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湖南小城,用泥巴撐起了中國特高壓!_風聞
星海情报局-星海情报局官方账号-关注“中国制造”的星辰大海12-13 10:10

“多冷啊,我在湖南玩泥巴,
雖然湖南不大,我在株洲沒有家。”
從人口上來説,印度和中國都有十四億的超級規模。但從生活品質上來説,一個普通中國老百姓的生活品質大概率能夠碾壓一個普通的印度老百姓。
舉例來説:每100箇中國家庭,大約擁有96台空調;而和我們一樣擁有14億人口的印度,全國的空調市場存量只有1億台左右。
導致中印兩國社會發展出現巨大差異的變量有很多,探討起來足夠寫好幾本專著。但有一個比較簡單好理解的變量是電力的普及程度——在今天的中國,你基本上找不到無電可用的人。咱門2015年就100%電力普及了——城市居民就不説了,哪怕是居住在雲貴川的大山深處,國家電網也會平等地給每個村子拉上電。


(圖由四川省電力公司提供)
最能證明中國人電力普及程度的例子是:今年夏天我去呼倫貝爾大草原旅遊的時候發現,許多遊牧民的蒙古包外面都放着一塊光伏板。而印度,至今還有1億人無電可用。

(圖為興安盟科右前旗烏蘭毛都蘇木的牧民欣喜地撫摸光伏板,由國家電網內蒙古東部電力有限公司提供劉濤 攝)
而讓中國電力供應獲得巨大進步的,正是我們獨步全球的特高壓輸電技術。而有趣的是,用不上電的印度其實在某種意義上“加速了”我們的特高壓電力建設。
2012年7月30日和7月31日,印度爆發了一次全國性的大停電,20多個邦的6億人口受到影響,成為了世界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停電事故。由於這次事故過於慘烈,嚇得咱們的國家電網當天下午緊急召開了“印度大停電專題會議”來督促自己——當時會議上的一個決議就是:我們一定要加快特高壓電網的建設。
而被很多人忽略的是:在中國突破特高壓技術的征途中,有一個湖南小縣城做出了與它的體量不相稱的巨大貢獻。
這個湖南小縣城叫醴陵,它的特產是陶瓷。

上週在株洲醴陵當地領導的帶領下,我們參觀了醴陵的一間典型的陶瓷工廠。這次參觀最後給我的感受是:中國有太多太多明明有巨大價值卻沒有被大眾所知的行業和故事,很多東西明明非常偉大,但我們卻總是因為種種原因對其視而不見,甚至將其視為理所應當。
舉個例子來説吧;我在醴陵的那家陶瓷工廠裏曾見到一位樸實無華的大姐——她的打扮和中國隨處可見的街邊早餐店的老闆娘幾乎一模一樣——棕紅色的秋衣外面裹着羽絨服,兩隻袖子上各套着一隻袖套。但實際上,這位大姐是這家陶瓷廠的大師傅之一——巨大且脆弱的陶瓷花瓶在她手裏彷彿一件可以隨意擺弄的玩具,在花瓶上渲染出複雜的花卉圖案對她來説不過輕輕兩筆而已,彷彿她根本不是在處理一個可能價值上萬元的陶瓷花瓶,而是在自由隨意地做藝術的發揮。

如果這位大姐在日本,冊封一位**“陶瓷仙人”**是最基本的待遇,拍幾部以她為對象的紀錄片和電影、電視劇也不算稀奇。
而在中國,這樣的大師傅有太多太多,多到我們已經忘了他們和他們背後的中國產業究竟有多強大。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這個小縣城,看看這個小城如何用它的陶瓷產品,助力了中國的特高壓建設。

中國為什麼要發展特高壓?
在聊醴陵這個小縣城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了解一個關於特高壓的基本問題——中國為什麼必須研究特高壓?
實際上,建設特高壓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如果我們也有美國、俄羅斯那樣豐富到奢侈的石油天然氣資源,那麼或許我們也不必如此費心費力地研究這麼高級的電力技術。更別提咱們還是世界第一大工業國,要養着海量的工廠,本身的能源需求量就大得嚇人。
打開地圖看看吧,西電東送、西氣東輸、晉煤外運、大秦鐵路、朔黃鐵路、浩吉鐵路……這些在新聞裏頻繁被提名的中國超級能源項目,其存在的意義幾乎都是為了和我們天生的資源錯配格局作鬥爭——西部資源豐富卻地廣人稀,東部人煙稠密卻資源緊張,東部的城市離不開西部的能源,我們要用最強有力的手段,把西部的能源送到東部去。

而在電力領域,特高壓是這個問題的最優解——西部能源產區和東部的消費者之間隔着數千公里的距離,而長距離輸電中,唯有特高壓技術能實現最大的輸電效率。
因為,遠距離的輸電損耗是我們永遠繞不開的話題。
在人類沒有研究出常温超導體的情況下,導體的電阻始終是國家電網工程師們的“一生之敵”。因為電阻的存在,電力在傳輸的過程中會產生巨大的損耗。電力工業裏的損耗就好像航空工業裏的飛機重量,都屬於那種哪怕只要進步一丟丟就可以大書特書的關鍵指標——舉例來説吧,江蘇的新遠東電纜公司把硬鋁電纜的導電率從61%提高到63.5%,看上去好像很不起眼吧,就這2.5個百分點的提升有什麼好吹的,但實際上,哪怕僅僅是這麼一點點的提升,在電纜領域就已經實現領先全球了。
因為放在現實裏,就這麼兩個點的提升,就意味着每年可以降低幾十億度的電力損耗。
但問題是,即便我們造出了世界領先的電纜,但在電力系統中,傳輸損耗依舊存在。而中國東部的用電量又是如此巨大,這就逼得我們必須在電力的問題上錙銖必較,想盡一切辦法降低損耗。
第一個解決方案是把電線做的更粗大一些,因為同樣的材料下,橫截面積的增加,可以顯著降低電阻。
但這個方案的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我們的輸電線路動輒上千公里,更粗的電纜意味着更多的用料,更大的重量——為了能掛住這麼粗的電纜,我們又要修多少鐵塔呢?因為電纜變粗增加的綜合成本,只會比電力傳輸的損耗更可怕。


所以,現實世界中解決問題的方法是增加電壓,因為只要電壓足夠高,還是可以保證傳輸效率的。於是,我們可以看到,自從人類掌握電力以來,輸電電壓就開始一路飆升——愛迪生的時代,輸電系統的電壓最高也不過150kv,但現在,我國省內骨幹電網的標準是500kv,西北地區由於發電任務,骨幹電網的標準是750kv——我們的特高壓電網則是1000kv。
顯然,從對抗損耗的角度來看,發展特高壓技術是中國電力繞不開的任務。

陶瓷絕緣子,成為了特高壓的難題
不過,作為“電力珠峯”的特高壓,其難度係數相比起其他的電力技術不是一般的大。這就好像超音速戰鬥機和螺旋槳小飛機雖然都屬於飛機,但由於前者面臨着高速飛行的任務,設計難度要遠高於後者——特高壓輸電的子系統裏的各種裝備也是如此——因為電壓的升高,特高壓的每一個子系統都面臨着重新設計一遍的挑戰。
其中,最最顯著的一個產品就是輸電線路上隨處可見的絕緣子。

所謂“絕緣子”,就是我們在電線杆/輸電塔上面看到的那些陶瓷串串或者玻璃串串。它們的作用有兩個:一是提供足夠的拉力,保證輸電線路可以懸在空中;二是提供足夠的絕緣保護,讓高壓線不會通過鐵塔接地。

不過,這世界上其實沒有什麼絕對絕緣的東西。只要電壓足夠高,一切絕緣體都會變成導體。常見的絕緣橡膠只要8kv就能被擊穿,公認的絕緣材料陶瓷在50kv的情況下也將被擊穿成為導體。
而特高壓的電壓,在直流達到了800kv,交流達到了1000kv——我們需要能在如此高壓下依舊保持絕緣能力的絕緣子。
怎麼辦呢?
最簡單也是最常見的方法就是:把絕緣體做大了。
幾百伏的線路上使用的絕緣子不過是一些拳頭大小的瓷瓶,隨着電壓升高,絕緣子也開始進化。220kv的線路,所需的絕緣子高度已經達到了2米,1000kv的特高壓輸電線,絕緣子的高度已經比三層樓房還要高了,達到了10米。
而且,尺寸也不是最難的問題。特高壓絕緣子的難度比想象中的要困難得多。
第一,特高壓輸電的電纜已經在可能的範圍裏做到了最粗,直徑超過15cm,導致絕緣子需要承擔超過50噸的拉力。
第二,為了對抗1000kv的電壓,絕緣子陶瓷的材料需要用特殊的配方打造,外形需要經過嚴謹的設計。
更嚴酷的要求是,由於特高壓輸電線路基本都是在荒山野嶺裏穿行,這些絕緣子需要在嚴酷的自然環境里長期保持性能穩定。

也就是説,特高壓絕緣子需要的陶瓷不僅要提供強大的絕緣保護,在機械拉力上也要超級強悍,而且還能經受住大自然的殘酷考驗——這都不是一般的小企業能玩兒轉的東西。
所以,雖然絕緣子本身不是什麼高科技產品,但特高壓絕緣子卻是100%的高科技產品。也正是出於這樣的背景,當2006年我們決議發展特高壓輸電的時候,我們突然發現:能滿足特高壓輸電需求的高端絕緣子基本都依賴於進口。
這種情況下,外商自然是不會放過每一個獅子大開口的機會——坐地起價都屬於良心行為,外國企業的報價之離譜,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當年我們建設某個變電站的時候,需要向某個外商尋求進口。對方拒絕了我們進口關鍵設備和零部件的要求,一口咬定要我們進口全套的特高壓設備——他們口中的全套不僅僅是那些核心的裝備,甚至連變電站廁所的馬桶和水龍頭,工作人員的座椅,變電站外面草坪的草皮都要用他們指定的……這些和電力技術八杆子打不着的東西,也被納入了對方的報價單裏。
看過小説《大國重工》的朋友們應該對這個橋段非常熟悉,只能説果然“藝術源於生活但高於生活”。

毫無疑問,外國廠商這就是把咱們當豬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我們果斷加速自研特高壓關鍵設備。
在絕緣子領域裏,首批響應國家需要的就有湖南醴陵的企業。

湖南小城的逆襲之路
只不過,醴陵人追趕特高壓電瓷產品的路走的並不輕鬆——這些十年前還是簡陋村辦工廠的小企業,如今卻要開始生產最先進的特高壓電瓷,和ABB、西門子這樣的歐美巨頭展開競爭——這樣的劇本,註定是地獄難度。
但人家醴陵人,硬就是這麼一步步走出來了。
就在中國開始發力特高壓的兩年後,2008年,湖南省組織了一批做電瓷的本土企業出國參加了德國漢諾威工業展,目的在於學習外國廠商的先進經驗。
被派往德國參展的企業中,有三家醴陵的企業:華鑫電瓷、陽東磁電、玉果電瓷。
雖然當時已經是舉辦了奧運會的2008年,但對當時的中國來説,外國廠商的先進還是令我們感到震驚——德國人已經開始在絕緣子的製造中實現了相當程度的自動化,加工時間也可以做到秒級的精確——在實際的工業生產中,這意味着德國企業的產品將比我們的產品成本更低、品質更穩定,也就比我們有更強的市場競爭力。
為了追趕德國企業為代表的西方先進水平,醴陵的企業開始了經典的“模仿-趕超”之路。
最開始,他們才去的措施是對外國企業進行一比一的精確對標——外國用什麼原料,他們就用什麼原料,外國用什麼工藝他們就用什麼工藝,生產過程裏的每一個環節都被拆開細分,甚至一個大環節能被拆成20個小項目,每一個小項目都有一整套精確的指標要求。甚至,醴陵的這些頭部電瓷企業甚至採取了比歐美企業更嚴苛的內部控制標準。
這些努力,最終都沒有白費——醴陵人最終攻克了750kv到1000kv特高壓的絕緣子生產製造技術,成功實現了國產化。

在這個過程中,湖南人“耐得煩”的性格開始發揮它的價值。舉個例子來説,之前所提到的特高壓輸電所需要那個10米高的絕緣子,本身的製造需要用到一個叫“無機粘接”的技術——10米高的絕緣子瓷套並不是一次性製造完成的,而是用幾個小型瓷套互相粘在一起再二次燒製形成的。在此之前,國內並沒有把如此巨大的瓷套粘在一起的技術,巨大的重量使得早期試驗性產品的整體性能非常堪憂。
為了突破這個技術,醴陵的華鑫電瓷一面派人跑到英國去尋找特殊的泥料,另一面則在實驗室裏反覆試驗不同的粘接配方,還打造出了專門的12米高的全自動窯爐——最終在2019年打破了國外企業的壟斷,成功獲得了特高壓無機粘接出線瓷套製造技術。
如今我們看到的是,湖南醴陵的這些不起眼的小工廠們開始了技術井噴:浦口電瓷生產出了1100kv級別的變壓器瓷套,刷新了國內的記錄,成為了美國通用電氣的合作伙伴。華鑫電瓷從一個小小的鄉鎮企業變成了國家級“專精特新小巨人”。
今天,隨着國內電氣工程企業的崛起,海外廠商漸漸在競爭中居於下風——歐洲的ABB和日本的NGK由於變壓器瓷套管的設計問題,引發了不少特高壓故障,已經開始漸漸被淘汰出局,但由咱們的特變電工生產的變壓器卻能長期穩定發揮。值得注意的是,特變電工的變壓器工廠在湖南的衡陽,他們採購的電瓷套管,就來自隔壁的醴陵。
根據2019年中國陶瓷工業協會出品的《中國日用陶瓷年鑑2019年版》,醴陵電瓷也在國際市場廣受歡迎,成為SIMENS、ABB、GE等國際巨頭的爭相採購對象,在特高壓、超高壓領域已經無人能及。

説真的,看到這裏我覺得我寫的還是太保守了。
如今,醴陵的電瓷產業已經佔了全國產量的51%,出口量也高居全國第一,佔了全球電瓷市場份額的30%——這裏已經成為了“世界電瓷之都”。
除此之外,在醴陵逐漸成為“世界電瓷之都”的時候,醴陵陶瓷在其他的技術方向上也在突飛猛進。
畢竟,你不能指望一個有實力研製特高壓絕緣子的地方只侷限於這麼一種產品——醴陵的特種陶瓷、日用陶瓷也在這麼多年的發展中漸漸抬頭。整個醴陵現在有1500多家和陶瓷有關的上下游企業,從業人員近20萬,從陶瓷原料到製造機械再到後端經銷都有佈局。
特種瓷方向上,醴陵的陶瓷產業不僅可以生產滿足特高壓使用的絕緣子,還可以生產供應高鐵列車和新能源汽車使用的陶瓷剎車片(碳陶製動軸盤)和供應軍事用途的陶瓷防彈插板(氧化鋁陶瓷)。這些特種陶瓷產品在製造過程中加入了碳化硅、氧化鋁等材料,相比起傳統的鋼鐵來説,重量得到了減輕、耐高温性能得到了強化。尤其是軍工陶瓷新材料上突破了歐美的技術壟斷。

湖南生產的陶瓷防彈版
日用陶瓷方向上,醴陵生產了全國60%的陶瓷酒瓶,而且茶杯、盤子之類的產品也已經成功打入了星巴克、宜家、愛馬仕、茶顏悦色、故宮博物院文創等海內外品牌的供應鏈。醴陵的日用陶瓷和藝術彩瓷佔了全球陶瓷市場的10%。


一縣一市敵一國
覆盤醴陵的成功,我們會發現:醴陵人自己的努力當然是最重要的因素,但湖南產業經濟本身的一些特性也很值得我們研究。
邵東,壟斷了世界打火機市場;
臨湘,生產了全中國80%的垂釣浮標;
瀏陽,佔據了全國80%,全球60%的煙花市場;
赫山,舞蹈服份額佔了全國的70%;
新化的老鄉們,基本上統治了中國的複印店市場……
其實這種事情又何止發生在湖南呢?
江蘇的靖江縣,每年造船噸位比傳統造船強國日本還多。
浙江的柯橋縣,擁有全球最完備的現代化紡織產業體系。
……
去年,當003航母下水的時候,我們曾經從航母供應鏈的角度論述過民用工業的供應鏈對一個國家的重要意義。供應鏈專家林雪萍老師的新書《供應鏈攻防戰》之中也指出,最近幾年外國對我們實施的各種制裁、“卡脖子”,其實也是在供應鏈的某個環節上對我們施加壓力——在過去,我們總是將供應鏈看成是一個商業上的問題,但現在,供應鏈已經成為了一個行業、一個國家需要去考慮的事情。
放到縣域經濟的視角下看供應鏈,很多事情就會變得非常有趣了:中國有很多縣城,世界上有很多產業,一個縣城如果能吃透一個行業,那麼很有可能我們一個省、一個區域所能具備的經濟實力甚至工業能力就可以超越一個國家。

中車株機廠熱滑實驗作業
舉個例子來説吧,同樣是在湖南,同樣是在株洲,中車株機的顏部長告訴我們:中車株機是世界上最強的幾個電力機車生產廠商之一,而中車株機產品上的零部件有80%都是來自株洲本地或周圍的縣市——這就是湖南株洲及其周邊地區軌道交通工業供應鏈的實力體現。大疆、華為、比亞迪……當人們把這些品牌的產品拆分到最精細的一層,最後看到的無非就是各種機械零部件或者電子元件——而這些恰恰就是珠三角地區的“特產”。
對我們來説,或許在未來,“舉國之力”這個詞將會越來越變得陌生。曾經那些需要舉國之力來打造的“黑科技”和“大國重器”,在以後可能也就是幾個縣、幾個城市之間聯合協作就可以創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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