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芬蘭3年不上班_風聞
吃瓜群众40447-3小时前
來源 | 微信公眾號“人物”
作者 | 吳向

也許很多人都記得那條私信——
那是3年前,33歲的橘子被教育紀錄片《他鄉的童年》打動,決定帶着兩個孩子離開北京,去芬蘭上學。臨行前,她給博主蕎麥發送私信,講述了自己做決定的故事,結尾她寫道:「瑣碎事還有很多,未來也不一定會光明,但至少我已經踏出改變的第一步了!」
很多人被那封信裏明亮的決心打動,也開始好奇後續的故事。
2020年12月,她和丈夫帶着兩個孩子,6個箱子,開始了在芬蘭的生活:一家人每天從一所被森林包圍的小屋裏醒來,早餐後各自奔赴學校。女兒們去幼兒園,橘子和丈夫也紛紛去上學。下午回到家,他們做飯、看電影,孩子睡着後,夫妻倆開始寫作業。小鎮週末的海邊,經常出現他們的身影……
看起來,這像是一箇中產家庭女性,做出的一種貌似優越的人生選擇。但故事的另一面是,在去芬蘭之前,一家人的生活正面臨着新的壓力。她和丈夫經營的廣告公司已經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營收,兩人要麼重新創業,要麼找個地方上班。他們在北京有一套小房子,一輛非京牌的車,除此之外沒有更多資產了。橘子給女兒挑選幼兒園時,幾乎一眼看到了整個家庭的未來,她預感生活即將陷入無聊的「升級打怪」之中。她討厭無聊。
現在3年過去了,橘子一家仍然在芬蘭生活。今年五月,他們搬去芬蘭首都赫爾辛基。留學籤快要到期,女兒們已經完全適應在芬蘭的生活。她形容自己的狀態,「錢也花光了,身份也沒着落,每天愁得發瘋,但內心又極度平靜,有一種終於蜕完皮的快感」。
隔着6小時時差,通話那頭的橘子,沒有想象中的焦灼。她的語調很活潑,偶爾女兒們跑進來,她温柔地請對方離開。被問及更早時候的經歷,橘子總是陷入沉默,她説好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她覺得蜕完皮的自己,正等待着新的皮膚生長出來。有可能自己會一直留在芬蘭,也有可能明天就離開芬蘭,誰知道呢?
一個人縱身一躍,躍向的不一定是確定的幸福,而是不確定但充分自主的人生。
以下,是橘子的故事。
**文|**吳向
**編輯|**姚璐
圖|(除特殊標註外)受訪者供圖
1
過去三年,我們的日常生活大概是這樣的——
那時候一家人都在上學。每天早上我差不多8點起牀。家屬會送孩子去幼兒園,緊接着把車開回來。我吃完早飯開車去上學,家屬也按照他的課表上課。有時候一家人的課程都趕在一起,我們送完孩子,再分別送對方上學。
大概到下午三點左右,我們就去幼兒園接孩子,再去超市買食材、回家做飯。我們基本上每頓飯都是自己做,一年可能就出去吃一兩次。這邊常見的中餐館都很貴,隨便一碗牛肉麪就需要一百多塊。晚上家屬做飯的時候,我會陪孩子玩一下,給她們講故事或者玩遊戲。之後就是洗澡、吃晚飯。孩子們睡着以後,我和家屬雙雙開始寫作業。
週末的活動會稍微多一點。我們會一起看電影、看劇,去森林裏採蘑菇或者去海邊野餐。冬天這邊下午三點就天黑了,基本上在超市買完菜就回家待着。
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快。要問我當初看《他鄉的童年》到底是什麼地方打動了我而做出了這個決定,其實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對當時的我而言,重要的是離開一個地方,而不是奔赴一個確定的遠方。

圖源劇集《他鄉的童年》
我能記得的是在一個天氣還不錯的下午,我因為這部紀錄片,終於找到了自己想去的方向。
當我一拍桌子宣佈「我要去芬蘭」這個決定的時候,家屬正在和設計師商量要不要給一個國際比賽投稿給公司掙點名氣,他聽到後的第一反應是:「你冷靜,真的想清楚了嗎?」我非常肯定地告訴他,「是的,想清楚了。」現在、立刻、馬上就要去做這件事,然後轉身就開始聯繫移民中介了。
事情當然不會順利,我瞭解到芬蘭不是移民國家,並沒有明確的移民政策,想要直接移居似乎沒有想象中容易……
然後,疫情爆發了。
我們在家一邊帶孩子,一邊補習英文為去芬蘭做準備,雖然當時還一點頭緒都沒有。2020年的3、4、5三個月,我已經忘記是怎麼度過的了,現在回憶起來腦袋一片空白。心情一直是在絕望和給自己打雞血中反覆。
心情再一次明朗是在6月份之後,當時我們一家四口去南方老家 gap了一個月。每天就是吃完飯帶孩子在江邊散步,去咖啡館坐一下午,再回家吃晚飯。那段時間思考了很多問題,也和家屬溝通了很多,關於過去、未來、孩子、彼此。
我們想過很多方案,也考慮過離開北京搬去中國的其他城市。但又在某一個瞬間,我莫名其妙就被一股力量拎了起來,覺得「我還是得去芬蘭!」
回到北京的當天晚上,孩子們都睡了,家屬突然從沙發上彈起來説:「我們去留學吧!」 我不敢相信,我們都30多了還能留學嗎?得到了確定的答覆之後,我馬上開始研究留學政策,當時一夜沒睡。
接下來兩個月跟開了掛一樣。7月18號決定去留學,和家屬開始一起備戰雅思,準備年底申請學校。剛備戰了10天,28號得知因為疫情芬蘭很多大學沒有招滿,所以放出了一些補錄名額,而且不需要雅思成績。我馬上開始填申請表,報了3個學校,然後考試、面試、考試、面試……
8月22號,我們還在找補錄的學校繼續申請,手機響了。(當時知道其中一所學校當天會出結果)激動到手抖地打開了郵件,果然是我們被錄取的offer。當時已經興奮得頭皮發麻,不敢相信真的要去芬蘭了。
當時我和家屬處於比較關鍵的節點。我們的公司(公司也不大,最初是4個人,最多的時候也不過10個人)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盈利,我們正準備把辦公室退租,遣散員工。我和家屬要麼找個地方上班,要麼繼續創業。説實話,我們對這兩者都沒有更好的想法。
當時遇上疫情,孩子去不了幼兒園。被困在高樓的日子裏,我想了很多。看完《他鄉的童年》,我覺得那種教育是我想給孩子的。並不是整天刷題、背書,而是培養孩子的觀察能力、感知能力、行動能力、寫作能力,各種各樣能在實際生活裏應用的能力。
之後,我們申請了簽證、買了機票、賣掉了開了將近10年的車,變賣了傢俱。將這個消息告知部分之前的客户與同事,房子當時也準備賣的,但從9月掛出去,一直到我們在芬蘭住的第3個月才賣掉。其實,很多事情沒有大家想的那麼需要資本和勇氣。我做很多外人看上去很瘋狂的舉動,就和出門買個菜沒什麼不同。

2020年12月10號,帶着6個行李箱,在首都機場
2
我是家裏不被抱以高期待的小女兒,從小就是野蠻生長的。我爸媽各種各樣的高期待、嚴要求都施加在我哥哥身上,對我的期待似乎只是「能上學就上學,不能上學就去打工」。之前我説過我16歲就上了大學,大家還以為我肯定是個學霸,但實際上,我只是比同齡人早上了兩年學。而早上兩年學也是因為我哥哥比我大兩歲,我爸媽覺得兩個人在一個班省事兒。
我從小就能明顯感覺到爸媽對我和哥哥的不同,他們會在乎哥哥將來讀什麼高中、大學要選擇什麼專業、每次考試有怎樣的排名等等,但對我就是很自由放任。不過,他們在金錢上倒是對我一直很大方,我現在覺得所有的因素疊加起來,對一個有自己想法的女孩太友好了,他們的忽視恰恰給了我最大限度的自由。
這個武器太好用了。如果在孩子需要父母重視或指路的時候,父母沒能給孩子幫助,那麼將來這個孩子做任何決定,父母就失去了阻撓的資格。
經常有網友問我:「你去芬蘭,你父母怎麼辦啊」之類的問題。我只能説「不是還有我哥呢嘛」。我哥是個非常有責任感的人,我完全信任他。
但我媽對我的影響還挺大的。她非常有主見,看重事業,不依附任何人。基本上從我成年開始,她就一直在給我「洗腦」,你得搞事業,什麼都比不上搞事業。我一直覺得她是她們那個時代真正的獨立女性。在我做各種決定的時候,她都是支持我的那個人。
她完全沒有那種想讓別人覺得她是一個好媽媽的包袱。她工作很忙,前段時間我跟她視頻説明年有時間我們就回家看看。我媽想了想説:「我只要知道你們一家人在芬蘭過得好,你們回不回來倒無所謂。你們從那麼遠的地方回來,我還沒有時間好好陪你們,還不如打打視頻。」
我13歲的時候,有過一次「大腦爆炸」的體驗。在我們那個年代,一個女孩成績不太好的話,下一步就是進廠打工,進各種各樣的工廠,皮革廠、服裝廠、電子廠,成為一個流水線上的女工……
「大腦爆炸」產生的想法就是——我絕對不要過這樣的人生。在13歲那年我彷彿就看見了自己的命運,我不是那樣一個角色。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給電視台賣廣告,那段時間我看到了很多東西。比如會有一些不太好的廣告,會騙一些農民投資什麼的。電視台門口經常有農民伯伯揹着包包,説某某廣告騙了他們的錢。這讓我感覺很難受,我一直是個很難麻木的人,有時候大家覺得可能閉隻眼就過去了。但我沒辦法這樣,我閉不上自己的眼睛。
辭掉第一份工作後,我遇到了現在的家屬,很快我們就決定要一起創業。他負責創意,我負責客户,説是開公司,但其實也就是個小工作室,並沒有大家想象中的那麼賺錢。之後,我們按傳統路線結婚、在北京買車、買房,生下孩子,完成了我人生中許多非常重要的事情。一直到去芬蘭之前,我曾經一直以為我的人生不是循規蹈矩的。但來了芬蘭,我才發現之前33年的人生可能也算不上叛逆。
很多人聽到我曾經在北京有房,會以為我們起碼中產。實際上,我們兩個買房的時候,全身上下加起來十萬塊錢都不到。但我們是那種哪怕只有一塊錢,就敢想一萬塊錢的事兒的人。2013年1月的時候,我都不敢想象自己會在北京有一套房子,但1月之後我有了買房的想法。這個想法在腦海中誕生後,我就開始瞭解各類政策、聯繫各個中介。
我們買房的時候,北京的房子已經開始限購了。買民宅需要一定的資格,必須連續繳納社保5年,中間不能斷。我們因為自己開公司,中間有幾個月社保斷繳了,所以最後只能買商住的房子。但是商住的房子會有一些問題,比如年限只有50年,水電費會比民宅更貴之類的。
那套房子很小,我們用了自己的存款加上當時公司賬上有一些流動資金,朋友與家人都幫我們湊了一點,我們就倒騰來倒騰去,最終湊夠了首付。因為是商住的房子,到我們2021年賣房的時候,價格和十年前也差不太多。
我和家屬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在氛圍很好的家庭里長大,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安全感,看待所有事情都非常樂觀。哪怕我們銀行存款不到1萬塊錢了,他也完全不着急、該吃吃該睡睡。我和他完全相反,當事情來臨時,我總會往壞的方向去想,經常因為一點小事就焦慮到睡不着覺,看着他這樣有時候會很火大:「你憑什麼能這樣活着?」現在細想下來,我覺得正是因為我們倆是這樣的組合,才能做出很多看上去有些瘋狂的舉動。

圖源電影《愛在黎明破曉前》
3
其實,剛到芬蘭的前幾個周,我們在各方面都還有一些不適應。
首先我們沒有車,去不了很遠的超市,吃東西就是一個問題。家附近只有一個很小的芬蘭超市,能買到的中餐食材非常有限,基本只能買一些生菜。不過我們提前從中國帶了一些吃的,比如煮意麪的醬、螺螄粉、鴨血粉絲、咖喱……我們前一個禮拜基本上就這麼吃的。
我們在芬蘭做的第一頓咖喱飯,是在本地超市裏買的歐洲大米,那種大米怎麼煮都是硬的。做完之後,孩子們吃了一口就説:「這根本就不是咖喱飯!」直接氣哭了。
在芬蘭很難買到中餐需要的調料。有時候想做燉菜,沒有醬油是真的很難辦。我記得第一次做紅燒排骨,是在本地超市買的壽司醬油。做出來的肉很白,看起來就很沒食慾,不過味道還行。之後,我找到了一些網購的渠道,中餐常用的醬油、生抽、料酒之類的都可以買到。網購的超市在德國,所以相當於是從德國買,然後寄到芬蘭,歐盟內的國家需要金額滿99歐才能包郵。
我們租了兩三個月的車之後,去買了一輛二手車。我還記得去看車的時候,經歷了第一次「芬式震撼」,當時約了一家二手車經銷商,到了現場之後,發現我們要看的那輛車,後視鏡直接是露着電線耷拉下來的、整輛車巨髒無比,肉眼看上去幾乎是無法移動的程度。賣車的人直接告訴我們,這個車存在什麼問題,你們可以選擇自己修,也可以選擇讓我們修好了以後再給你們。他的坦誠讓我吃驚。回去的路上我和家屬互看一眼,心想:「我的媽呀,還能這麼幹呢?」

買了二手車,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冬季輪胎。把它們運回倉庫
最初還有一個不太適應的地方,就是氣候。這邊夏天因為極晝的關係,南部地區會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晚上12點太陽還不落山。我們有時候在外面玩得很晚,都沒意識到孩子們應該去睡覺,第二天還要早起。後來我們買了很厚的遮光窗簾,要睡覺的時候就拉起來會好很多。
我看上去是獨來獨往的那種人,但其實我沒有朋友根本活不下去。我在中國有兩個很好的朋友,來這邊之後,我們也處於幾乎無時差的溝通。我們每天都會在羣裏聊天,分享吃什麼了,分享買的每一樣東西,分享天氣和夕陽。
家屬也是習慣獨處的人,所以在這方面我們適應得很好。至於孩子們,她們正處於一個走到哪兒都能交到朋友的年齡,更沒有這個煩惱。不過,我覺得這僅限於年紀小的孩子,再大一點我就不敢説了。
很多外國人來芬蘭會選擇讓小孩上國際學校,大家都講英文。但我們倆覺得英文學起來比較簡單,芬蘭語很難。孩子只要在芬蘭上學,大家普遍都會説英語,因為北歐英語的普及率很高。大街上隨便拉一個人,他肯定會講英語,但拉一個外國人過來,他可能不會講芬蘭語。
兩個女兒過來上學的時候,一個3歲、一個4歲,當時只會講中文。但小孩的語言天賦是很高的,她們就是一張白紙,把她們丟到芬蘭語的環境裏,她就很快學會用芬蘭語表達自己。沒記錯的話,孩子們應該是一週左右就能和芬蘭老師進行簡單對話了。現在,她們兩個芬蘭語比我們流利多了。遇到老師跟她們用芬蘭語説話,我們就問:「老師跟你説什麼了?」然後小孩就不搭理我們,懶得給我們翻譯,就一直説:「反正是跟你們沒關係的事情。」
小孩沒有溝通上的障礙,但我有點擔心身份認同的問題。我們今年搬來赫爾辛基,也是因為之前的小鎮上外國人太少了,班上只有她一個外國人。我們不希望孩子在一個全是芬蘭人的環境里長大,這樣會讓她覺得我怎麼跟別人不一樣。現在的學校就完全不用擔心這個問題,每個班都有不同膚色不同國家的小朋友,她們也不太會覺得自己是個外國人。
芬蘭的教育基本上和我當時看紀錄片裏説的差不多,所有的出發點都是真心為孩子考慮,大女兒現在上小學一年級,她的上課時間是週一和週五是上午8:45到13:00,週二到週四是8:00到13:00。學校這麼安排的邏輯是——孩子剛過完週六週日,所以週一要往後推45分鐘,讓孩子晚一點起牀,不然沒辦法適應。週五往後推了45分鐘,是因為他們覺得孩子已經連續三天早起了,如果第四天還早起,怕孩子受不了。
有人覺得北歐冬天很長,夜很長,容易讓人壓抑,但我覺得沒什麼。有很多人吐槽北歐辦事效率低下,我覺得有一定道理,但換個角度思考的話,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答案。其實好壞的評判都只是取決於自己的價值觀。

夏天晚上10點鐘的太陽,經常會忘了時間
拿北歐配送快遞來講,大家覺得很慢,但在我看來,這裏就是尊重每一個工種。快遞員非常有自主性,他們送快遞到家門口,如果人不在家他們就回去了。他們不會打電話和你確認,那不是他們的義務。他們的邏輯就是:我送到家的時候,簽收快遞的人應該保證自己在家。
一旦你接受了這種設定,就必然要承受某種結果,我現在已經習慣了快遞應該是4天之後收到。

今年5月,我們租的拖車自己搬家,已經習慣了所有事都是我們自己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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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芬蘭第一個房子的選址,參考依據只有一個——是不是靠近海邊,因為我一直很喜歡大海。當時申請學校時我也是在地圖上查看了靠近海邊的學校,最後收到offer的學校在一個靠海的小鎮子,鎮子大概有個幾萬人,距離首都赫爾辛基三百多公里。在芬蘭租的第一個房子月租800歐元,我也聽説有人用300歐就租到了房子。不過因為我們是一家四口,需要兩個房間,要靠近學校,對周邊設施要求也比較高。
不過,那是個被森林包圍的房子,非常夢幻。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整個人被美暈了。一下樓就是森林,旁邊還有一個超級大的遊樂場。傍晚我去丟垃圾,有時候會遇到小鹿。芬蘭的出租房,基本上是不提供傢俱的,都需要自己購買。這些當時也花費了我們不少力氣。

買了4把不一樣的椅子,尊重每個人的喜好
至於給孩子選擇學校,我想起《他鄉的童年》裏有一句:最好的學校是離家最近的學校。因為這邊教育資源均衡,偏遠鄉村的教育資源和首都的教育資源,並沒有太大區別。
我們確定住址之後,就開始在當地的城市官網上給孩子申請學校,網絡會根據家庭地址推薦幾個學校。提交一份申請之後,周邊的幾個學校都會收到。各個學校都會看有沒有空餘的位置。有的話,就會發offer。所有的流程都不需要和人類的接觸,通過電腦操作就能完成。不過看這些信息的時候,倒對我們沒造成什麼困擾。如果是英語,我估計還會準備靠自己看明白。我們當時完全不懂芬蘭語,看所有的東西都是靠網頁翻譯。
來到這邊之後,我真的覺得這個地方很合適孩子的成長。在我們住的非常普通的小鎮子上,幾乎每隔五百米就有一個免費提供給孩子的遊樂場。孩子上學免費、在學校午餐免費,7歲前乘坐公共交通也是免費的。
芬蘭每個城市的官網上,基本可以找到想要的任何信息,大到給孩子申請學校和福利補貼,小到每天給孩子安排業餘活動……現在冬天孩子沒什麼事幹,隨便在家附近找一找,都有可以滑雪、滑冰的地方,平時也會有藝術展或者去博物館之類的活動。每個幼兒園到了夏天,都會在外面擺上一個充氣的游泳池。唯一的目的就是,讓孩子玩水。

家樓下就有一個超大遊樂場和足球場
芬蘭的小學老師最低要求是碩士畢業,而且是要教全科,語文、數學、英語都是同一個老師教。只有特別優秀而且非常愛孩子的人,才能當上老師。這裏的教育會強調每個孩子都是獨立的個體,把孩子當作成年人一樣對待。如果你在家裏怒吼了小孩,鄰居聽到了覺得孩子受到了虐待而報警的話,就會有兒童保護機構過來談話,會認真考量你到底有沒有資格做父母。他們的觀念裏,孩子不是你的私人財產,如果你不夠資格,國家會剝奪你養孩子的權利。
有一次,我送女兒上學。學校門口沒有停車位了,我就停在路邊。但我知道路邊是不可以隨便停車的,我就跟女兒説:「你現在就從這裏下車,自己走進學校。」女兒下車後走得非常慢,到她們學校教室還有挺長一段路,但當時已經沒有幾分鐘就要遲到了。我就忍不住站在車的位置大喊:「你快點可以嗎?」然後,操場上的所有孩子都同時看向了我,那一剎那,我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樣,突然驚醒,「你怎麼能在公共場所大吼大叫?」我女兒根本頭也沒回,直接夾着腦袋跑進了教室。
我們沒有給孩子報任何興趣班,因為我不希望她們過早地接受技巧訓練,很怕「寫入」太多東西,會扼殺了孩子的想象力。除非有一天,孩子主動告訴我她們想學什麼,我才會考慮給她們報班。我大女兒非常喜歡畫畫,她經常拿出一張紙問我:「媽媽,我要畫些什麼?」我就告訴她,你只需要畫你看到的和你腦子裏想的東西。至於畫得好不好,像不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畫畫只是一種表達,通過你的畫你能表達自己就可以了。
我沒設想過我不離開北京會是怎樣的。但我預估到我未來要被迫變成一個雞娃的媽媽,一眼就看到了未來幾十年的生活是枯燥重複和充滿功利主義的。這也是我之前講的,事情開始走向無聊了。我當時就覺得不行,我不能過這樣的生活。這和我13歲那次「大腦爆炸」的感覺差不多。

圖源電影《天才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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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5月份,我們一家搬來了赫爾辛基。我之前在微博也説過,最近我一邊愁得快要發瘋,一邊又很平靜。愁的是我對之後人生規劃的不確定性,平靜的是我的發愁並不能改變那些「不確定性」。雖然目前我摸索了幾條可以走的路,但要用哪種方式走以及怎麼走,我還沒想好。
前段時間我收到一條私信。私信的女孩告訴我,她通過我的分享想起了自己很久之前、小時候定下的人生終極理想。之後她開始一步步規劃並實施計劃,前段時間終於到了丹麥。每次收到這樣的私信,我都會特別開心。開心的原因不是有人被我影響做出了行動,而是她們讓我看到了女性的勇氣和生命力——就是不管你現在幾歲,是未婚還是已婚已育,如果你心裏有想做的事情,什麼時候都不算晚。
現在我唯一的收入就是自媒體廣告,除了微博,今年我也在嘗試運營別的平台。可能很多人會説,搞了半天,你還是在賺人民幣。其實我現在的心態特好,不管賺歐元還是賺人民幣,我幹嘛要和錢過不去?賺了錢我才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不是嗎?很早以前我就破除賺錢羞恥症了。
在芬蘭的這三年,我真切感受到自己變化比較大的地方就是,我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我想做什麼。
我認識一些在芬蘭留學的外國人,很多人都是通過留學籤的方式才來到這裏。大家有一個共性,來這邊學習的東西都是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並不會執着於學歷升值之類。很多人在自己的國家已經研究生畢業,來芬蘭後又重讀本科或者技校,我覺得當一個人思維打開之後,會漸漸在心裏把重要的東西重新排序。
對我而言,是來芬蘭後才發現的,原來我對研究真菌這麼感興趣。每年蘑菇季時,我都會入迷到完全不想和人類打交道,我想變成一棵樹,我想和真菌溝通。其實最開始我也和大家一樣,只是去森林裏採蘑菇,可能是性格的原因吧,我開始自然地好奇蘑菇的生長習性、特點、屬於什麼科目。我喜歡在大腦裏把每種蘑菇的「族譜」都畫完了才去採蘑菇。
研究真菌的時候,我經常進入心流的狀態,可以不吃飯、不喝水、不睡覺。每次看完有關真菌的書,我都覺得人類非常的渺小、自大並且膚淺。

沉迷於蘑菇世界的橘子
甚至有時我會覺得真菌早晚會統治地球。當我一個人在森林裏時,我會突然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比如,如果我不小心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那些被我壓在身下的看不見的菌絲,它們會不會瞬間行動起來,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分解完畢?(笑)
這些純屬個人愛好,沒辦法帶來任何收入。但我很高興,我有了一些「個人愛好」。
前幾天我寫過這三年在芬蘭的感受:「春天看見了青草一點點冒出地面,夏天去踩了冰涼的海水,秋天去森林摘了蘑菇與漿果,冬天伸出舌頭嚐了從天空飄落的大雪。」 現在想來,這些都是我喜歡並且珍視的時刻,對以前的我來説也是極其奢侈的時刻。

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海邊度過
芬蘭蘑菇季結束了。前段時間我在思考,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一直想做並且也喜歡做的?我得到的答案是——記錄。我從小就是個分享欲極其旺盛的人,這20年來幾乎一直在記錄,我微博發了9000多條。這幾年也獲得了一些關注,但在沒有這些關注之前,我也從未中斷過記錄。以前我經常思考「這樣的記錄是有意義的嗎?」 現在我知道了,是有意義的。記錄也是一種創作,如果這樣的創作能給我帶來收入是最好的,如果不能,我也會一直記錄下去。
從中國搬到芬蘭,對我來説可能算不上什麼特別重大的事情。這和我從北京搬去雲南或青島,似乎沒有太大的區別。
我覺得人只有不懼怕失去,才會活得舒展一點吧。可能很多人覺得房子、車子很重要,我也覺得重要,但又沒那麼重要。那些東西沒了就沒了吧。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好多以前的事情,我都忘記了,大腦像在一點點格式化,會刪除什麼,留下什麼,我已經無法左右了。
我的人生一直在做排除法,我到底想要什麼,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要什麼,我很清楚。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歡這裏了,我想我會立刻收拾行李,再次出發。

圖源劇集《小森林·冬春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