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啥時候把錢付我?”“啥,這還要錢?”_風聞
张佳玮-作家-12-11 20:25
1487年,佛羅倫薩的畫家菲裏皮諾·裏皮先生接個壁畫訂單,合同上説:
“作品中一切人物,須由畫家親自完成。”
——您會想:這不是廢話麼?請您畫畫,可不都得自己畫?
——還真不一定。

雖然大家想象中,藝術家都不食人間煙火,但藝術家也是要拿錢的。
歐洲藝術家在文藝復興後,都極講商務規矩,還是鷺鷥腿裏劈出四兩肉的聰明人。訂單太多,為了批量完成,就讓助手學徒幫着畫。
意大利大師裏,師父坑學徒,甚至搶學徒的作品署自己的名,所見多有。當然也有例外,比如1488年,意大利大師吉蘭達約就遇到過這事:有個14歲學徒的爹上門來,理直氣壯跟他要錢,吉大師卻生不起氣,老實支付了薪酬:為啥呢?
因為那學徒才華橫溢,名喚米開朗琪羅。

話説回來,藝術家賺錢確實不易,於是格外精刁;僱主也不能笨了,就須與藝術家鬥智鬥勇,訂好協議,別被繞了彎子。
還是裏皮先生這份合同,那意思:人物都得畫家自己畫,言外之意,風景之類,是可以由學徒畫的.
後來魯本斯先生的弟子凡代克更牛了:他畫肖像,一般就腦袋與手是自己畫,其他部分,都指揮徒弟完成。

歐洲北方畫家,還要慘一點:像荷蘭那會兒是世俗社會,畫家面對的不是意大利的教廷,而是新貴階級、地主大眾。那算起錢來更摳搜:比如倫勃朗那幅著名的《夜巡》,畫裏十六人每人付一百荷蘭盾,其中領頭兩位各付二百;合計一千八百盾,但倫勃朗畫完了,人家嫌不好,付賬推三阻四,最後到手也零零星星。

晚年倫勃朗給阿姆斯特丹市政廳畫歷史場面《克勞迪斯的密謀》,接了一千盾;剛畫完就被要求退還1/4的金額,因為市政府嫌難看;後來市政府找了個德國畫家另外補了幅,就把倫勃朗那幅畫退還了,錢當然是照單全部索要回來的——你敢不還?市政府也是你欺騙得了的?
真不易!
相比起來,中國畫家呢?
大家會説了:中國古代畫家,那都是風流倜儻,遊戲人間。純出天然,千金不易嘛!——嗯,至少董其昌們是這麼描述的,所謂“翰墨餘閒,縱情繪事”。相比起歐洲藝術家們一本正經訂合同交稿子,似乎中國藝術家們瀟灑多啦!
真如此?也未必。
中國藝術家也要過日子的。
閻立本,畫過《歷代帝王圖》,當過唐朝宰相,名垂天下,聲聞後世。但他遇到過一回事:唐太宗與一羣學士在春苑划船玩兒,看見好看的鳥兒,就讓學士們歌詠,召閻立本來畫畫。外頭就嚷了:“畫師閻立本!”——閻立本那時,官位是主爵郎中了,一頭大汗地跑來,趴在池旁邊,調色作畫,抬頭看看座上賓客,難過極了。回去了,對兒子説:
我少年時候,愛讀書,也還好;只是被人知道會畫畫,被呼來喝去當僕役,丟人丟大了。你記着:千萬別學畫畫!
——唐宋之際,為宮廷畫畫的諸位,多少都經歷類似命運。

——不為宮廷畫畫的呢?也有自己的煩惱。
八大山人朱耷,出了名的不羈。都説他老人家去跟販夫走卒玩兒,樂意了隨手畫幾筆;達官貴人來求畫,反而不允,瀟灑得一塌糊塗。然而17世紀末,南京的黃研旅卻託一箇中間人給朱耷帶了十二張紙,以及一筆所謂“傾囊中金為潤”的錢,一年後,朱耷寄回了十二冊頁。
這裏的潤字,可別小看:
後來畫家們報價,都用這個字,“潤例”。

個性瀟灑的大畫家石濤,曾跟人寫信,討價還價過潤例的問題:十二屏風的畫作要二十四兩銀子,但十二通景屏風卻要五十兩銀子。鄭板橋公開掛過潤例,一幅中尺寸掛軸四兩銀子——而他老人家1748年説過,年景好時,一年賣畫能賺上千兩。
那顯然已經不是閒來畫着玩了:得是專業投入,才能有這產量。
大概是這麼回事:
中國古代畫家,其實也不都那麼閒散蕭然,畫畫也不是免費的。
但畫家大多是讀書人,君子不言利嘛。所以一般來説,訂購畫作,得有個中間人,把那些銅臭味十足的事兒抹過去。
委託人得了畫,畫家得了錢,而且賓主盡歡,留了面子。
許多時候,甚至委託人交換畫作的酬勞不是錢,而是人情或實物。
比如,唐伯虎就被請去蘇州富商家裏同吃同住,畫完之後,拿到了古董銅器與絲綢做酬勞——這就是作為一個賓客的姿態,比單是拿錢,要風雅多啦。
最微妙的例子是:
清朝一位女士繆嘉蕙,就是給慈禧太后畫畫,入宮賞了三品服色。當然,她不止是以畫換功名而已,實際上她所畫的,都被慈禧拿去署名賞大臣了——不妨把她看做慈禧的代筆槍手。但考慮到三品服色,宮廷富貴,大概也是歷史上最富貴的槍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