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導的秘密,或許就藏在這個奇怪的金屬裏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12-13 08:22
今年上半年,隨着曼徹斯特大學的Dias教授在美國物理學會上宣佈實現了室温超導,這個概念在各個社交平台上大火,多篇相關的論文跟着發了出來,B站上甚至還有直播實現室温超導。
但子彈飛了半年後,以Dias為首的多篇論文全被撤回,室温超導這一話題很快地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除了室温超導外,大家或許聽過低温超導和高温超導。三者的區別顯而易見——實現超導的温度不同。從字面意思看,三者的温度是從低到高。但實則,低温超導温度最低,室温超導的温度遠高於高温超導。
目前低温超導(0到40K,即-273到-233攝氏度)和高温超導(40K到130K上下。也即-233到-143攝氏度)是可以實現的。而低温超導有一套相當準確的理論可以描述(BCS理論),但高温超導的相關理論卻依舊是一個謎團。
與通常以合金為材料的低温超導不同,高温超導的材料是一種名為“奇異金屬”的材料。
聽名字就夠怪了吧。這種材料在相對低温時超導,超過了臨界點後電阻上升,這跟一般金屬沒區別。但奇異金屬與眾不同的是,一般金屬的電阻隨着温度的二次方增長,奇異金屬的電阻卻隨着温度線性增長。

銅氧化物電阻隨温度變化
該如何解釋呢?
自從1986年第一次發現奇異金屬後,這個問題就始終沒得到回答。列夫·朗道的費米液體理論準確描述了一般金屬,但在奇異金屬身上已然失效,科學家們找不到合適的理論,而這也成了凝聚態物理領域的一大謎題。
但為了更好地理解和應用高温超導,科學家們必須啃下這塊兒硬骨頭。
最近,萊斯大學教授道格拉斯·納特爾森(Douglas Natelson)和他的博士生陳立陽等人做了一個實驗,有望驅散籠罩着高温超導的迷霧。

他們用奇異金屬製備了納米級導線,使電流通過。實驗測得該導線中的電流流動十分均勻且平穩,與一般金屬中的電流判若雲泥。這出乎了他們意料,但同時又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是指他們預料到奇異金屬中的電流會與眾不同。但他們沒料到,這種均勻的電流中似乎沒有任何帶電粒子,就像找到了一種沒有水分子的水。
所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這一結果對解開奇異金屬之謎,理解高温超導有什麼幫助嗎?
金屬中的電子
我們前面提到,奇異金屬中的電阻隨温度呈線性增長。
要理解這一現象的奇怪,我們必須首先從電阻與温度的本質説起。
中學物理老師講過,電阻是電子通過導體時受到的阻礙程度。而温度,嗯,好像就是温度。
老師並不會繼續深入下去,但會告訴你:電阻越大,導體越容易發熱。
温度與電阻的關係,從微觀世界的角度去解釋會非常清晰:
電阻,實際上是導體內部的原子、離子、晶格等微觀結構,與電子發生碰撞,使其運動受到阻礙。這一現象也叫電子散射。

而温度,在金屬中本質上是原子的振動。當材料的電阻高,電子與原子的碰撞幾率大。而每次碰撞,電子的一部分能量就會轉移給原子,使其振動加劇,從而使得材料温度上升。
可以發現電阻與温度,和電子行為息息相關。所以,要理解電阻隨温度線性上升的直線為何如此奇怪,瞭解奇異金屬中的電子行為尤其重要。
我們先來説一説一般金屬中的電子。
在一般金屬中,電阻隨温度的平方上升,這一規律正是朗道的費米液體理論所描述的。
金屬中的電子是如何運動的?大家在中學時都知道,金屬是導體,其中價電子可離開金屬原子,自由移動。
這種認識其實是有偏差,但也有其正確性的。為什麼這麼説呢,聽我一步步道來。
在量子力學出現前,物理學家Drude將金屬中的價電子視作自由氣體。

小學生都知道,固態、液態和氣態三態的不同來源於分子間的相互作用力(範德華力)不同。固體分子間相互作用力最大,氣體分子間相互作用力最小,基本可以忽略,液體分子間相互作用力居中。
Drude認為金屬作為導體,其價電子間像氣體一樣無任何相互作用,因此也像氣體分子那樣遵從玻爾茲曼統計分佈。按照這一規律,相同能量的粒子可以擁有無數種運動狀態。
但在量子力學的重要原則——泡利不相容原理被發現後,這一理論就崩壞了。
依據泡利不相容原理,同一能級的電子的量子態是有限的,這與玻爾茲曼統計分佈衝突。
遵循泡利不相容原理的粒子的分佈規律為費米統計分佈,就是粒子依據能量從低到高依次排序,一個蘿蔔一個坑直到佔滿。這樣分佈的粒子叫費米子,電子就是一種費米子,這也是“費米”液體前綴的來由。

另一方面,科學家們經過計算發現,金屬中****電子之間的相互作用事實上已經強到不容忽略,這就意味着它們並不像自由氣體分子那樣無相互作用,而更類似於液體。
但前面不是説自由氣體模型也有其正確性麼,這不是都忽略了粒子間相互作用麼,正確在哪兒呢?
固態、液態和氣態中,固態整體相對穩定,氣態由於不考慮粒子間相互作用,所以研究單一粒子也很方便。但液態就不一樣了,不僅整體不穩定,而且每個粒子都會受到其他粒子的影響。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該怎麼研究呢?
列夫·朗道沒有侷限在這種思維中,他跳了出來,不考慮電流中某一個粒子,而是將一團做集體運動的粒子視為一個“準粒子”,準粒子之間的相互作用可以忽略。

前蘇聯物理學家列夫·朗道(Lev Davidovich Landau),1962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
如此,由準粒子構成的費米液體,與無相互作用的自由費米氣體基本一致。科學家們只需要將計算式中的電子質量替換為“有效質量”,就能運用自由氣體的那套計算方法。
大家可能會認為,所謂準粒子不過是一個人為引入的概念,又不是真正的粒子,至於有這麼大的作用麼?
至少就成果而言,在朗道引入準粒子前,科學家們不知道該怎麼研究複雜的費米液體。引入之後,人們成功預測了在低温條件下,金屬的電阻隨温度的平方而增長,同時費米液體理論也成為了超導BCS理論的基礎。而準粒子,如今已是凝聚態物理的重要概念。
我再給大家一個具體的例子,來説明準粒子的重要性,這個例子也與文章開頭提到的實驗有關。
聲子,是研究固體的晶格振動引入的準粒子。我們來看看這個聲子有什麼用。
以硅為例,在硅晶格中,每個硅原子與另外四個硅原子之間形成共價鍵。大家可以把共價鍵看作彈簧,一個硅原子振動,其能量就會通過這些彈簧傳遞給相鄰原子。那麼,我們要如何去量化這種能量呢?

原子的振動都是有頻率的,這表現了波的特性。事實上,它和聲波這類機械波在固體中的傳遞很相似。
但聲波與原子振動並非一個尺度,在原子尺度下,你得尊重量子力學。這也就是説,我們需要把振動的能量量子化。
怎麼辦呢?答案想必呼之欲出了,引入一種不存在的準粒子——聲子。
就像光子是光/電磁波的量子化,聲子可視作聲波的量子化。而聲子在很多方面的特性也很類似於光子。比如它們的能量都可用普朗克常數乘頻率得到,或者它們都表現出玻色子特性(不遵循泡利不相容原理,多個相同的玻色子可同處一個量子態)等等。
聲子就像最恰當的模型,有了它,科學家們才能更好地研究晶格振動。朗道在費米液體理論中引入準粒子也是同理。
只不過,30年後,費米液體理論在奇異金屬中失靈了,而準粒子,似乎也不再適用。
解剖電流
自從1986年奇異金屬出現,科學家們就提出了各種理論,試圖解釋那根奇怪的直線。
有人認為那是因為奇異金屬中的原子排列無序,且電子間發生了量子糾纏,這導致奇異金屬中的電子運動非常複雜,電子散射也與一般金屬中不一樣,從而導致電阻隨温度線性增長。
但這樣的解釋未免太模糊。事實上,大多數解釋奇異金屬的理論都是如此,基於大量的假設和猜想。而試圖用數學去精準描述的也有,比如物理學家薩赫傑夫就提出了SYK模型,這一模型得到了線性電阻結果,但並不現實,因為它完全沒有考慮空間這一因素。
後來有人想通了,對這樣一個極其複雜的課題,與其想一個完美的理論去定義它是什麼,不如先排除它不是什麼。
這就是文章開頭提到的那個實驗所做的事。
納特爾森目標是回答這個問題:奇異金屬中的電流,是以準粒子形式存在的嗎?
為了找出答案,他們採用了測量流動中的漲落的經典方法——“散粒噪聲”法。
什麼是散粒噪聲?比如天氣預報説,一個小時內會有5mm的雨水降下。我們把所有雨水看作一個巨大的雨滴。如果將它分成一個個大型雨滴,那麼這些雨滴落地的時間差會很大。而如果我們將它分成細小且均勻的雨滴,那麼這些雨滴落地的時間差就會很小。
前者的散粒噪聲大,後者的散粒噪聲小。
而我們可以反過來,通過散粒噪聲的大小來推測雨滴的大小。
測量電流時也是同理。納特爾森希望通過散粒噪聲瞭解奇異金屬中準粒子的“大小”。
但是要做到準確測量並不簡單。因為奇異金屬中的電子動量極低,對噪聲非常敏感(噪聲就包含了前文提到的聲子),他們的實驗的材料需要非常的精細。因為材料越精細,影響電流的未知因素就越少。
具體而言,他們需要將奇異金屬縮小到納米尺度。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實驗室並沒有芯片工廠那樣的精密儀器,大多數都得靠“手搓”。
但納特爾森的博士生,陳立陽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搓”了出來。
他選擇研究一種由鐿、銠和硅製成的奇異金屬。這是因為,導師的老夥計維也納科技大學的西爾克(Silke)那已經做出了厚度幾十納米的薄膜。
而陳立陽要做的,就是將薄膜切割成納米尺度長寬的導線。
一開始,他的想法是通過對奇異金屬薄膜進行“原子噴砂”來一點點將其磨細。但嘗試後他發現,這樣磨出的導線不會表現出標誌性的線性電阻,根本做不了實驗。

在試了多種方法後,他找到了一種能保護奇異金屬的方法:先用鉻對金屬進行鍍層,使用氬氣流將其餘都沖刷掉,然後用鹽酸洗去鉻鍍層。
這樣,陳立陽製作了幾根幾乎完美的納米導線。每根導線大約長600納米,寬200納米。

有了合適的導線,實驗正式開始。
研究人員先將納米導線冷卻接近絕對零度,這是為了減小晶格振動,排除它對電流的影響,然後再使電流通過。另外他們還設置了對照組,經過同樣處理後,使電流通過了由金製成的納米導線。
結果,金導線中的電流散粒噪聲大,與一般金屬中由帶電準粒子構成的電流無異。但在奇異金屬中,電流的散粒噪聲極小。
這表明,奇異金屬電流中的準粒子顆粒極小,小到甚至可以説,消失了。
尾聲
納特爾森和陳立陽的實驗提供了清晰的證據,但同樣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因為並非所有物理學家都相信這個實驗擊敗了朗道的準粒子。
他們指出,實驗存在一個侷限,只測試了一種材料,這並不能保證在其他奇異金屬中的電流散粒噪聲也會小。並且,即使陳立陽將材料做到了納米尺度,也無法排除所有未知因素。
在我聽來啊,他們説的雖然並不是沒道理,但聽感和不願意承認錯誤,不斷挑刺兒的小學生實在是一模一樣……
在這“倔強”的背後,大概還深藏着對未知的擔憂:如果不能用準粒子這樣好用的“工具”,那該用什麼呢?
很遺憾,現在的物理學家們中沒有一個能像朗道那樣平息爭論。他們大多用一系列隱喻來回答:
比如伊利諾大學的菲利普·菲利普斯(Philip Phillips)教授將奇異金屬中的電子比作輪胎中的橡膠。當橡膠從樹上取下時,其分子排列成單獨的串。但在硫化過程中,這些串會轉變成堅固的網狀結構。從個體的集合中產生出一種新物質。
亦或前文製備薄膜的西爾克,花了20年時間探索出一種理論,奇異金屬中的準粒子在“量子臨界點”時分解。在這個臨界點上,兩種不同的量子狀態爭奪上風。
這些理論,離解開奇異金屬之謎都有些遙遠了。
大家來看看這張圖吧:

這是簡化版的銅氧化物量子態相圖。橫座標為載流子濃度,縱座標為温度。目前人類能解釋的,只有SC(超導)和FL(費米液體)而已。懸在上方的大塊空白,正是奇異金屬。
超導研究的目標,就是去拓展SC這塊區域。要麼拓寬,使超導能在更寬廣的載流子濃度區間內發生;要麼拔高,使得超導能發生在更高的温度。
而這,無疑是需要對奇異金屬進行更多的研究才行。
費米液體區域,已經給予人類許多新物理。奇異金屬,這片尚未被人們探索的藍海,將來又能挖出什麼寶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