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我是野蠻人你也不該歧視我啊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12-08 12:51
第三章第二節續
三
由此,引出了一個很荒謬的問題:
一八六〇年、一九〇〇年,圓明園兩遭劫難,那時候,西方人——歐洲人與美國人——是野蠻人嗎?
鄭和下西洋之後的幾個世紀,也就是從十五世紀到二十世紀,西方人真的是野蠻人嗎?亦即,到了二十世紀,西方人仍然是野蠻人嗎?
答案是不用想的,當然不是。誰會認為雨果與德拉克羅瓦、居里夫人與愛迪生是野蠻人呢。隨便舉例,那時西方人已經在使用蒸汽機、鐵路和電報,那都是現代技術,由那些現代技術,建立了現代文明。不管如今知識分子把“現代”討論得多麼複雜,但總都同意,十九世紀下半葉,西方建立的是“現代文明”,所以絕不是野蠻人的文明。
然而,在我們“不用想”的馬上反應裏,實際上可以遭到這樣的質疑:
今天的世界是籠罩在西方文明當中,我們都多多少少接受了西方文明的教化,而且越是精英羣體,西化程度越高。因此,當我們覺得毫無疑問西方人不是野蠻人的時候,我們是採用了西方近代建立的價值觀。
這一下就把討論複雜化了,變出好多難以吵清的問題,諸如:
現代與野蠻有沒有客觀標準?
蒸汽機、鐵路與電報,雨果的小説、德拉克羅瓦的畫,科學家們的科學研究,以及一八四八年革命,巴黎公社起義,爭取投票權運動,社會主義運動,等等,確實是事實。所有那些事實,即,歐洲在十九世紀全面取得的成就,是不是足以讓“西方人不是野蠻人”成為客觀事實?
但,我們要清楚的是:
在近代西方社會,人們並不是對上述設問進行討論。相反,如霍布斯鮑姆批評的那樣,西方人的思想基礎是,基督教文明是的唯一真正的文明,於是,只有該文明的價值觀是正確的,反映了客觀現實。
實際上,相關的討論應該進一步展開:
在西方人的思想裏,基督教文明的價值觀最重要的是體現了神意,所以才反映了客觀現實。
可惜本作者在這方面實在缺乏知識,無力展開討論。但要記住,在後面討論中央王國論時,“反映了神意的價值觀才是好價值觀、才真正反映客觀現實”,是關鍵的基礎。
但是,很多西方人,特別是知識分子都認識到,在基督教文明之外,還有其他文明,那些文明建立了各自的價值觀。其中有些文明歷史更為悠久,成就頗為燦爛,風貌很是迷人。這時候,中國文明不幸又被現場活捉,成了舉一反三——不是,是舉一反一——的例子。
漢學家們建立了中央王國論,然後讓同胞們知道,西方文明的價值觀並不是世界上唯一存在的價值觀,中國人另有一套價值觀。
霍氏在雄辯中忽然使用“西方野蠻人”的概念,是為圓明園痛心,也有對西方中心主義、白人優越感的嘲諷與揭露,潛台詞是:
“西方人看着像野蠻人,幹事像野蠻人,不要因此而受到迷惑,他們就是野蠻人。”
照這麼一看,西方學者建立與援引中央王國論,是在反對西方中心主義,反對對“唯一”的迷信,告訴世人,在西方的價值觀旁邊,有其他的價值觀並存。
那麼,中央王國論為什麼那麼詭異呢?因為,該理論不是舉一反三,而是舉一反一!相信它的西方學者疑似有信奉“中國中心主義”的傾向。
其中一條最為詭異的矛盾就是:
近代西方建立了文明與落後、文明與野蠻、先進與落後、開化與不開化等一組組二元對立的話語,但日益遭到開明派的批評和質疑,在如今的政治正確氣氛裏,那一種二元對立的設定基本已經遭拋棄了。
與此同時,中央王國論建立了那一觀念——中國人認為一切其他人,包括西方人, 都是野蠻人,但西方的開明派們卻往往拒絕明確批評説,那一觀念是錯的!
相反,如前面分析的,漢學家們用大量論據鋪陳,中國人的其他偏見都並非偏見,是正確的,有現實支持,由此而影影綽綽地暗示,中國人的“這一”偏見其實也不是偏見。然後其他領域的學者就偶爾咣嘰一下把“西方野蠻人”安排在句子裏,把那個概念當做有效的概念。
宣佈中國人把西方人認定為野蠻人,然後指出,中國人的那種看法是錯的,很難嗎?
但,不,西方人很少説中國人是錯的,只是批評,中國人對西方人存在着歧視。即,歧視是認為西方人比中國人低級,犯了政治正確的錯誤,所以是錯的,彷彿在説——就算我是野蠻人,你也不該歧視我啊。就好比如此説——就算我不如你有錢,你吃麪包喝汽水,哦,不是,是你開豪車坐私人飛機,你也不該歧視我窮啊。或者,好比如此説——就算我是個性工作者,性工作者怎麼啦,你是全職主婦,你就能用中產階級那一套歧視我嗎?
然而,正確答案難道不該是——你們中國人是不可救藥的愚昧,我們西方人有德拉克羅瓦,我們不是野蠻人!
可是,結果竟然是,當其他的同類型二元設定遭到否定和拋棄的時候,中國人與野蠻人二元對立的設定卻倖存下來了,還由漢學家及其他領域的高才們不斷由詭道而加以肯定。

我們法國的浪漫主義大師德拉克羅瓦的不朽名作《自由引導人民》,為紀念我們巴黎的一八三零年七月革命而作,在一八三一年的巴黎沙龍會展上首次正式展出。九年後,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
三
中央王國論裏的“野蠻人説”的最詭異之處,在於建立了一組絕對的二元組合,即,中國人與野蠻人。它們既是對立的概念,但又是互為條件、彼此成就、相互依存的組合。
注意,中國人與野蠻人,並不是文明人與野蠻人的一種對應,而僅僅是,中國人與野蠻人。
在斯氏的《全球通史》裏,“蠻族”是很重要的概念,反覆用其討論歷史。該書第四編一本正經地上了如此的扉頁題詞:
“我幸福,因為我是人,而不是動物;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是中國人,而不是蠻族人;
我幸福,因為我生活在全世界最美好的城市洛陽。
——邵雍(新儒教徒, 1011~1077)”
這段題詞如果把“洛陽”換成“北京”,那就是《賢良淑德的親王》裏男主鐵木真受封成吉思汗之後的人格狀態。
仔細分析起來,是這樣的:
中國人並不對應於西方近代文明裏的文明人,而只是對應着中央王國論裏的中國人。野蠻人,則對應着西方文明裏的某一款對野蠻人的定義,那是極其重要的一款定義。
真正核心的是,只有在這一組二元對立裏,西方人是野蠻人。一旦出了中央王國論,出了“中國人的價值觀”,出了中國人與野蠻人的組合,西方人就不是野蠻人。
也就是,只有面對中國人時,西方人才是野蠻人。一旦沒有了中國人作為對照,西方人馬上就不是野蠻人了。
所以,我們看到,西方作者在行文中,總是把中國人與西方野蠻人同時提到,因為前提在於,只有中國人出現的時候,西方人才獲得了野蠻人的身份。西方人是不是野蠻人,全靠中國人是否在場。
在人類創造的理論裏,這一條是相當詭異的了。
更詭異的是,中國人與西方人形成的那種二元關係,也並不是文明與野蠻的對立,甚至都不是先進與落後的對立、不是發達與不發達的對立,甚至不是富有與貧窮的對立。它就是,中國人與野蠻人的對立與並存。於是,那種關係就是鎖死的,文明狀態的改變並不能令其發生變化。
如果用“認識”一詞概括人類主動運用唯人類獨具的能力——智力去把握世界,那麼上述二元對立組合是人類認識活動最荒謬的結果之一了。
霍布斯鮑姆等優秀的西方學者都充分了解,在其所屬的文明中,乃至在全世界不同羣體中,“野蠻人”概念充分體現了人心的複雜,他們也對西方殖民者如何運用“野蠻人”進行了剖析。《帝國的年代》有這樣一句幽默:
“很多受過教育的奧地利人都同意梅特涅的看法,“亞洲始於東高速路在維也納的起點”,而大多數意大利北方人都把意大利南方人看成某種非洲野蠻人。”
但是,到了中央王國論上,這位史學家的腦子卻開始打結。同是在《帝國的年代》中,他指出:
“屬於“已開發世界”的居民(以及設法或被迫模仿它的地區居民),其成年男性越來越符合資產階級社會的最低標準:在法律上享有自由平等的權利……(但是實際是不平等的——本文作者按)這種差異類似於上刑折磨依然是司法程序中的一種合法形式(例如中華帝國[i]),與刑訊在官方的規定上已不存在,但其警察心照不宣地……的差異。
分辨(十九世紀時歐洲的——本文作者按)進步與落後、已開發和未開發世界的差異,是一件複雜而無益的事。因為這樣的分類在性質上是靜態和簡化的,但是要歸類的現實卻非如此。
在物質方面,在知識和改變自然的能力方面,它(西方)像是擁有專利****似的,以至改變就意味着進步,而歷史——至少現代歷史似乎即等於進步。進步是以任何可以測量或人類選擇去測量的上升曲線來加以評估的。
在科技以及隨之而來的物質生產和交通量的發展上,進步表現得最為顯著。現代機械絕大多數以蒸汽為動力,並由鋼鐵製成……雖然到了19世紀80年代,大規模的發電和內燃機均已成為事實,但是電力和石油尚不十分重要。及至1890年代,甚至連美國也不能宣稱它擁有300萬盞以上的電燈……”
所有這一切事實都不妨礙他寫道,焚燬圓明園的是西方野蠻人。——當西方的司法正式廢止了刑訊的時候,而清朝還在讓伸冤告狀者滾釘板兒、對被告和疑犯上拶子打板子,他也大致清楚那一情況,但他一想到西方人竟然燒了圓明園,就忍不住認定他們是野蠻人。
中國人儘管沒有電燈,一切都比西方人落後,但因為他們是中國人,所以,他們仍然是中國人。就因為中國人是中國人,所以發明了電燈的西方人是野蠻人。
為什麼會那樣呢?為什麼擁有大規模的發電和內燃機的西方人,在中國人面前是野蠻人呢?為什麼出了柯南道爾的大英帝國,在清朝面前是野蠻人呢?因為中國人是那樣認為的。
四
至此,我們已經覺得中央王國論之野蠻人論荒謬到不堪了。然而那才哪兒到哪兒啊。
在中央王國論裏,中國人與野蠻人組合沒有年代,沒有出現的起點!該理論告訴世人:
中國一起頭兒就是個帝國,而帝國一出現,裏面該有的就都有了。哪怕那些不是一起頭就有的,也是很早就出現了,中國文明早熟嘛!
接着,該理論就會介紹,中華帝國建立了朝貢體系云云,而中國人與野蠻人的二元組合是朝貢體系的一個有機部分。於是,讀者就會自然地得出印象,中國人與野蠻人的二元組合是隨着着帝國一出現就出現了,即使不是一起頭兒就出現,也是很早就出現了,總之很古老就是了:
“中國用以調整與外國的關係的納貢制度,是表明這種不同的又一證據。早在商朝時,中國人就將外國人看作文化低劣的野蠻人。以後,他們把儒家關於家庭的道德規範應用到他們與其他國家的關係上。由諸國家組成的家庭,自然須以天子為首。中國,即佔優勢的“中國”,為處劣勢的納貢國所圍繞;這些納貢國都被看作是子女。正如子女理當服從、尊敬他們的父母那樣,小國也須如此對待中國。具體地説,這表現為,小國定期派出納貢使團,向中國皇帝奉獻禮物並表示敬意,其中,還包括磕頭,即三跪九拜。派出這類使團的次數,各國不同,取決於和中國的接近度,如朝鮮,一年數次,而緬甸或老撾,則每 10 年一次。
這種納貢制度的主要目的是,保證中國漫長的邊疆一帶的和平與秩序;實際上,它通常****是成功的。諸小國接受這一制度,原因在於:與中國朝廷交往可提高它們的聲望;從偉大的文明中心可獲得文化方面的好處;而且,居於從屬地位,經濟上也有利可圖,因為中國人賜給他們予它們的貴重禮物多於它們所奉獻的,此外,還授它們以某些貿易特許權。但是,在另一方面,恰恰是中國人的這一成功促成他們的毀滅。這一成功使他們更加以為,中國是一個沒有相競爭的國家或政府的世界體系的中心。納貢關係是他們唯一承認的處理國際關係的一種形式。諸國家法律上平等的思想,對他們來説,難以理解。因此,中國人關於國際關係的觀念,與歐洲的原始國際法直接相牴觸。中國和西方世界沒有共同的立場可作為它們之間關係的基礎。”(《全球通史》)
之所以抄這麼長,是讓大家看看,西方學者們抄作業多麼整齊,一個個都是一字不差。該統一標準答案裏詭辯的卑鄙,再次讓我們熱血賁張——對,“中國和西方世界沒有共同的立場可作為它們之間關係的基礎”,所以呢?況且,這個世界上,人類歷史上,再沒有比西方人宣稱“諸國家法律上平等的思想”更可笑的了。額,明白了,你們不和印第安人搞“諸國家法律上平等”,是因為他們沒有國家,而中華帝國是個帝國,所以你們動用了國家之間平等的原則,是這樣吧。這時候怎麼又忘了你們和中國人是野蠻人與中國人組合了?
二〇二一年,阿聯酋英語報紙《海灣時報》上,英國作者的文章《第一世界,第三世界?我們還是整些新的二元概念吧》則以報紙文章的洗練,講述了中國人與野蠻人二元組合之古老:
**“公元前一千年間,對任何生活在古老中國的周帝國(Zhou empire)**的人來説,世界都是簡單的:他們是在“中國”,即“中央王國”,而外面的一切都是野蠻的(barbaric)。”
更難以置信的是,中國人與野蠻人的二元組合不僅沒得清楚的上限,它也沒得清楚的下限。
如前面兩章已經分析過的,種種條件都造成了它不可能有下限:
其一,中國帝國始終存在,世界一到了中華帝國那裏,就會無可奈何地按照它幾千年來的朝貢體系運轉,由此推理起來,作為帝國的一個關鍵的有機環節,那一對立組合自然是,簡直肯定就是,還存在着。既然帝國的存在是無可否認的事實,那麼你憑什麼以為那二元組合倒消失了?
其二,那二元對立的組合是一組靜止的、固化的配對兒,王八配狗,天長地久,不受任何其他條件影響,所以它自然會一直存在。內燃機不能破壞那一組合,原子彈就能了嗎?天真了。
其三……各位也動腦子想想!
如此迪士尼一樣的童話式思維就是存在於西方精英那裏。
如前面所分析的,基辛格在其回憶錄中一會抱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中國人按照古老的文化自信,依然把美國看成野蠻人,一會卻忽然把美國人直接表述成野蠻人。到了2021年,瑞·達利歐在其《原則:對應變化中的世界秩序》一書裏告訴親愛的讀者們:
“孤立(應該就是指閉關鎖國,也就是不對外征服),以及儒家文化將學者身份超越在商業、技術和軍事力量之上,其如此的影響,導致它在商業、技術和軍事上的競爭力弱,從而導致它遭到更強有力的“野蠻人們”的打擊,或者落後於後者——諸如,蒙古人,鴉片戰爭中的外國強國,以及在毛的孤立時期的世界其餘部分。”
他把十九世紀的西方人,二十世紀中葉中國以外的全世界,與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的蒙古人歸在了一堆兒,都算成“野蠻人”。他給野蠻人一詞加了個引號,但用了陳述句,所以很難確定他是映射中國人的偏見,還是在陳述事實。但,總之,我們在這裏看到了固定的分類:
這個世界上存在着一種簡單的兩分法,一邊是中國人,一邊是野蠻人,有時候是帶引號的野蠻人,有時候是不帶引號的野蠻人。西方人因為不是中國人,所以不可避免地與一切歷史上的和現世的非中國人撮成一堆兒,給轟到野蠻人堆兒裏去。不僅原子彈不好使,GDP什麼的也沒用。
這段判斷的最有價值之處,在於道出了中央王國論之“野蠻人論”的精髓:
先進與落後完全不能影響那一組二元配置。就算中國人落後於什麼人,比如落後於西方人,但因為中國人是中國人,所以中國人仍然是中國人。至於西方人,既然不是中國人,那麼雖然明明比中國先進,還是最好自覺地、圓潤地滾到野蠻人堆兒裏去。根本不需要中國人發話挑明好吧。
於是,一位位博學、深刻的西方優秀知識分子,便一次次自覺地“圓潤”。
優秀的通俗性史學作家芭芭拉·塔奇曼在《史迪威與美國在中國的經驗》中,就如此圓潤了一遍。在第二章中,她也先抄了一遍作業:
“在整個歷史中,中國人一直認為自己是文明的中心,周圍都是野蠻人……那些不幸生活在他們國家之外的‘夷人’(原文應是barbarian,野蠻人)只能是低人一等的……”(按,其實該把整段都拷貝上來,又是一次中央王國論的統一標準答案的準確複述。西方學者在腦子上的整齊簡直沒治了。)
然後,在同一章,她圓潤了,講述第一次鴉片戰爭時,讓“野蠻人”出現了在陳述句裏:
“中國清政府是憑藉其威信統治的,但由於被夷人打敗,這種威信被嚴重損害了。”
——她是認為她在陳述歷史真相嗎?英國人確實是野蠻人嗎?反正她用了陳述歷史實際情況的句式。
到了第十三章,她繼續用中央王國論解釋美國在蔣介石和國民黨那裏遭遇的挫折:
“在操縱外國人方面,下至大媽奴僕上至蔣介石夫婦,所有的中國人都認為這是他們最拿手的。中國人在這方面的自信十足,技巧上也無法超越。他們手段嫺熟,不屈不撓,態度圓滑,往往能夠達到目的。日本人試圖通過學習西方技術來制服西方,但中國人從來沒有試圖超越西方,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本來就比西方優越。儘管自鴉片戰爭之後中國經歷了很多,但是其實他們仍然頑固相信夷人是可以被操縱的。率領中國軍事代表團訪問英國的熊將軍在到達倫敦時對同僚説:“讓我見見英國官員,我就會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
至少這位女性歷史學家有一點比她的那些男性同胞強,她的態度非常清楚:她明確指出,二戰時,中國人把美國人當做野蠻人,是出於非常愚昧的種族主義優越感;中國人的那種看法是毫無道理的,是極其愚蠢的;美國人不是野蠻人,但中國人卻堅持那麼“認為”。
(但是,如前面所述,她用陳述歷史的方式把鴉片戰爭時的英方説成野蠻人,所以我們不免推斷,她認為,鴉片戰爭的英國人面對中華帝國時確實 是野蠻人,但到了二戰時,中國人把美國人看成野蠻人,就不對了;美國人和英國人、其他西方人不一樣,不是野蠻人。)
首先,要肯定塔奇曼是很有洞見的歷史學家,她在第二章裏對於鴉片戰爭前後中西關係的闡述,比很多同時代同行強,比今天的西方學者們更不是不知道強到多少倍。
但是,正是上述的闡述,讓我們看破了中央王國論之野蠻人論的本質,那就是一種極其嚴重的種族主義:
中國人的心智是固定的,在智力上不可能有任何改變,在思想上不可能有任何改變。
按道理來説,這種設定是不可思議的。但是,西方人嚴重的種族主義,基於一神教的種族主義,就是能讓如此荒謬的假設變成“歷史事實”,變成“世界歷史”的基礎之一,變成了西方知識分子思考中國問題時的一個出發點。
在那一設定上,西方人繼續運用他們的種族主義思維,對中國人進行進一步的歪曲:
由於中國人在不知什麼時候起就變成了最嚴重的種族主義者,而中國人的思想又是不會改變的,所以中國人始終都是最嚴重的種族主義者,而且永遠都是種族主義者。
中央王國論就是如此迪士尼動畫情節式的幼稚:
中華帝國是自古以來永遠存在的,中國人自古以來是永遠存在的,所以中國人自古以來都是最嚴重的種族主義者。
中華帝國是沒變化的,中國人是沒變化的,中國人的種族主義觀是沒有變化的。
於是,中國人全體都成了人類裏面的唐氏兒童!他們活在自己的邏輯裏,無法理解現實,更無法根據現實調整看法,相應進行合適的反應。
如此的理論實際上反映了西方人的種族主義的基點:
一切非西方人,一切非西方民族,其頭腦都是簡單的,其歷史都是簡單的。他們沒有思考的能力,他們的歷史沒有變化。相反,只有西方人的智力是複雜的,是能運轉的,是能夠發展與提升的,也只有西方人的歷史在不斷髮生變化,在前進,因為只有西方人有足夠的的智力,創造歷史。——所以,西方人註定是世界歷史的創造者,他們是歷史創造者的唯一候選人。
霍布斯鮑姆在分析歐洲時,非常警惕“分類在性質上是靜態和簡化的,但是要歸類的現實卻非如此”,但涉及中國時,他卻絲毫沒有察覺,中國人與野蠻人組合是靜態和簡化的分類,與變動的、複雜的事實相違背。
那一對靜態與簡化的分類引向了一個敏感的疑問:
那麼到了今天呢?到了二十一世紀之後,中國人的腦子也沒發生變化嗎?川普發動貿易戰前後,中國人是怎樣看非中國人、看美國人的呢?
對此,西方學者們曖昧地不予回答。他們只是如“註定一戰”一樣,一遍遍對中央王國論抄作業,告訴讀者:中國就是那樣的;它過去是那樣的,它現在也是那樣的。於是讀者就接受了暗示:既然中國的一切都不可能有任何改變,那麼漢學家給出的中國歷史,也正是今天中國的現實。
[i] 中譯本在此譯為“中國的清朝”,原文為Chinese Empire。該書中屢次運用Chinese Empire,其實很反映作者的觀念世界,不過中譯本一律譯成了中國。很遺憾作者因為精力有限,沒有核對塔奇曼的原文,不知原文是否為“中國的清朝政府”,譯文中為了信達雅而作的調整,往往會讓我們無法掌握作者的原意。
中國史學家稱這幾個世紀為“亂世”。南半部由中國皇帝相繼統治;北半部則由各突厥 -
蒙古征服者管轄。中國人視南方皇帝為漢朝的合法繼承者,而否認北方統治者的帝王稱號。
實際上,這幾個世紀中,南北兩部都支離破碎,只是北方由於長期連遭蠻族侵略,受到的破
壞最為慘重。“在蠻族的衝擊下”,一位權威人士説:“不難想象,牧畜經濟可能代替中國北方
的農業經濟,阿爾泰語可能取代漢語。”(全球通史)
歷史進程,即同漢代一樣獨特的中國式的歷史進程。
至於印度,遭受侵略的時間要晚得多:中國陷於“亂世”之際,笈多王朝正處在鼎盛時
期。然後, 5 世紀,東支匈奴人,即所謂的“白匈奴”,渡過奧克蘇斯河,向南推進,到達
印度;西支匈奴人則越過俄羅斯平原,挺進歐洲。在匈奴人的猛烈進攻下,笈多王朝於 6 世
紀前半葉崩潰。有關後半個世紀的情況,現在知道得很少。但可以推測,或許發生過許多戰
爭,或許進一步遭受侵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