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文科女博士：卷不動了，轉行“算命”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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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阿爾沙
來源 | 最人物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密特朗擔任法國總統期間，身邊曾有位女占星師伊麗莎白·泰西埃。總統日常固定在愛麗學宮與其見面，持續時間長達七年。傳聞中，兩人第一次見面暢談一個半小時，讓美國黑人政客傑克遜在門外苦等。
在占星師泰西埃的回憶中，她測算國運。海灣戰爭期間，密特朗對局勢做每一次判斷前，都會詢問她的建議。
清華大學歷史學博士瑪麗安以專業第一的成績入校，她的研究領域包含法國前總統密特朗。她好奇這樣一位以理性主義著稱的知識分子型總統，為什麼常年僱傭一個占星師？
瑪麗安開始瞭解占星八卦，好奇、研究、系統化學習、受訓，自然而然地發生了。直到她身邊的人都忍不住詢問：你沉溺占星兩三年了，到底咋回事？
2022年，瑪麗安博士畢業，全職從事占星師工作。畢業時，月入8000元左右且並不穩定。不久前，瑪麗安出現在熱搜時，月薪是3萬。
從純粹的學術世界走入現實世界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清華”“女博士”“占星”“月入三萬”的疊加標籤，又必將引發無數討論。
眼下還有許多困惑沒有解決，但瑪麗安確定了一件事：用商業方式做啓蒙，這是她的使命感。
接觸占星五年，三年用來學習和實習，之後兩年收費佔星，瑪麗安接待過的客户已有上千人。
她已記不清第一個客户是誰，但可以確定，第一個乃至前幾個占星客户都是同校或隔壁北京大學的博士校友們。
2006年《中國青年報》題為《博士生面對嚴峻就業環境 生活清苦精神苦悶》的封面圖
直到現在，她的大多數客户依舊來自同温層，涵蓋世界範圍內頂級高校的碩博士們。從清北復交到常青藤，國內外有華人的高校，瑪麗安基本上都接過占星諮詢，她有時覺得，自己差不多把高知羣體客户打通了。
大家諮詢問題相似，與學業、就業相關：論文寫不出來怎麼辦？怎樣才能更順利發表論文？畢業應該去哪裏？應該怎麼選？
瑪麗安發現，在學術圈，大家自我貶低傾向成風。前來諮詢的人常説，“我覺得論文寫不動了”“我覺得全部這麼多人裏面只有我最差”“我每次做什麼都害怕老師批評我”。
這些話往往出自top2名校裏極優秀的碩博士們。
她問對方：“導師真的批評你了嗎？”答案往往是，沒有。
可對於博士們，這樣的不自信是家常便飯。2019年，《自然》雜誌對690名中國博士生的調查中，40%的受訪者表示因讀博導致的抑鬱或焦慮而尋求過幫助。
瑪麗安也曾深陷其中。哪怕她一路在老師同學的誇讚鼓勵中走來，以專業第一的成績進入清華讀博。
瑪麗安
快樂的崩塌從一段失敗的親密關係開始。脱離那段極度糟糕的PUA關係時，她想，我自以為是個女性主義者，怎麼連自己的親密關係都搞不定？前男友師從經濟學自由主義學派的大佬，自由主義者怎麼這麼垃圾？
人生處於宕機狀態，信心所剩不多。直到畢業論文開題現場，一個老師公開批評了瑪麗安開題報告中的許多語法錯誤，建議她回本科重學一遍。那是最後一擊。
她自以為已經很爛的人生裏，唯一剩下的學術信心，被否定了。
瑪麗安哭了，甚至當場吐了。她開始出現嚴重的軀體化，一種在心理應激反應下，內在心理狀態的外在表現。
有幾個月的時間，瑪麗安開始寫作就會幹嘔，寫不出一句話。2019年最嚴重時，從宿舍到食堂的 300 米，她都走不出來。只要一出門就驚恐發作。一個常見的場景是，她逼迫自己出門，幾分鐘後，抱着路邊的垃圾桶狂吐不止。有時候，連垃圾桶都找不到。
瑪麗安的信心全部被毀了。
她後來才意識到。不僅是她，他們那一批人裏，沒有一個人有信心。
讀博期間，和瑪麗安同級的四個女生都抑鬱了。
有些問題是顯而易見的。比如畢業後的去向，傳統文科博士的去路基本是在高校繼續做學術研究或去出版社，轉行或去業界的極少。比如薪酬，哪怕留在北京的高校，講師月薪8000元，教授也只有13000元。
瑪麗安還記得讀博初期，碩士期間結識的學妹已步入職場，月薪在三萬元以上。她只有5000元的補貼，心裏卻沒有不平衡，只覺得開心，為報名了感興趣的素描和舞蹈課程開心，為約等於免費的600元住宿費開心。“我讀想讀的專業，學校還給我發錢，我簡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瑪麗安
可還有些問題要走下去才能看到。比如延畢問題，瑪麗安所在的學科方向，延畢比例達到五成以上，博士延畢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還有一個再現實不過的麻煩，論文怎麼寫？直到博士畢業前不久，瑪麗安才意識到C刊和論文寫不動，是因為沒有掌握論文寫作套路，此前她總把原因歸咎於能力不足。
她第一時間找隔壁北大的夥伴求助，結果得知，對方也不會。
後來瑪麗安聽説，隔壁有所985大學，博士生一開學，老師們就教論文寫作套路。她才意識到，清北復旦，越是老牌的top級院校，教授們越是遵循傳統文科傳道授業解惑的傳統，希望學生先完成基礎受訓。博士論文寫好就足夠了，至於那些小論文，沒必要搞。
學校不曾開設論文寫作的課程。可博士們的畢業和就業，用人單位將大量的C刊論文作為重要標準。
頂級學府的文科博士們左右為難，羞於求助。他們不好意思説不會這樣的套路，更怕説出來會被罵，結果大家都很崩潰。
可文科的受訓又導致瑪麗安在內的許多人認定，學了這麼多年，哪怕想要轉行，他們在世俗世界也沒有其他謀生策略，學術是唯一道路。瑪麗安提到了文科同窗常提及的一個詞，魏瑪文人——專指又頹又喪對現實無力的人們。“感覺有很多理想和抱負，到了現實層面啥都做不好。”
而學術研究的反饋週期極長，與高中、大學時一道題一次考試能拿到一個好的分數和反饋不同，讀博後等待一個普刊的時間在六個月到一年，頂刊則需要兩三年時間。
對瑪麗安而言，博士期間好的反饋有，但差的反饋更多。過往擅長的標準答題模式不再適用。雖然依舊能聽到老師的肯定和誇獎，“有學術視野”“是塊璞玉，需要好好打磨”。可她眼前依舊是看不到盡頭的漫漫黑夜。
瑪麗安一直在嘗試自救。
她求助過學校心理諮詢中心。三次之後，對方説，你沒事了。瑪麗安狀態卻越來越差。她又幾次前往北大六院，尋找心理諮詢師，不計成本地想辦法讓自己好起來。
心理諮詢讓瑪麗安一點點好轉，而占星給了瑪麗安更確定的方向。
舒緩安定作用的水晶淨化陣，瑪麗安自用
在瑪麗安很難踏出宿舍門的2019年，她瞭解占星師，意外認識了國內頂級占星師，對方看了星盤後告訴她：土星迴歸結束以後，你的運勢會好起來，大概還有三年。
原本無邊的黑夜裏，有了光可以照進來的縫隙。
後來，瑪麗安和她的夥伴們終於找到了論文救星。她的師姐，某C刊副主編。她本是來找瑪麗安占星的。
臨近畢業，瑪麗安確定，學術這條路上，她暫時卷不動了。不作別的選擇，她決定轉行占星。
得知消息後，她的老師、朋友也都沒覺得有什麼問題。瑪麗安周圍的朋友多是學世界史的，在法國歷史上，A面是理性主義，B面是神秘主義。拿破崙、戴高樂……信占星的大有人在。
導師推薦她去翻看里根總統夫人的傳記，裏面有許多與占星相關的記載。疫情開始後，法國史的老師鼓勵她研究諾查丹瑪斯，一位活躍於法國黑死病時期的占星師。
伊麗莎白·泰西埃（Elizabeth Teissier），法國著名占星師
男朋友的第一反應是，占星行業逆週期，趕緊轉行。瑪麗安也清楚占星的行情還不錯。轉行的同學，一個月可以賺三萬，而頂級占星師月收入可以達到五萬元以上。
唯一的反對聲音，來自與瑪麗安要好的一位學姐。“別人可以賺三萬，你就可以嗎？”
瑪麗安依舊沒有猶豫。“我不知道，但是我決定轉一下，試一試。”
那時，她已經用三年左右的時間，完成了倫敦占星學院的基礎課程以及一年的免費佔星實習。畢業前，瑪麗安憑藉占星，月收入能達到8000元左右。
深入學習占星的過程中，瑪麗安發現，占星早已流程化和標準化，有着完整的受訓方式。
除了占星課程，想要做占星師，還要學很多，瑪麗安用了很長時間去練習如何傾聽，包括共情傾聽以及明白他人話裏的表層及深層意思，她還參加了EFT（情緒聚焦療法）培訓，心理諮詢培訓，以更好的應用於占星。直到現在，瑪麗安仍在不定期參加着各類與此有關的培訓。
瑪麗安其它進修課程的證書
在國內的占星市場上，許多人自學占星，開業接單，憑直覺預測。實際情況是，占星的基礎課沒那麼容易自學。如果想要看準一個個案，至少要系統性學半年以上的時間。
瑪麗安的許多客户都曾告訴她，他們此前做占星諮詢，越做越鬱悶，因為會受到一些占星師的驚嚇“恐嚇”，以此被勸説付費更多療愈的項目。
瑪麗安卻説，占星學並不是神秘力量。她學習的是現代西方心理占星，一種預測趨勢而非結果的占星流派。
“一個人在某個時刻出生，就帶着這個時刻的一些能量，使得他有一些先天的氣質，比如是否好動，是否急躁，這些特質使得父母形成相對應的教養方式，進而形成一個人的性格。性格決定後，在應對生活裏的很多大大小小的事都會採取同樣一種應對方式，慢慢形成了一個人的人生腳本。這表示一個人的命運也就可以被預測。”
但占星並不等同於算命。她提到了走紅之前的大多數同温層客户。“大家其實知道命運能給到的東西不多，相對來説更加務實，他們會更加側重問該怎麼辦。如果論文發表，有哪些資源可以利用？親密關係有問題，我可以做哪些改動？”
莎士比亞：我們的命運是由自己掌握,不是天上的星星
她最討厭把占星師當神明的人。可隨着走紅，這樣的客户開始大量湧入。對方上來往往直接問：我健康嗎？我能升遷嗎？xx問題的具體答案是什麼？他們的目的簡單明確，迫切尋求解決問題的唯一肯定答案。
瑪麗安又舉了一個更易懂的例子。“占星測算的是週期好壞。比如告訴我，明天天氣晴朗，我知道那天可以做很多事。但有的人希望占星師告訴他一個確定答案——明天天氣晴朗，你直接能夠賺一大筆錢。”
去掉污名化和神話，瑪麗安眼裏的占星不是非主流的，它是神秘學的第一大支，一個普通學科。“它是科學史的重要討論範疇，去清華科學史系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瑪麗安一再強調，占星一點都不玄，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
可它又確實在許多時候，在常人眼中，顯得沒那麼普通。
一個月前，瑪麗安在豆瓣看到一個北大的同學頻繁發帖稱，工作找得很難受。她覺得於心不忍，順手免費幫忙看了一眼：“你稍微等一下，等到 12 月份工作就有新的offer。”
最近，她收到對方“好評”。確實有比較好的offer了，還不止一份，得好好考慮一番。
這樣的例子有許多。算準課題申請會成功，算明白一個人的性格和背後的原生家庭原因，算到一個學妹不太適合選擇某眾人都説好的學校。對方堅持前往，很快開始後悔，併成為她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回頭客，現在還常常來測算諮詢。
瑪麗安
瑪麗安的占星諮詢裏，少有不迷茫的客人，她覺得占星師更像人生教練，通過星盤這個工具去幫他人瞭解其人生腳本，捋清人生困惑，提出一些中立、理性的解決問題的可能方法。
隨着前來占星的客户越來越多，瑪麗安發現，有些時候精準預測，甚至和占星本身沒什麼關係，而是因為樣本實在太多了。一個羣體，接觸到足夠樣本之後，大致就知道他們開口第一句話會説什麼。
大國企的人會説，“我的收入還可以，我的工作還可以，但是可沒意思了。別人都會覺得我無病呻吟，但是我就覺得我工作乾得很沒有意義”。公務員基本問要不要升遷，“一方面，我覺得待在原來位置還挺好，另一方面看到比自己能力差的人因拍馬屁而升遷，感到不爽。”學術圈便是自我貶低，説得最多的是，“我的論文寫不動了，我覺得全部這麼多人裏面只有我最差。”
瑪麗安占星日常肯定性話語，幫助形成正向的自我預言
瑪麗安還記得占星之初，一個在地產行業的學妹占星諮詢後覺得效果不錯，於是一口氣把他們公司四個人都叫了過來。四個人幾乎談着一模一樣的話題，乙方特別苦，一直畫圖，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工作壓力大，老闆讓人不爽。
占星這兩年，金融、互聯網、體制內、各類小眾職業，瑪麗安接觸業的人越來越多，也逐漸明白了不同行業的情況，各領域的羣體認知是怎樣的。
她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信息收集網或者説人形GPT，被不同的人餵了許許多多資料，大腦自動迭代，對世界、對各行業的認知都在升級。
瑪麗安
這同時助力了她的占星事業。
原本瑪麗安只能根據一個人的星盤、性格等，泛泛而談，給出一些相對模糊的方向性建議。隨着對各行業及門類瞭解加深，給出的建議變得精確。
一個學外語和法律的同學來做職業方向的占星諮詢，瑪麗直接建議他考慮跨國公司的法務。文科的學妹，根據星盤來看喜歡交朋友和寫作，諮詢中也證實了這一點，瑪麗安建議她，試試營銷編輯的工作。星盤、星河、職場和人生，結合之後有了對應。
因為占星諮詢中，工作問題是最多的，瑪麗安還專門去考了生涯規劃師證。如果有純理性的人來詢問，她就從理性角度解決他的工作問題。
許多人告訴瑪麗安，聊完以後豁然開朗，覺得好像人生沒那麼迷茫了，心理空間也在慢慢拉大。
衝上新聞熱搜後，好友列表裏多了許多新的客户。瑪麗安原本一天一個諮詢的安排，被徹底打亂。11月底，她叫停接待新客户占星諮詢，即便如此，她的檔期已經排到年底，期間每天要接四個左右諮詢。
事實上，瑪麗安的心理空間也在變大。
最初，她放不下知識分子的身份，恥於談價，占星一小時的單次收費只要200元，那是文科生做家教的價格。而占星行業相同受訓程度的占星師，收費在500元左右。瑪麗安用了半年多才開始調高價格。
不久前，瑪麗安在朋友圈更新了動態：“作為一流占星師，我也需要我的價格和我的能力匹配。”
瑪麗安的授課課件
她原本不太擅長管理、時間規劃以及在公眾面前講話，現在她每天更新短視頻，井井有條地安排好了爆滿的諮詢訂單，做起規範化的占星培訓，還擠出了上心理諮詢課的時間。她衝上熱搜，雖不喜歡展示標籤，但依舊頻頻提及“清華”“女博士”“月入3萬”等關鍵詞。
她知道，只有這樣才能被看到，才有話語權去為更多文科生髮言。她想讓那些真正覺得困擾的文科生看到她；想讓他們知道，走入現實世界並不容易，但還有別的路可走。
瑪麗安的客户裏，如今有一些成為了她的學員。最初，參加培訓的學員基本都是高知，其中有國外定居的華人，也有浙大、北大的學弟學妹們。
瑪麗安希望把占星做成一個規範化、職業化的受訓。但這並不意味着她放棄曾經的愛和學術理想。
她的豆瓣簡介裏始終寫着，“學界的朋友們，如果想算論文發表，我可以免費幫算。”
瑪麗安
占星中形成的信息收集網，讓瑪麗安有了更多思路。她和大型出版社的師兄達成了合作賣書的共識，幫同門師姐寫的學術作品做直播，利用個人熱度，去做學術類內容的推廣。
她學法國史的時候，很推崇法國六八一代的學者，她們沒有留在學界，去經商，做出版社、雜誌，在媒體上辯論。一方面做技術，另一方面干預社會。
“我們中國也有這樣的學者叫沈志華。他80 年代經商賺了大筆錢，後來去買了蘇聯解體的檔案。在外做了十幾年學術以後，華東師範大學聘請他為教授。他從體制外又回到體制內。我想改變文科學者只在學術圈待這種狀態，很想走他們走過的路。他們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去做。”
我想起了我們認識的第一天，她在半夜興致勃勃地聊起這個話題，想用商業的方式做啓蒙。“我學法國史，碩士是啓蒙與大革命。我還和伏爾泰一天生日，所以就覺得是我的使命感。”
她告訴自己，彆着急，慢慢來，還有很多方式可以去到終點。
注：除標註外，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