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小看泉州男人!_風聞
福桃九分饱-福桃九分饱官方账号-同名微信公众号:futaojiufenbao。12-07 13:41
去過一趟泉州之後,我對於泉州美食真的拜服了。(關於泉州我們寫過美食攻略第一季,請戳:泉州也太好吃了吧,我可以把胃留下嗎)
原本只在廈門吃過薑母鴨,到了泉州才知道,這裏才是薑母鴨的發源地。並且,這裏的薑母鴨還分派別,有的是燉煮派,有的是乾煸派,兩種我都吃了,喜歡燉煮派的阿山,一個人吃完一鍋,有種足以抵抗整個冬天的暖意。

泉州所有好吃的都有個特點,看起來門牌破破,並不起眼。比如這家滷水店裏,居然吃到了配威士忌都十分驚豔的滷螃蟹——


▲ © 大眾點評
坐了很遠的車去的小店,進門洋洋灑灑二十個搪瓷深罐,紅豆薏米仁蓮子石花膏……點一碗“漳州四果湯”,入口,第一次感受到“清甜”原來是這樣的甜度,一口氣吃完,只覺得通體舒泰。忽然看老闆端出一碗叫白粬的甜湯,閩南話叫“白殼”,有點微微的發酵感,口感Q彈滑嫩,後來才知道,這是“永春三白”之一:白鴨、白粬、白鶴拳。

© 大眾點評
原來一個人吃飯的壞處是不能多點菜,在這家本地朋友推薦的海鮮店裏大戰油淋沙蟲,隔壁桌兩個妹妹在聊天:“你最近是受苦了嗎?今天吃這麼多。”“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婆婆是個奇葩。”“怎麼奇葩了?”“她來我們家,天天給我煮西蘭花。”

▲油淋沙蟲
這個故事的結尾還好,妹妹的夫婿出差回來,發現愛吃西蘭花的婆婆,主動把她送回家,回來給媳婦轉了一千塊,讓她和閨蜜們出來“好好補一補”。
泉州男人不錯。

我很久之前就對泉州男人充滿好感。
這當然是因為林洪。
林洪是個宋朝人,林洪,字龍發,號可山,南宋紹興年間進士,但生卒年已經不知道了。稍晚些時候的詩人韋居安在《梅磵詩話》説他“粗有詩名”,當然只是“粗”,所以流傳下來的詩也不多,當然也不是那麼有名。
他説自己是“梅妻鶴子”林和靖的後代,據説還被當時的人嘲笑,因為林和靖自稱自己的老婆是梅花,兒子是仙鶴,不婚不育的典範,哪裏還有後代呢?
不過,後來林則徐任浙江杭嘉湖道時,重修孤山林和靖墓,發現一塊碑記,證實林逋確有後裔。《誰謂荼苦》的作者考證出另一個趣事,林逋的後代不僅有林洪,還有把南宋的饅頭製作技術帶去奈良的林淨因。
我查了查日文資料,發現林淨因的子孫確實開創了日本點心界鼻祖“鹽瀨總本家”,大家去奈良的話,還可以去“饅頭神社”(林神社)看一看,而鹽瀨家的後人直到2019年還有到中國祭拜孤山林和靖墓的記錄。

▲饅頭神社
是不是林和靖的後代沒關係,寫詩寫不過陸游也不要緊,會生活,同樣可以千古留名。
林洪這個男人得以千古留名,寫了一本叫《山家清供》的書。

這本書相當相當不簡單,如果在今天,他一定是男版“李子柒”的網紅級別,因為這本書的要點就是——
不要看不起普通食材!!
任何不起眼的食材,只要會起名,基本就是頂級fine dining!

▲《山家清供》目錄
韭菜燙熟,加薑絲、醬油和醋拌勻,綴一撮嫩柳,叫“柳葉韭”。
魚肉片薄,裹一層豆粉下鍋燙熟,喚“玉蟬羹”。
知道“酥瓊葉”是什麼?取名來自楊萬里的詩歌“削成瓊葉片,嚼作雪花聲”,其實呢,不過是烤饅頭。
“沆瀣漿”又是啥?白蘿蔔+甘蔗+水同煮,可以醒酒——那時候沆瀣還不是貶義詞。
“傍林鮮”聽起來特別鮮美了,其實是夏初林中竹筍正盛時,在竹林就地掃葉挖筍、生火煨筍——這也太風雅了。
我上週在上海以宋代美食作為元素的摩登法餐廳松澗the pine裏吃到“木樨糕”,侍者告訴我創意來自《山家清供》,是桂花口味的海綿蛋糕,上面噴了一些甘草水——可以看出廚師的小心思,甘草配桂花,是宋朝人喜歡的口味。

不過,林洪小哥哥在原著裏給木樨糕起了一個更高大上的名字——廣寒糕,吃了可以變嫦娥嗎?
可能很多人會想起趙麗蓉老師小品裏的“宮廷玉液酒”和“精英薈萃”,但如果當你知道林洪所處的年代,就能明白——
這個男人不是矯情,而是一片苦心。

1998 年,美國《生活雜誌》曾評選出這一千年來影響人類生活最深遠的一百件大事,宋朝的飯館與小吃入選第五十六位,由此看來,宋朝人是多麼注重吃喝。

▲《清明上河圖》局部 宋 · 張擇端
讓我們回到林洪所在的時代,紹興十一年,宋金和議簽訂,百姓們對於美食的熱情又恢復了。
金人反正一時半會兒打不過來,汴梁的舊夢搭配臨安的豐富新食材,單説水產魚蝦,就有鯽魚、江瑤、香螺、鱔魚、蛤蜊、水母、牡蠣及各種蟹、蝦等,可以創造出一道又一道名菜(當然,那時候的臨安人哪裏能預料到現在宋嫂魚羹和西湖醋魚已經成為“美食荒漠”的黑料了)
此時的烹飪手法,已經有了非常大的突破,中國人最常見的“炒”,在宋代已經成熟,並且成為極為普遍的烹飪方式。
那就熱火朝天的炒吧!!!
普通宴席,講究的是一碟又一碟,擺到杯盤狼藉,擺到層層疊疊,才顯得賓主盡歡;高級宴席,講究的是吃酒菜歸吃酒,吃飯菜歸吃飯,我們看看張俊請宋高宗吃的下酒菜——
下酒十五盞:
第一盞,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
第二盞,奶房籤、三脆羹
第三盞,羊舌籤、萌芽肚胘
第四盞,肫掌籤、鵪子羹
第五盞,肚胘膾、鴛鴦炸肚
第六盞,沙魚膾、炒沙魚襯湯
第七盞,鱔魚炒鱟、鵝肫掌湯齏
第八盞,螃蟹釀棖、奶房玉蕊羹
第九盞,鮮蝦蹄子膾、南炒鱔
第十盞,洗手蟹、鯚魚假蛤蜊
第十一盞,五珍膾、螃蟹清羹
第十二盞,鵪子水晶膾、豬肚假江鰩
第十三盞,蝦棖膾、蝦魚湯齏
第十四盞,水母膾、二色繭兒羹
第十五盞,蛤蜊生、血粉羹
我就想問,這算不算痛風套餐!
皇家如此,民間也不例外,農家樂開得如火如荼,陌上歌呼簪稻穗,橋邊燈火買官醅,連夜市都漸漸恢復起來,出售各種糕餅、果品、肉食、羹湯,瓠羹店“間有灌肺及炒肺,多點燭沽賣,每分不過二十文,並粥飯、點心,亦間或有賣洗面水,煎點湯茶藥者”。
林洪説,不能這樣吃。
他的提議是,要讓食物回到原本的味道。
比如“黃金雞”,當時南宋人烹飪雞,有新派方法“川炒”,調味多,味道重,林洪説,“恐非真味”。他介紹的方法是:“雞淨,用麻油、鹽水煮,入葱、椒。候熟,擘釘,以元汁別供。”

▲我在松澗也吃到了廚師新創意的“黃金雞”,已經是法餐的味道了,一問,果然借鑑了法餐中的Chicken Ballotine)
但他也不是一味不喜歡“炒”,嫩筍、小蕈和枸杞菜,用油炒,加胡椒,是配麪條(湯餅)絕佳。想想就好吃,明年一定要想辦法吃一次。
他注重食物的顏色搭配,“雪霞羹”,其實是白色的豆腐和紅色的芙蓉花同煮,取名自“紅白交錯,恍如雪霽之霞”,味道還在其次,但漂亮肯定是漂亮的。
他也很在乎吃的過程中的趣味。比如我們今天時常談起的中國第一份火鍋,便是來自林洪筆下的“撥霞供”。將兔肉切成薄片,醃之以薄枇酒醬椒料,開水涮肉,再蘸之以調味汁,看起來簡單,但“撥霞供”這個名字主要取自其烹飪過程,林洪用充滿詩意的語言描繪了這番飲食場景:“浪湧晴江雪,風翻晚照霞。”——鍋裏的湯水不斷翻滾,宛如晴天江雪融化時波浪翻湧,又好似傍晚時分被大風吹起的天邊晚霞,文化人的嘴巴,真是太會形容了。
美食配美器,當時宴會上,人們喜歡用名貴的金銀器,《東京夢華錄》羅列宮廷餐具,提到各種各樣的金銀器,最次的就是紅漆木盤。江蘇溧陽平橋宋代銀器窖藏出土的花卉紋銀碟,底部分別鏨刻牡丹、櫻桃、繡球、秋葵、梅竹、梔子、山茶、芙蓉、束蓮等,用這些銀碟來放菜餚,確實也是奢靡。

▲宋代鏨瓜形唐草紋瓜盒
林洪提倡的餐具,不是奢華的金銀器,而是一隻“香圓杯”——香圓即香櫞,南宋時福建盛產,將香櫞剖開做成兩個酒杯並刻以花,再倒入御酒,這樣的酒杯,自然是更高規格的清芬靄然,真不虧“清供”。
林洪的《山家清供》裏,記錄了一百零四道菜餚,很多菜今天已經失傳,但他對於食物的理念,對於我們仍舊有許多許多的參考。
比如,應該按照四時節序食用應季新鮮蔬菜。
比如,煮菜應該注重色彩搭配。
比如,再簡單的菜餚,也應該為此取一個風雅的名字。


一飯一蔬,來之不易,而用心烹飪,用心品嚐,把看起來平淡的生活過成一首詩,這就是林洪的苦心。
這也是泉州美食的底色。


▲攝影by大亨
這更是中國老百姓的美學傳統。

攝影 by 大亨
在泉州,吃得最驚喜的一餐,是騎樓下的街邊小店,一份當地牛排,一碗鹹飯。
中國人很少吃牛,這是因為古代農業社會,牛是耕地的主力軍。不過,波斯人順着海上絲綢之路來到泉州,一同帶來的還有愛吃牛肉的飲食習慣。
泉州牛排,聽起來高大上,吃起來卻十足本地口味,酥爛入味,還帶着馥郁的香氣——感覺有神秘的香料,像咖喱?但只是一點咖喱味道,也許這是波斯人留下的痕跡,早已隨着歲月,飄忽不定,成為這座城市的特色。


© 大眾點評
但我更加激賞的是那一碗鹹飯,吃起來有點像我們江南地區的菜飯,金色的是蝦皮,褐色的是香菇,黃色的是胡蘿蔔,白色的是蘿蔔絲,也許還有比的什麼,可是入口,每一種菜蔬的清香融入到米粒當中,那一刻,你忽然明白了林洪的深意。
無論是fine dining,還是家常菜蔬,只要用心烹飪,用心品嚐,吃下去,就能熨帖所有的煩惱和沮喪。
詩意的生活,有時候就在一口飯菜當中,吃下去,讓我們一起迎接春日。

參考資料:
[1]翁彪/夢雨. 誰謂荼苦.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