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野蠻人焚燒和掠奪了圓明園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12-07 21:35
第三章第二節
二
我們來看,斯氏的《全球通史》中,那一句是出現在怎樣的上下文裏。作者是尊奉帝國神教,採用庸俗的帝國主義史學以及中央王國論,對鄭和下西洋展開討論:
**“在十五世紀早期這段異乎尋常的歷史中,明朝的航海業以其傑出的技術和驚人的範圍,**明確證明了中國在世界航海業中的領先地位。然而,皇帝卻下詔禁止進一步海外遠征,並強迫立即執行這一命令(第十二章第一節)。這就是中國官方對海外活動持消極態度的一個最鮮明、最重大的表現。
下這一詔書的確切動機雖無人知曉,但以下事實值得注意:頒佈這一詔書之所以可行,是因為中國商人缺乏西方商人所擁有的政治權力和社會地位。正是制度結構上和向外推動力方面的根本差別,在世界歷史的這一重要轉折關頭,使中國的力量轉向內部,將全世界海洋留給了西方的冒險事業。難以置信但卻不可避免的結局是,西方蠻族在幾個世紀裏使偉大的“天朝”黯然失色。”
最後一句是作者做出的非常重要的歷史結論,很顯然,結論必須建立在歷史事實之上。由此可以判定,斯氏運用“西方蠻族”概念時,是在講述他認為的真相,即,西方人真的是野蠻人。
我們再來看看霍氏的思維過程。那句話在一個長段落裏,該段落充滿複雜的思辨:
“從屬世界對主導世界的反作用影響又是什麼呢?自十六世紀起,異國情調一直是歐洲擴張的副產品,雖説啓蒙時代的哲學觀察者常常不過是把歐洲和歐洲定居者以外的陌生國家視為歐洲文明的道德晴雨表。如果他們(指非歐洲人)明顯就是文明(也可譯成開化的)的,那麼他們能反映出歐洲文明的缺點,一如孟德斯鳩的《波斯書信》;至於那些並不文明化的地方,往往被視為“高貴的野人”(noble savages),其自然而令人欽佩的行為舉止則反映出(歐洲)文明社會的腐敗。然而,十九世紀出現了一項創新**,非****歐洲人及其社會越來越多地,且是逐漸地,被當做卑下的、不可取的、軟弱的、落後的,甚至是幼稚的。他們適合作為被征服的對象,或者至少適合令其皈依唯一真正文明的價值觀,而那唯一真正的文明的代表,則是商人、傳教士和一隊隊渾身槍支與烈酒的武裝士兵。從某種意義上説,在一個唯有軍事力量與軍事技術作數的年代,那些傳統的非西方社會的價值觀越來越無法維持其存續。**以帝國的北京之精巧,可曾阻止得了西方野蠻人非止一次的焚燒和掠奪圓明園?式微中的莫卧兒首都,經薩蒂亞吉特·雷的《Chesplayers》描繪得如此美麗,其精英文化的優雅可能擋住英國人的進軍?”
**(**What of the opposite effect of the dependent world on the dominant? Exoticism had been a by-product of European expansion since the sixteenth century, though philosophical observers in the age of Enlightenment had more often than not treated the strange countries beyond Europe and European settlers as a sort of moral barometer of European civilization. Where they were plainly civilized, they could illustrate the institutional deficiencies of the west, as in Montesquieu’s Persian Letters;where they were not, they were apt to be treated as noble savages whose natural and admirable comportment illustrated the corruption of civilized society. The novelty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 was that nonEuropeans and their societies were increasingly, and generally, treated as inferior, undesirable, feeble and backward, even infantile. They were fit subjects for conquest, or at least for conversion to the values of the only real civilization, that represented by traders, missionaries and bodies of armed men full of firearms and fire-water. And in a sense the values of traditional non-western societies increasingly became irrelevant to their survival in an age when force and military technology alone counted. Did the sophistication of imperial Peking prevent the western barbarians from burning and looting the Summer Palace more than once? Did the elegance of elite culture in the declining Mughal capital, so beautifully portrayed in Satyajit Ray’s The Chessplayers, hold up the advancing British?)
這一段落非常精彩,後面的句子不斷否定前面的句子,每一句都是一層遞進,也是一層轉折,其中有一層用心在於否定當時盛行的西方中心主義、白人至上主義,同時,感嘆其他文明在西方文明面前的無力。其中提到“傳統的非西方社會的價值觀越來越無法維持其存續”,這讓我們放心下來:原來作者筆下的“西方野蠻人”,是在轉述中央王國論,引用該理論中設定的中國人的“價值觀”。
然而,閲讀中我們有種奇怪的感覺:
那一段落裏,每一句都否定了前一句,後浪壓碎前浪,一浪一浪前行,借用吳月娘的口頭禪,淮洪似的。整個段落中,每一個概念都符合事實,每涉及的一個現象,也都符合歷史上的事實,作者的每一個句子都帶着判斷,但句子裏涉及的情況,我們卻都同意是發生過的真實歷史細節。我們知道印度大起義,也都同意——至少在很大的受教育人羣中——莫卧兒富庶與繁榮,文明昌盛。同一段落中稍後的例子,英國人招募錫克教徒、廓爾喀人,日本走上軍國主義道路,也都是事實。
那麼,在如此嚴謹的一個段落裏,唯獨“西方野蠻人”是描述中國人的主觀偏見嗎?
淮洪式的一個長段落,裏面每一個概念都對應事實,唯獨有一個例外,有那麼一個概念,是反映某個民族的錯誤價值觀,可能嗎?
經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只能得出結論,霍布斯鮑姆認為,“西方野蠻人”是一種事實,是一種真實存在的歷史現象,當他把那個定義性的詞組寫進句子時,他既是在寫中國人的價值觀,也是在介紹歷史的真相。在他心裏,中國人的價值觀與世界真相,是合拍的。
也許,如此的結論能夠解釋西方學者筆下的那種迷宮,那種在中國視角與西方視角之間的自由滑移,原因在於,在他們內心裏,中國人的那種可怕偏見與歧視是正確的,中國人不是“以為”,而是“知道”。
還有一個角度可以幫助我們確定上述結論。如果一個詞彙產生在歷史性的偏見中,表達了錯誤的價值觀,有明顯的歧義,那麼受害方會拒絕使用它,並且行動起來,要求所有人都停止使用那個詞彙。
一個意外的例子是這幾年在美國忽然出現的“內個”風波。中國的普通話裏,“那個”是最常用的詞彙之一,在口語中變音為“內個”,結果不巧與“尼哥”(nigger)諧音。隨着近年因各種目的前往美國人的中國人變多,美國人忽然發現,很多中國人一口一句“內個”!於是引發了討論,中國人可以不可以説“內個”?華裔人士也出面解釋是怎麼回事。
消息傳回中國,中國人的反應是什麼呢?幾乎所有人都在向同胞解釋原委,勸同胞到了美國一定注意,不要用這句習慣口頭語。
實際上,我第一次聽説還有這麼一樁公案,是在微博上,一位博主講道:
她與好友去美國一家名品店購物,好友看到那麼多名牌非常激動,指着一樣樣都想看,口中不斷説“內個內個”。接待她們的美國非裔女店員便非常有尊嚴地説:我知道你説的“內個”只是習慣用語,但我仍然不能接待你。於是,她便安排另一位不是非裔的同事來招呼這兩位中國顧客。
博主的結論是,自由民主制度讓美國人多麼的有尊嚴啊!言下之意,我們中國人應該向先進文明學習。
從實際情況上講,美國歷史上曾經長期流行“尼哥”的叫法,但是,今天誰在文章中或者媒體上使用它遣詞造句試試!——有趣的是,唯有非裔在開玩笑時可以用這個詞彙。
相類似的情況為,如果今天有中國作者如此寫:
十九世紀,西方人曾經輕蔑地把中國人看成“東亞病夫”……今天,東亞病夫們喜歡去西方留學,東亞病夫們重視學英語,東亞病夫們……
看會引起怎樣的羣毆。
如果有無恥之徒在漢語寫作裏一口一個“支那”,也會引發同胞們的憤怒,絕對不能容忍。
西方人發明了“印度支那”一稱,新中國逐漸認識到那個造詞包含着對那一區域在獨立性上的全面否定,所以在中文裏也堅決廢止了那一詞稱,改用“東南亞”、“中南半島”。
所以,如果一個羣體堅定地認為某個詞稱是錯的,是對自家的歧視,也是一種錯誤的歷史現象,那麼一定會奮起廢止它。比如國際社會用“發展中國家”代替“落後國家”之類的蔑稱,就是二戰後進步力量鬥爭的結果。
因此,西方人在自家世界裏,在英語寫作裏,時不時的直接用上“西方野蠻人”的叫法,心態是很怪異的。説白了,如果沒有某種認同感,不會主動引用那一所謂的中國人強加的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