人要去扮演這個角色，他們對於歷史的意義，並不會因為他人的評論而改變。書生輕議冢中人，冢中笑爾書生氣，希望有一天，我們會能看到一部，對於拿破崙更加公正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