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除“文科都是服務業”論調的關鍵,在於文科從“守城”到“攻城”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12-11 07:43
編者按:近日,網紅教師“文科都是服務業”的相關言論引發軒然大波,輿論對立分化嚴重。部分觀點認為,這是“説出了別人不敢説的大實話”“文科確實不能直接推動生產力的發展”;部分觀點則認為,這是“對文科的誤解和蔑視”,與此前所謂的“文科誤國論”等論調沒有本質區別。從現實來看,隨着社會的轉型,文科自身發展的速度似乎跟不上社會變遷的速度,以致無法充分指導實踐,是此種負面論調產生的重要原因。當下,國家正在大力推動的新文科建設,正是看到了“舊文科”所面臨的方向性困惑,為社會科學發展破局指明瞭必要路徑。值此之際,本公眾號特推出此文,供讀者思考。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公眾號立場。
“守城”到“攻城”:新文科建設的時代轉向
吳巖 | 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教授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20年第1期
非經註明,圖片來自網絡
常有一種説法認為,“新文科”的產生是由於歐美國家近年來文科式微,學生不再報名、選課,文科教師因此產生危機感,為了減緩這種危機發生的可能,他們開始了創建新文科的努力。還有另一種説法是“新文科”的發生是由於隨着科技的高速發展,文科沒有跟上理工科發展的步伐,文科教師過分聚焦自己的圈子,討論自己的小問題。也有人把這個問題追溯到 1959年斯諾在劍橋大學的講演,就是後來風行的《兩種文化》。這些説法無疑都有道理,但也都是不全面的。每一個國家,每一個地區,甚至每一所高校在建構自己的文科體系過程中,都要遇到不同的問題,人們為解決這些問題設想了許多辦法。2004 年,筆者在澳大利亞昆士蘭科技大學當訪問學者,那時候他們特別誇耀的是,把原來的英語語言文學、教育學、影視藝術等整合起來,創建了自己的創意產業專業。在那個年代創意產業還是個新詞,都找不到對應的翻譯,他們解決問題過程中摸索新概念的熱情和努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2017 年 , 筆者所在的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建立起科學與人類想象力研究中心,初步探尋起新文科的建設道路。根據自身特點,在想象力的基礎、想象力如何揭示科學與社會前沿、通過想象力與科學前沿創作科幻作品三個方面都進行一些有價值的嘗試。本文將就知識管理意義上的新文科建設這種在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實踐過的新文科構建方法進行一些簡單闡述。
一
想要理解“新文科”建設的含義,需要從普遍的大學建構方式談起。眾所周知,大學教育的發生跟最近幾百年工業革命和科技革命的興起,跟職業分工的細化、就業崗位分層化有着直接關係。在今天,人類社會前所未有地重視分科,重視研究領域的尖端化,重視科研要超前於產業和就業實踐。所有這些都為高校管理者提出了知識創新的強烈要求。但與此同時,更加悠久的教育理念,即保持種族發展和文化延續,保持人文精神的傳承,也在高校中佔據着牢不可破的地位。從亞里斯多德的“七藝”到中國古代的“六藝”,其基本出發點都是以“修身樹人”為核心的。因此,傳統的教育理念跟當前分層、分科、尖端化的教育實踐之間,存在着知識論、方法論上的對抗。
簡單地講,以當代科學技術為核心的理工科教育有自身的知識積累方式。這種方式通過糾錯和迭代,使自己保持快速增值和增長。在這個領域,一個新近入行的人不必閲讀過去的所有經典,只要從每一篇論文的綜述就可以大致領略這一學科在這個分支上的簡單歷史,從而略過這些歷史馬上進入前沿。但是,“修身樹人”所啓動的文科體系對人的規劃和養育無法按照這樣的方式完成。人文知識本身具有彌散性和多元化特徵,每一個人在領悟上存在時間差異和多方向性,導致人文學科的教育仍須從經典開始認真完成每一個步驟。教師需要在每一個被教育者身上觀察各種可能的發展契機,施以必要的努力,從而改變他們的價值觀、行為方式,讓他們變得更加適應未來的生存和發展。雖然人文學科也需要對領域內或周邊環境進行反覆琢磨,提出對各種現存價值觀與行為方式的批判和建議,推動這些領域向前發展,但從總體上看,傳承和“守城”是人文學科知識管理的主要方式,這與以範式改變和“攻城”為特徵的自然科學知識管理方式有着顯著的差異。一個是在“守城”的過程中推進改變,一個是在“攻城”的過程中發現新世界,這種狀態的存在已經是“天經地義”。也恰恰是這種差異,導致了斯諾所言的兩種知識分子的分裂。
我們認同當前的這種狀況屬於歷史必然,但不認為這種狀態是亙古不變的高校運作法則。恰恰相反,能夠根據時代變化,根據社會的需求進行合理的改變,才是一個學科獲得充分活力的基礎。筆者想要爭辯的是,兩類知識分子的知識管理方式必須進行大的改變才能更加適應當前的時代。例如,科學技術領域的知識分子在以更快速度打開新疆界、發現新事物、更新知識領域的同時,如果忽視人類主體生存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的質變,他們賴以存在的這塊社會和文化土壤就會不復存在。而人文知識分子如果仍舊糾纏在以往幾千年的文化積累,進行“守城式”的維護和隔靴搔癢的批判,也會失去自身存在的價值。在這樣的狀況下,從事人文學科教學和科研工作的大學工作者,想要在轉基因、環境變遷、人工智能、生物本體的改造等領域進行新的批判,甚至對人類還沒有探索到的領域進行人文關懷,就必須讓自己的知識管理從“守城式”變成“攻城式”。
換言之,必須用拓展的方式組織人文學科的知識管理,極大程度地把新知識的探索加載到已經走向失效的現有人文學科,讓其獲得新的生命,這就是新文科建設的基本理念。
二
在知識管理範疇之下進行新文科建設,要從三個方面改變以往以文化傳承為核心的知識組織方式,將這種方式調整為以新文化探索為核心的知識組織方式。首先,在知識空間的選擇上,必須極大地強調新文科更重視對未知空間的探索,而不是對已知知識空間的“守城”,即新文科以面向未來、開創未知空間為己任。以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建立的科學與人類想象力研究中心為例,這個研究中心主要探索科學和想象力怎樣改變世界的面貌並創建怎樣的未來。這是一個面向社會變革、心理變革,同時也是面向科技變革的具有獨特意義的研究領域。在以往的學科體系中,從來沒有這樣一個研究機構可以面對如此重疊覆蓋的新異知識空間。與以往出現的學科互涉和強調邊界作業不同,我們更強調“邊界拓展”和“新邊界”的建立,強調在知識管理的範疇中尋找藍海。
再以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的空間與媒體實驗室為例,其力圖從建築、設計、媒體、文學等多個側面綜合探索新的知識領域。如果知識空間是創造的而不是“守城”的,知識的內容就必須創新而不是對舊事物反覆咀嚼和評價。南方科技大學開設的一系列以想象力為核心的課程就是這個目的,在這些課程中我們力圖跟學生共同建立以想象力拓展為目標的能力。例如,想象力入門課程要求學生做太陽系地球之外的高等智慧生命調查。我們假設在太陽系所有星球上都有高等智慧生命,這些生命的形態怎樣?跟環境的關係怎樣?文化歷史怎樣?當人類跟他們接觸的時候會發生些什麼?學生面對這樣的問題,必須運用他們在課堂中學過的方法和自己的直覺去創建新的關係和結構。在科幻電影課程,還要求學生自己拍攝影片,通過自主行動去發現這一過程中的波蘭尼意義上的個體知識及舍恩意義上的實踐性知識。
最後,新文科應該放棄舊有文科現存體系和基本路徑,尋找更好的方法去彙集具有彌散性特徵的文科知識,這是新文科需要改進的方法學路徑。與科學技術學科需要專業訓練、知識積累及與歷史發展有直接的關係不同。人文知識通常是在整個社會中被反覆發現、反覆提出,並且具有彌散性的不同進路。面對這種散點知識,當前的文科知識管理需要以更好、更有效的方式進行處理。筆者曾經提出人文知識具有散點式存在方式,因此需要散點式加工和存儲的想法,但這種想法是初步的,沒有上升到理論高度,需要在新文科建設過程中進行完善。

南方科技大學
三
我們的新文科在知識管理系統中並非站在傳統文科的對立面上,但與傳統文科存在理念差異才是新文科的本質特徵。為此,在新文科建設方面,應該進行以下方面的努力。
第一,鼓勵新知識領域的建設,通過投資和政策推進人文領域新知識探索。要通過管理方式鼓勵新知識領域的開拓和建設。適當改變傳統的科系結構,讓管理更具彈性。在這方面,南方科技大學的經驗是鼓勵教師建構新的、具有想象性的知識探索空間,從資金和人力資源方面放開支持。南方科技大學科學與人類想象力研究中心在腦科學與行為研究的設備引入、助理人員僱用等方面進行了嘗試,並取得了有價值的成果。此外,擴大跟其他研究機構的合作,也是新文科拓展的有效方式。2019年以來,南方科技大學跟中國科普研究所和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合作研發產業報告,通過資金藉助,培養了一批新領域的開拓者和從業者,創建了一些新的產業估算方式。
第二,要強化新知識的積累,並以此鼓勵和穩固新領域的創生。新文科創建的新體系和新空間有可能跟舊體系和舊空間無法對接。這就需要強化新知識的積累,鼓勵其形成新的穩定形態。庫恩的範式理論,只有新的發現形成廣泛共識之後才會被學術圈認可。因此,積累、擴散、共識的過程是新文科必須重點抓牢的管理內容。對新獲得的知識,應該儘量通過學術會議、主題報告、論文著作等方法進行推介、推廣,並可以通過建立新的學會以穩固新知識領域,創建創新羣體和知識攜帶與創造者集羣。
第三,以知識管理的創新帶動教學創新,完善課程和教學改革。新文科在教學方面要推進教學改革,這其中最重要的是改變學生對知識的認知個性。要設法通過我們的教學改變學生對知識的態度,讓他們從將知識當成永恆真理轉化為當成一種可建構的並需要通過探索、討論、辨析、批判等方式達成的階段性共識。在知識去真理化的同時,阻礙知識探索的難度會相應降低,對探索新知識的熱情會相應提高。這種學生認知習慣的改變,必須通過教學測評表現出來,並通過人格建立進行穩固。
第四,注重方法學研究,推進新文科的多元化發展。人文知識分子跟科學知識分子之間的裂痕,在很大程度上跟人文學科的“守城”有關。因此,新文科的建立在很大程度上能彌合兩類知識分子的認知裂痕。同時,新文科跟理工體系之間的多種融合也讓兩種文化的矛盾緩解。筆者認為,在此時提出文科知識的探索難於理工科知識的探索是必要的,這與前文所述的人文知識的彌散性、平民性有關。因此,注重新文科建設本身就要理解這種難度,要給新文科多元化的路徑選擇,讓新文科的發展在新文科的知識管理理念上完成。只有在這個意義上發展新文科,才能得到我們需要的、能面對未來的新知識,才能更好地服務當前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