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漢學家給你講人間如何配不上天朝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12-07 21:23
第三章
第二節 中國人與野蠻人的二元對立組合
一
中央王國論設置瞭如此一項理論:中國人把一切非中國人都看作野蠻人,西方人也沒跑掉。那麼接下來就有兩個問題:
中國人的那種固執的偏見,是對的?還是錯的?
除了中國人,其他人都是野蠻人,那僅是中國人的幻覺,還是世界的真相?
知識分子替人類負責良心與良知,替人類探索各個領域的真相,因此,個個都該自覺對上述兩個問題做出判斷。接下來,還必須做出判斷:
對“除了中國人之外都是野蠻人”的設定,他或她認為是對的,還是錯的?
如此的判斷至少還細分為:
如果中國人是錯的,那僅是中國人的幻覺,那麼,他怎樣判斷中國人,認為他們的錯誤是對的,還是錯的?他怎樣判斷那種幻覺,認為那種幻覺是對的,還是錯的?
(舉個例子,我們由各種渠道反覆受到教導,納粹集中營是邪惡的,納粹是錯的,那不僅是主流世界的判斷,而是有駭人的事實作為證據。那麼,就我們個人判斷而言,是認為納粹是對的還是錯的?世界上可有人就是認為納粹沒錯呢。
歷史證明,第三帝國夢只是一場狂想,是希特勒們的幻覺。但是,優秀記者威廉·夏伊勒就是能用整整一本《第三帝國的興亡:納粹德國史》表達他對納粹德國帝國夢的讚許,並指出,那並不是一場夢,相反,反映了世界歷史的真相,希特勒和納粹失敗,只是因為還沒到點兒,天命讓德國人的帝國再往後推推而已。)
如果中國人的幻覺恰好符合了事實,那就是世界的真相。那麼,他——一位知識分子——怎樣判斷如此正確的中國人,以及如此的真相。那正確的中國人,他認為是對的,還是錯的?那世界真相,他認為是對的,還是錯的?
“那世界真相,他認為是對的,還是錯的?”——關於這個問題,我們有個明確的例子可以幫助思考。
在上世紀初,西方帝國主義者相信自家是世界的統治者,而那也確實是當時的真相,他們的認識與實際情況是合拍的。中國的革命者們做出了兩項判斷:
第一, 那是當時的真相,沒錯;
第二, 那真相是錯的,於是他們決定推翻那真相,推翻現實,“再造一個新天地”。——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
以二十世紀以來的進步思潮的影響,以文化界對帝國主義和殖民思想的清算,按説,做出判斷是很容易的事。用我們老百姓的大白話講,既然人類歷史上竟然存在着那樣一種極其惡劣的種族主義觀念,你們知識分子的態度是什麼?你高低得拿出個態度來啊。
然而,西方精英面對中央王國論中的“野蠻人”設定,幾乎個個拒絕明確表態。相反,漢學家們繼續造迷宮,把大家繞進迷魂陣裏。
我們來看看他們是怎樣拽着我們瞎繞:
中央王國論有一項固定模式,那就是一定要明確指出,“野蠻人”是中國人的主觀看法,但是,談到這一條時,一定把該看法放置在中華帝國的特殊性與偉大性(這個詞是我瞎編的)、永恆性的上下文裏,為那一條偏見造足了氛圍。大致是:
先説中國是最為古老的連續沒中斷的文明,再説中國文明自古發達,長期比其他文明和國家都更先進。然後就講述,因此中國人產生了一等特殊的種族主義優越感,自居世界的中心,認為自家皇帝是宇宙的頂點,其他一切國家,知道的不知道的,有的沒的,都是中國的臣屬國。
但到這一步就完了嗎?沒有,接下來才是最絕的:
中國人竟還能把那種優越感變成事實,建立了“中國的世界”、“中國的世界秩序”,即朝貢體系。
也就是説,其他民族的偏見可能僅僅是偏見,但中國人的偏見卻有現實支持,李菊福。
經過上述層層鋪墊後,漢學家才説出:
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中國人把其他一切非中國人都看成“野蠻人”。
在整套敍事過程中,作者會強調,中國作為文明和帝國都是兩手插兜,沒有對手,那是真的,不是中國人的幻覺。
然後介紹中國人別樣兒的“普世價值”和“普世秩序”。同時分析説,鑑於中國文明那麼優秀——西方人似乎更喜歡用帶有種族主義暗示的“優越”一詞,即,鑑於中國文明確實那麼優越,中國人產生那樣的幻覺,是情有可原的。甚至是有道理的。甚至其實是反映了一部分真相的。換句話説,中國人的種族主義,不僅是有結實基礎的,而且確實對應了“宇宙真相”。中國人的偏見不是偏見,中國人也算不上有錯。
上述一系列講述中,作者會不斷表態,表明他的個人判斷,替中國叫好。
然後,説到中國人把一切非中國人看成野蠻人,把西方人看成野蠻人,那些西方作者忽然就不表態了,變成“我只是轉述我不判斷。”
不過有一個驚人的例外,美國記者理查德·伯恩斯坦在1982年出版《自世界的中心——追尋關於中國的真相》,在該書扉頁上寫道:
“他們(中國人)曾經知道自己是天朝帝國的居民;他們的統治者,他們稱其為上帝的兒子。由在文化上落後的人民包圍,他們覺得,他們是某種特選的族羣(chosen people),並非由上帝選中,而是因了他們優越的成就。外國人被知悉為野蠻人。而中國的土地稱為中國,即中心王國。它是一片被照耀的領土,是文明與倫理道德的全球化中心;一言以蔽之,它是世界的中央。”
**(They knew themselves as the residents of the Celestial Empire,their ruler they called the Son of Heaven. Surrounded by peoplesless culturally advanced, they felt that they were a kind of chosenpeople, chosen not by God but by virtue of their superior attainments. Foreigners were known as barbarians. And the land of Chinawas called Zhongguo, or Central Kingdom. It was a luminous domain, the global seat of civilization and of ethical conduct; it was,**quite simply, the center of the earth.)
其他的西方作者都慎重地用措辭“中國人認為”,但這一位用了“知道”。
他明白宣佈,中央王國論不是中國人的錯覺或者妄想,而是中國人曾經知道(knew),也就是説,中國人腦子裏塞着中央王國論的全套內容,但那就是事情的真相。他們“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兒,而不是“以為”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兒。
作者措辭很仔細,接下來説,周圍人的落後讓中國人“覺得”(felt)他們是特選民族。這時候,反映的是中國人的看法,他們單方面的感受,而不是真相。然後則是,“外國人被知悉為野蠻人(were known as)”——他們得知、獲知、確知外國人是野蠻人。注意,不是中國人的主觀看法,而是他們確實“知道”。
這是一則比較罕見的例子,作者明説,中國人掌握了真相,一切非中國人都是野蠻人,是一種真相,那不是中國人的偏見,而是中國人經神意獲得告知的真相。
不知道算不算替西方人大膽説出了他們內心深處的真實觀念。
在製造了上述充足的混亂之後,西方作者們再帶着一種病態的受虐狂狀態強調,中國人把西方人也看成“一切其他人”,不加區別,把西方人歸在野蠻人裏:
“1517年,中國人從未想過這一點,在他們看來,葡萄牙人就像其他渴望貿易的野蠻人一樣,多個世紀以來,他們一直敢於乘船、騎馬和駱駝來到中國,無論他們來自臣屬國,還是印度、波斯諸國或日本。”
是在如此固定化的模式中,出現了《中國的政治體系——現代化與傳統》在第一頁“引言”的第一段與第二段:
“中國人作為世界上最古老的連續文明的繼承者,完全可以為他們的成就感到自豪。早早實現的種種創造,諸如書寫的文字、精巧的絲綢織造技術的發展、水稻種植、指南針和火藥的發明,只是那些成就中較為傑出的幾項而已。因此,對於把自身的形象定位為中央王國,即中國,或者,鑑於世上的人類全是不那麼幸運的羣體,所以自認為是孤懸在他們之畔的實體,中國人心安理得,那倒也是理由挺充分的。
從十六世紀開始,渴望進行貿易和擴散其宗教信仰的西方人出現了,因而被看做是對帝國的和平與和諧的無益侵擾。中國政府簡單地粗暴拒絕了西方人的友好姿態,因為,很明顯,無知的野蠻人不可能對天朝帝國的福祉有啥裨益,而且實際上還可能造成危害。但西方人是執着的。他們在一系列武裝對抗中相對輕易地擊敗了中國人,起點則為1839-1842年的鴉片戰爭。****”
(Inheritors of the world’s oldest continuous civilization, the Chinese can be justly proud of their achievements. Early creation of a written language, development of elaborate techniques of silk-weaving and wet rice cultivation, and invention of the compass and gunpowder are but a few of the more outstanding of these accomplishments.Thus the Chinese had good reasons for feeling secure in their image of themselves as the Middle Kingdom, Zhongguo, or that entity at thefringes of which the less favored groups of humanity existed.
The arrival, beginning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of Westerners who desired trade and wanted to spread their religious beliefs was therefore seen as an unwelcome intrusion into the peace and harmony of the empire. The Chinese government summarily rebuffed Western overtures, since it was obvious that ignorant barbarians could not contribute significantly to the well-being of the Celestial Empire and might in fact cause genuine harm. However, the Westerners were persistent. They defeated the Chinese with relative ease in a series of armed confrontations, beginning with the Opium War of 1839-1842.)
上述的歷史敍事中,第一段老實抄作業,鼓吹説,中國人認為,已經存在的人類裏全是遠不如自己幸運的羣體,中國人與那些羣體涇渭分明,生活在那些羣體的旁邊,也就是與現存人類本身涇渭分明,生活在現存人類的旁邊。(中國人是人類的好朋友……)然後説,由於中國人歷史上的成功,那種自絕於人類的瘋狂想法還是蠻有道理的。
接下來出現了一項異常做法,作者跳過了“中國人認為西方人是野蠻人”的環節。第二段的大部分,是在西方人的視角與中央王國論裏的中國人視角之間來回滑動,一個句子裏就能同時先後出現兩種對立的視角。渴望進行貿易和擴散其宗教信仰的——西方人的觀點,看做是對帝國的和平與和諧的無益侵擾——中央王國論硬安排給中國人的視角。無知的野蠻人不可能對天朝帝國的福祉有啥裨益——中央王國論裏中國人的判斷,西方人是執着的——西方人的判斷。作者如此跳來跳去,卻沒有告知讀者,“無知的野蠻人”是中國人單方面加給西方人的定義。
在內心,他持着與伯恩斯坦相同的理論,相信中國人不是認為,而是知道?
那麼怎麼解釋斯氏與霍氏的遣詞造句呢?是否他們也覺得中國人不是存在偏見,而是根本就知道真相呢?
另外,我們再重温一下2010年美國電子遊戲《文明5》裏介紹中國的部分內容:
“上帝的祝福( Blessings of Heaven)降臨於你,武則天,中國最美麗、最傲慢的統治者!……你是中國人的領袖,是人類所創的最古老、最偉大的文明的領袖。中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時間的迷霧中,早在其他後起文明得以孕育之前,中國人民就已取得了許多偉大的成就。中國對藝術和科學的貢獻太多太奇妙了,以至於公正的判斷變為不可能——印刷術、火藥、孔子的著作——這些都只是中國送給這世界不配擁有(an undeserving world,一個值不得的世界)的禮物的一小部分!……偉大的中國再一次被野蠻人(barbarians)四面包圍。你能打敗你所有的眾多敵人,使你的國家重歸偉大嗎?你能建立一個經受住時間考驗的文明嗎?”
這段敍事在策略上與《中國的政治體系》“引言”一模一樣,先誇張天朝多麼偉大,人間多麼配不上它,然後直接跳出“野蠻人”的形象,把野蠻人當做事實來表現。
在我國,由於科舉制度的影響,特別重視考試。在我的學生時代,遵循大一統傳統,中考、高考的部分科目是“全國統考”,於是有個很重要的概念——“統一標準答案”。在西方的同學們筆下,我們看到,不同文化領域,大家抄作業全都抄的是同一個統一標準答案。
按道理,統一標準答案,是考試做題時用的,俗話稱為敲門磚。等到獨立寫文著書的時候,那就該嘗試獨立思考啊,不能再背考卷上的滿分答案了。可是幾代西方同學就那麼老實地反覆抄同一個答案,如此奇怪的現象,不能不加以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