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有犧牲多壯志_風聞
Moss从未叛逃-1小时前
來源:解放軍報
■賈 永 賈可寬

湖南,韶山。楓葉似火,人潮如織。在毛澤東廣場,人們向偉人銅像深深鞠躬致敬;烈士陵園,六親台前鮮花簇擁……
朝霞,透過一片茂密的松樹林,灑在韶山沖象鼻山,灑在一個高大的背影上。66歲的毛澤東,佇立在父親毛貽昌、母親文七妹合葬的地方。
這是1959年6月26日。回到家鄉的第二天清晨,毛澤東悄悄起牀上山,來到了父母親的墓前。培上幾剷土,他將一束松枝敬獻在墓前,又恭恭敬敬地三鞠躬。
“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闊別韶山32年的毛澤東回來了,父母交給他照看的弟弟毛澤民、毛澤覃和堂妹毛澤建卻未能回來,陪同他一起回鄉鬧革命、教鄉親們唱《金花籽》的愛妻楊開慧未能回來,曾經代他回鄉祭祖的長子毛岸英也未能回來……
悽入肝脾,落淚心間。一張張親切的面孔,浮現在毛澤東眼前。
一
一曲離歌兩行淚,不知何地再逢君?1927年8月的一個午夜,楊開慧將毛澤東喬裝成行醫的郎中送出長沙城,赴湘贛邊界領導秋收起義。夜色蒼茫,十里相送。走在那條不知走過了多少次的小路上,這一次,他們的腳步彷彿格外沉重。
這時的長沙,已經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楊開慧帶着5歲的岸英、4歲的岸青和不到5個月的小兒子岸龍,悄悄躲避到郊外的板倉老家,一邊撫養3個孩子,一邊堅持地下鬥爭。從此,關於丈夫的零星消息,她幾乎都是從報紙上刊登的國民黨軍“進剿”“會剿”紅軍的報道中讀到的。
長夜漫漫,牽掛綿綿。楊開慧一次次從夢中驚醒,又一次次把思念變成一行行伴着淚水的文字——“念茲遠行人,平波突起伏。足疾已否痊,寒衣是否備……念我遠方人,復及數良朋。心懷長鬱郁,何日復重逢?”
1929年12月26日晚,毛澤東在閩西山區的古田村為即將召開的紅四軍第九次黨的代表大會起草文件時,千里之外的楊開慧留下的是這樣一段話:“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格外不能忘記他。我暗中行事,使家人買了一點菜,晚上又下了幾碗面……睡在被裏又傷感了一回……”
那一夜,古田“松蔭堂”裏的燈光徹夜未眠,思重千鈞的毛澤東早已忘記了剛剛過去的這一天,是自己的36歲生日。兩天後,古田會議召開,毛澤東的主張得到全體代表堅決擁護,這就是:思想建黨、政治建軍。歷經兩年多的追尋、探索,挫折乃至失敗,以毛澤東為代表的共產黨人,終於為這支艱難成長中的紅色隊伍校正了前進方向。
工農武裝,脱胎換骨;紅旗指處,所向披靡。
1930年,農曆馬年。“朱毛紅軍”在贛南閩西廣袤的山鄉,打出了一片火紅的新天地。然而,毛澤東還不知道,遠在長沙——黑手,正在伸向他的家人。1930年10月24日深夜,幾十名清鄉隊隊員包圍了板倉。楊開慧和8歲的毛岸英、保姆陳玉英一同被敵人抓進了監獄。那一天,是毛岸英的生日。
威逼利誘不成,嚴刑拷打不屈。面對許多知名人士保釋和強大輿論壓力,湖南軍閥何鍵只得表示:只要楊開慧同意登報聲明與毛澤東脱離夫妻關係,就可以交保釋放。楊開慧斬釘截鐵地回答:“要我與毛澤東脱離關係,除非海枯石爛!”
生命最後的日子,楊開慧託付前來探獄的舅媽嚴嘉照料自己的3個孩子,又請舅媽為她買一塊大一點的鏡子,再買一些胭脂。當嚴嘉流着淚送來鏡子和胭脂時,楊開慧安慰舅媽:“您不要難過。殺死我一個,還有後來人。共產黨人是殺不絕的,革命總有一天會勝利。”
1930年11月14日,立冬過後第6天。長沙城外的識字嶺一片肅殺。罪惡的槍聲過後,29歲的楊開慧倒在了血泊之中。留在人間的最後話語是:“死不足惜,惟願潤之革命早日成功!”
“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衝霄漢。”此時的毛澤東,正在第一次反“圍剿”的戰場上,這是他第一次指揮大兵團作戰。5天內,紅軍連打兩個勝仗,殲敵1萬多人,活捉敵前線總指揮張輝瓚……4萬紅軍贏得對10萬國民黨軍的空前勝利。
幾天後,楊開慧遇害的噩耗傳到瑞金,心如刀割的毛澤東已經無法為親密的愛人寫下一首詩,萬語千言化作了8個泣血大字:“開慧之死,百身莫贖。”
楊開慧,毛澤東的摯愛。1920年冬,27歲的毛澤東與19歲的楊開慧結為伴侶。從此,毛澤東身邊多了一個志同道合的堅定革命者。1922年,楊開慧成為湖南第二位女共產黨員。
思念如潮水,愛戀在心間。1957年5月,收到楊開慧生前好友李淑一在得知丈夫柳直荀犧牲時和淚填寫的《菩薩蠻·驚夢》,毛澤東“感慨系之”,再也抑制不住奔湧的情感,揮筆寫下感天動地的詩作《蝶戀花·答李淑一》,表達對親密愛人和戰友的無限深情——
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毛澤東與楊開慧生死相依的歲月不過10年,對楊開慧的思念卻伴隨了他一生。
二
1935年4月的一天,江西瑞金紅林山區,一位紅軍指揮員帶領的游擊隊被敵人包圍。隊伍打散,子彈打光,他又上好刺刀,準備白刃格鬥。就在這時,一顆流彈擊中了他……魁梧的身軀頃刻間倒在地上,手中還緊握着槍。
敵人從死者的上衣口袋中,搜出了一張浸染了鮮血的照片,上面的人是毛澤東,背面還有他的親筆題字。死者,是29歲的閩贛軍區司令員毛澤覃。
三弟犧牲的消息,毛澤東是率中央紅軍到達陝北時才得知的。1935年10月的一天,二弟毛澤民匆匆來到毛澤東落腳的窯洞,遞給大哥一張舊報紙。毛澤東一看,那上面居然有毛澤覃犧牲的消息。
握着發黃的報紙,毛澤東久久無言。
毛澤東投身革命後,小他3歲的毛澤民和小他12歲的毛澤覃也先後參加革命。1928年,毛澤覃隨朱德與毛澤東會師井岡山,很快成長為一位優秀指揮員。1931年冬,毛澤民也從上海來到瑞金,出任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銀行第一任行長,成了中央蘇區的“紅色管家”。
這是三兄弟分別4年後的重聚。這時的毛澤東卻正在遭受“左”傾教條領導的排擠。1932年10月26日,因病在長汀一家醫院治療的毛澤東,被撤去紅一方面軍總政委一職,失去了對自己親手創建的這支隊伍的指揮權。
主力紅軍長征時,毛澤覃奉命留在了蘇區。1935年那個多雨的春夏,何叔衡、瞿秋白、劉伯堅、阮嘯仙、古柏、賀昌等或率部突圍犧牲,或不幸被俘就義。
毛澤覃是為掩護戰友脱險而死的。敵人殘忍地砍下他的頭顱,懸掛在杆頭示眾。
對於這位勇敢剛毅的三弟,毛澤東多次提起。他對周恩來説,反“圍剿”時,曾和毛澤覃發生過一次爭吵。“澤覃天王老子都不怕,父母管不住他,澤民也沒辦法,只有我能管住他……可是那次爭吵讓我發現,我的脾氣比他更躁,更不冷靜,以致爭吵過度,影響也不好,我有責任。可是現在弟弟為革命犧牲了,我再也無法向他解釋和致歉了。”
滿天風雪滿天愁,革命何須怕斷頭?1943年,47歲的毛澤民在新疆被軍閥盛世才秘密殺害。又過3年,毛澤覃之子毛楚雄也慘遭國民黨殺害,時年19歲。
“因為國民黨懸了很大的賞格,不論死活要緝拿我、朱德和其他紅軍領導人。”1936年,毛澤東接受美國記者斯諾採訪時回憶,“我的妻子和我的妹妹毛澤建,以及我弟弟毛澤民、毛澤覃兩人的妻子和我自己的兒子,都被何鍵逮捕。我的妻子和妹妹被殺害了……”
毛澤建,毛澤東堂妹,乳名菊妹子,從小過繼給毛澤東父母做女兒。父母過世後,毛澤東把15歲的毛澤建接到長沙,先後送她到崇實女子職業學校和長沙自修大學補習學校就讀。1923年,毛澤建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考入衡陽省立第三女子師範學校。
1925年冬,經毛澤東牽線,毛澤建與共產黨員陳芬結為伉儷。大革命失敗後,陳芬擔任中共衡山縣委書記兼軍委書記,毛澤建也來到丈夫身邊,擔任婦運委員和游擊隊隊長。
1928年5月初,在赴耒陽協助南昌起義餘部開赴井岡山之後,陳芬和毛澤建帶領的游擊隊與敵人重兵遭遇,夫妻雙雙被捕。陳芬犧牲,毛澤建則被井岡山派出的紅軍小分隊營救。這時的毛澤建即將臨產,為了不拖累部隊,便獨自隱藏在一位老婆婆家裏。不久,孩子出生,嬰兒的啼哭聲驚動了正在挨家挨户搜查的敵人,毛澤建再次被捕。1929年8月20日,毛澤建英勇就義,年僅24歲。
走向刑場前,毛澤建託丈夫的姐姐把孩子送來見最後一面。她至死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不幸夭亡,大姑姐抱進監獄的孩子,是從鄰居家借來的……
三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逝世。人們發現,毛岸英的遺物一直被父親放在身旁。
楊開慧犧牲後,毛岸英被親人保釋出獄。可狡猾的特務仍然在暗中監視,3個孩子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外婆向振熙和舅媽李崇德幾經周折,把他們送到了地下黨組織在上海創辦的幼稚園。1931年4月,中央特科負責人顧順章叛變,上海黨組織遭受嚴重破壞,秘密幼稚園被迫解散,毛岸龍因病夭折,毛岸英、毛岸青流落街頭。直到1936年,兄弟倆才在紅色牧師董健吾幫助下,輾轉來到蘇聯,進入莫斯科國際兒童院。
劉思齊曾經回憶:“我和岸英結婚那年看過《三毛流浪記》。看電影時,岸英非常激動,一直緊緊握着我的手。直到電影結束還沉浸在故事情節中。他對我説,這就是他在上海的流浪生活,他和岸青除了沒有給資本家當乾兒子和偷東西外,三毛其他的經歷他們都經歷過了……”
1946年2月11日的美國《時代》週刊,有這樣一則報道:“延安空中飛來的蘇聯的運輸機,運來醫療設備,兩名俄國醫生,還有一位高個子的中國青年,他叫毛永福……”永福,是當年舅媽送三兄弟到上海之前,為毛岸英起的化名。
延安機場,毛澤東與毛岸英緊緊擁抱。這是父子倆離別將近19年後的第一次相見。24歲的毛岸英,已經在蘇聯接受過軍校培訓,還參加了蘇聯衞國戰爭。但在毛澤東看來,一箇中國的革命者,還必須補上中國農村這一課。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毛澤東告訴毛岸英説:“我要送你到農村去,拜農民為師,上中國的勞動大學。”於是,毛岸英脱下蘇聯帶回的洋制服,穿上陝北農民的土布衣,背起揹包到棗園鄉下,與鄉親們同吃一鍋飯,同睡一鋪炕,直到變得又黑又瘦,雙手磨出厚厚的老繭。
1950年10月7日晚,毛澤東擺下家宴,為即將出徵的彭德懷壯行。飯桌上,毛澤東向彭德懷推薦了一位年輕的俄語翻譯:毛岸英。
毛澤東一家已經為革命犧牲了5位親人。彭德懷建議將毛岸英留在北京,擔任志願軍辦事處負責人。毛澤東堅決不同意,一定要彭德懷把毛岸英帶到前線。
這一年,毛岸英新婚燕爾。愛人劉思齊,當時因急性闌尾炎剛在醫院做完手術。
多年後,劉思齊還清楚地記得兩人分別時的那個晚上:“岸英出發前到醫院和我告別,只是説,這次去的地方很遠,很不方便,接不到信,讓我不要着急。記得晚上11點,我把他送到醫院大門口,他走走又回來,走走又回來。騎上自行車之前,還給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要我經常回去看看爸爸。我當時也不理解,夫妻之間怎麼還這麼客氣?後來我才知道,第二天他就跟着彭總到前方了。也許是意識到了戰爭危險,這一去可能就回不來了……”
分別成了訣別,告別成了永別。1950年11月25日,美國戰機突然轟炸志願軍司令部,毛岸英犧牲。是時,第二次戰役正在激戰之中。這一戰,志願軍殲敵3.6萬餘人,一舉扭轉朝鮮戰局。
毛澤東得知毛岸英犧牲的消息,已是一個多月之後。劉少奇、周恩來不忍心讓毛澤東過早地知道這一不幸,讓為國操勞的領袖經受老年喪子的悲愴。直到志願軍打過三八線,周恩來的報告才送到了毛澤東案頭——
“主席:毛岸英同志的犧牲是光榮的。當時我因你在感冒中,未將此電送閲,但已送少奇同志閲過。在此事發生前後,我曾連電志司黨委及彭,請他們嚴重注意指揮機關安全問題,前方回來的人亦常提及此事……勝利之後,當在大榆洞及其他許多戰場多立些紀念中國人民志願軍的烈士墓碑。”
衞士李銀橋回憶,毛主席嘴唇哆嗦着,望了望茶几上的煙盒。他趕緊抽出一支煙,幫毛主席點燃。房間內一片沉寂,只聽到噝噝的吸煙聲。毛主席吸完第二支煙,又把煙頭擰滅在煙灰缸裏,這才發出一聲嘆息:“唉,戰爭嘛,總要有傷亡,沒得關係,誰讓他是毛澤東的兒子呢……”接着,毛主席又説:“這件事先不要對思齊講,晚點,儘量晚點……新婚不久就失去了丈夫,她怎能經得住這沉痛的悲傷喲!”
那一天,北京大雪。
四
1919年10月5日,母親病逝。3天后,毛澤東含淚寫下《祭母文》。文中寫道:“有生一日,皆報恩時。有生一日,皆伴親時。”再回首時,父母留給他照看的弟妹們,都已壯烈犧牲。
2003年12月26日,楊開慧、毛澤民、毛澤覃、毛澤建,毛岸英、毛楚雄,毛氏一門六烈士終於“集合”到了韶山,6座高大的雕像,與廣場上的毛澤東銅像遙相呼應……自1925年毛澤東創建中共韶山特別支部到抗美援朝,韶山沖有144位烈士,犧牲在為人民打江山守江山的征程上。一個個不朽的英靈,匯成了高高聳立的紀念碑。或許,他們正在微笑着,俯瞰今天這美好的人間。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冬日的韶山,霜重色濃。收穫了晚稻的阡陌田野,又被遍地的油菜披上了綠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