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小微企業為什麼會活得艱難(轉自烏有之鄉)_風聞
春回大地0022-我在做一项测试2小时前
趙磊:哀小微之多艱,嘆競爭已內卷
趙 磊
(西南財經大學)
一、抱 怨
“小微”不是人名,而是小微企業的簡稱。
新冠疫情以來,小微企業壓力山大,焦頭爛額,叫苦不迭。
不少小微企業主抱怨:“税負太重,撐不下去了”。尤其是説到疫情期間“員工收入比我的還高”,小微企業主就憤憤不平,並把原因歸咎於“國進民退”……
晚近以來,官府想方設法為小微排憂解難,但小微企業的競爭越來越內卷,生存越來越艱難,幾近成了無解的、不可逆轉的趨勢。
經濟學有一個反映企業生存狀況的指數,叫PMI指數(注1)。據官方公佈的數據,2011年以來,大企業的PMI指數有95%的時間高於“50%榮枯線”,而小企業的PMI指數卻只有12%的時間高於“50%榮枯線”。二者的差距在2016年底達到最大值,直到最近二者的差距依然高達3個點左右。(注2)
“50%榮枯線”是啥意思?簡單説,PMI指數高於50%,企業就活的比較滋潤;PMI指數低於50%,企業就活得很慘。所以,50%被定義為經濟狀況的“榮枯線”。
近十多年以來,小企業只有12%的時間高於“50%榮枯線”,那麼微型企業的日子就更難過了。且不説小微企業的“兩高兩難”了(即“成本高、税負高,用工難、融資難”),即便是“員工收入比我還高”的反常現象,在技術含量較高的小微企業中恐怕也不是個例。
所以,當小微企業主因“員工收入比我的還高”而憤憤不平時,我就想起了《武林外傳》。
《武林外傳》是一部幽默的電視連續劇。劇中同福客棧老闆佟湘玉雖然是掌櫃的,但卻經常被她的夥計“欺負”和“要挾”。佟掌櫃與夥計們的八卦故事,在某種意義上反映了小微企業主與員工之間的真實關係(不過,今天小微企業的競爭環境遠比同福客棧惡劣多了)。
也就是説,小微企業主的身份雖然有幸忝列“資產者”隊伍,但其地位與其説更接近資本家階級,不如説更接近個體户和勞動人民。
有趣的是,將小微企業競爭越來越內卷的原因,歸咎於“國進民退”,歸咎於官府對“民企”(其實就是“私企”)的歧視政策,這不僅是主流經濟學的定論(注3),也是很多小微企業主的看法。
我認為,這樣的“定論”把人們的認識帶入了嚴重誤區,有必要給與澄清。
二、根 源
公允地説,在疫情的壓力下,“税負太重”以至於“撐不下去了”,是很多小微企業的真實感受,並非虛言。但是,小微企業越來越內卷的根源,卻並不在於“國進民退”。
中國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的數據顯示,2012至2021年,中國民營企業數量從1085.7萬户增長到4457.5萬户,10年間翻了兩番,民營企業在企業總量中的佔比由79.4%提高到92.1%。
也就是説,2012年至2021年這十年間,資本競爭的結果並不是什麼“國進民退”,而是“國退民進”。把小微企業生存越來越艱難的本源歸咎於“國進民退”,顯然有悖於事實。
那麼,小微企業越來越內卷的根源在哪裏呢?我認為在於資本主導的生產方式。要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必須學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
自由競爭必然走向生產集中,生產集中必然導致資本壟斷——這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常識。
什麼是壟斷?壟斷就是“大資本進,小資本退”。
誰是大資本?所謂大資本,當然是“資本”,但不是所有資本。比如安邦保險集團原董事長、總經理吳小暉,僅個人資產就高達857億。857億一個什麼概念呢?如果把這筆錢存銀行,一天的利息就是將近1000萬!
有人算了一筆帳,假如你每天中彩票500萬,大概47年才能掙到857億(857 / 0.05 = 17140天)。也就是説,假如你一出生就開始中彩票,每天中500萬,中到你快50歲的時候,才能趕上吳小暉。
總之,只要你實力足夠雄厚,你就是大資本。這裏的“大”,與資本所有者的歸屬無關,它是指實力雄厚的資本:既包括實力雄厚的“國有資本”,也包括實力雄厚的“私人資本”。比如安邦保險集團是典型的“民企”,它的資本大不大?海大!
那麼誰是小資本呢?就是小微企業唄。
列寧同志告訴我們,集中和壟斷的趨勢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客觀規律。
只要有競爭,那就必然是大資本吃掉小資本,不論吃掉小微企業的大資本是“民有”還是“國有”,結果都一樣。中國小微企業的平均壽命不到2年半,且越來越內卷的趨勢就是明證。尤其是在新冠疫情的壓力下,市場競爭、優勝劣汰的結果只能是眾多小微企業加速關門倒閉,這就是所謂“民退”的真相所在。
順便説一句,即使在“民企”發達的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小微企業的命運也大抵如此。
所以,在資本主導的生產方式中,大資本的“進”與小微企業的“退”,乃是資本壟斷的必然結果,而並非什麼“國進民退”使然。以為“國退民進”就能根本扭轉小微企業內卷的命運,大謬不然也——進一步的“私有化”並不能拯救小微企業於水火之中,只能製造出新的吳小暉。
由此可見,把小微企業越來越內卷與“國進民退”掛鈎,其實只是事情的表像。背後的原因,還是在於資本主導的生產關係所致。
三、操 心
我很驚訝,對於小微企業的生存困境,馬克思、恩格斯早在100多年前就已經注意到了。馬恩指出,在資本主導的生產關係中,小市民(其主體是眾多的小微企業主)活得很內卷,他們的普遍情緒是充滿了焦慮的“操心”:
——“‘操心’不過是受壓迫和受抑制的情緒。這種情緒在小市民中間是勞動的,即為了保障自己微薄薪金而從事的乞丐式活動的必然伴侶。‘操心’在德國善良市民的生活中間以最純粹的形態盛行着,在此它是慢性的、‘老是一樣的’、可憐的和可鄙的”。
馬恩用“操心”這個詞,不僅生動地揭示了小微企業主的生存狀況和階級地位,而且也擊中了當下時代的痛點。
據統計,我國現有小微企業約5000萬個。與大資本不同,小微企業主的身份介於資本家和勞動者之間,屬於“半資產者、半勞動者”的灰色地帶。尤其是微型企業主,他們也要剝削僱傭勞動者,但僱傭工人的數量十分有限,自己必須參加勞動或能勉強維持下去。所以,他們常常表現出受壓迫和受抑制的“操心”的心理特徵。
這就好比《武林外傳》中同福客棧的老闆佟掌櫃,她的收入比有技術含量的員工或許高不了多少,但“可憐的和可鄙的”操心,往往比她的員工白展堂、李大嘴、郭芙蓉和呂秀才要強烈得多。
四、定 性
同福客棧佟掌櫃的經營行為,與夥計們的僱傭勞動畢竟有別。佟湘玉的操心,當然不同於白展堂的跑堂、李大嘴的做飯、郭芙蓉的掃地、呂秀才的算賬。
那麼,我們應當怎樣給佟掌櫃的“操心”定性呢?
在馬克思看來,我們既不能把小微企業主的操心等同於無產者的貧困,也不能把小微企業主的操心與大資本的豪橫混為一談。
這裏,我們不妨重温一下馬克思、恩格斯的論述:
——“‘操心’不過是受壓迫和受抑制的情緒。這種情緒在小市民中間是勞動的,即為了保障自己微薄薪金而從事的乞丐式活動的必然伴侶。‘操心’在德國善良市民的生活中間以最純粹的形態盛行着,在此它是慢性的、‘老是一樣的’、可憐的和可鄙的;而無產者的貧困卻有急性的、猛烈的形式,它推動他們去進行生死的鬥爭,使他們革命化,並因此產生熱情,而不是產生操心。如果共產主義想消滅市民的‘操心’和無產者的貧困,那麼,不言而喻,不消滅產生這二者的原因,即不消滅‘勞動’,這一點它是不能做到的。”
馬恩為啥要將小微企業主的操心與無產者的貧困進行對比呢?因為在殘酷的市場競爭中,小微企業主距離無產者陣營其實並不遙遠,“一不小心”,小微企業主的操心就會淪落為無產者的貧困。
馬恩為啥要把小微企業主的操心定性為“可憐的和可鄙的”呢?這倒不是在貶低小微企業主的社會地位,而是因為小微企業主“慢性的” “老是一樣的”內捲心態,是絕不會像無產者的貧困那樣,會“推動他們去進行生死的鬥爭”的。
在我看來,馬恩對小微企業主的定性,與魯迅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有同樣的問題導向:“哀其不幸”。
不同的是,魯迅在“哀其不幸”之後,是“怒其不爭”;而馬恩在“哀其不幸”之後聲明:我們是不會讓小微企業主個人對造成不幸的生產關係負責的。
五、消滅“勞動”
我要提醒大家,馬恩不會讓小微企業主個人對造成內卷的生產關係負責,並不等於馬恩主張“逆來順受,聽天由命”。此話怎講?容我慢慢道來。
在馬克思、恩格斯上面的論述中,有四個關鍵詞值得大家琢磨一下。這四個關鍵詞分別是:
(1)“勞動的”——雖然小微企業的利潤中包含有員工創造的剩餘價值,但小微企業主必須參與和付出自己的勞動,才能維繫生存。因此,小微企業主的操心在相當程度上仍然屬於“勞動的”範疇。
(2)“乞丐式活動”——馬恩為什麼把小微企業主的“操心”等價於“乞丐式活動”?因為小微企業主“一不小心”就會淪為無產者。與無產者的貧困一樣,小微企業主的“操心”是競爭的伴侶,不論是無產者的貧困還是小微企業主的操心,都跟“乞丐式活動”沒有什麼不同。
(3)“可憐的和可鄙的”——雖然都是“乞丐式活動”,但小微企業主的操心與無產者的貧困仍有區別:小微企業主的操心具有“慢性的”和“可憐和可鄙的”的特徵,而無產者的貧困則凸顯出“急性的、猛烈的”的特徵。正因為這不同的特徵,小微企業主缺乏改造現存生產關係的內在動力,往往寄希望於改良而不是革命。而無產者卻不乏改造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動力,這個動力“推動他們去進行生死的鬥爭”。
(4)消滅“勞動”——馬克思、恩格斯明確指出,只有消滅“勞動”,才能消滅“操心”和“貧困”。那麼,馬恩要消滅的是什麼“勞動”呢?從生產力的角度講,“消滅勞動”是指通過發展生產力來實現自然力對人力的逐漸替代;從生產關係的角度講,“消滅勞動”是指用社會主義公有制來逐漸替代資本主義僱傭勞動制度。
也就是説,所謂“消滅勞動”,乃是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內在矛盾不斷發展演變的過程。一言以蔽之:
——“過去的一切革命始終沒有觸動活動的性質,始終不過是按另外的方式分配這種活動,不過是在另一些人中間重新分配勞動,而共產主義革命則反對活動的舊有性質,消滅勞動,並消滅任何階級的統治以及這些階級本身”。
六、出 路
馬克思、恩格斯為小微企業擺脱內卷指明瞭根本出路:消滅僱傭勞動。
一聽説“消滅僱傭勞動”,有人就流鼻血,就着急上火:“消滅了僱傭勞動制度,不就消滅了勞動自由嗎?!”
“勞動自由”是資本主導的生產關係的“政治正確性”。然而對於所謂的“勞動自由”,馬克思、恩格斯告訴我們:
——“勞動的自由是工人彼此之間的自由競爭……。勞動在所有文明國家中已經是自由的了;現在的問題不在於解放勞動,而在於消滅這種自由的勞動。”
與前資本主義社會“人身依附”關係下的勞動相比較,資本主義僱傭勞動當然是“自由勞動”,這種“自由勞動”已經給資本主義世界創造了巨大的財富。
但是,在僱傭勞動制度下,內卷與躺平的勞動異化,財富與貧困的兩極分化,恰恰是“自由勞動”的必然伴侶。其實,僱傭勞動的“自由”僅僅是“選擇僱主的自由”,而並非“拒絕僱傭的自由”。一旦離開交換過程而進入生產過程,“自由勞動”就像一張皮一樣,只能任由資本搓揉。這樣的勞動能是“自由”的嗎?
把小微企業的未來交付給僱傭勞動制度,寄託於進一步的“私有化”和“自由化”,這不僅於事無補,而且也只能導致小微企業越來越內卷。
唯物史觀告訴我們,任何一個特定經濟形態的內生困境,是絕不可能在該經濟形態中得到解決的。正如週期性的經濟危機絕不可能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得到解決一樣,資本主導的經濟形態只能導致小微企業越來越內卷。
要想徹底消除小微企業主的內卷和操心,消滅無產者的貧困和躺平,那就必須逐步消滅僱傭關係下的“自由勞動”,代之以社會主義公有制性質的“自由人聯合體”。
七、現 實
對於“消滅僱傭勞動”的願景,不僅西方經濟學拒絕接受唯物史觀的結論,即便是在當下馬克思主義學界,也頗有爭議。我注意到,在“兩個絕不會”的呼聲中,“兩個必然”已經日益淡出(注4)。
按照“兩個絕不會”的邏輯,如果消滅僱傭勞動的條件尚不具備,那麼在競爭和壟斷的趨勢下,內卷和操心就必然是千萬小微企業的宿命。
問題是,在資本主導的生產關係中,小微企業並非可有可無,而是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若一個小微企業有4個人,那麼5000萬個小微企業就容納了2億人就業。
雖然小微企業在大資本面前就如同螻蟻一般不堪一擊,但是,若沒有千萬個小微企業的前赴後繼,充當競爭的“炮灰”,就不會有贏家通吃的壟斷資本。這就叫:“一將功成萬骨枯”。
所以,隨着千萬個小微企業的不斷“退出”,還會有千萬個小微企業不斷“進入”。也就是説,“生命不息,內卷不止”——這,或許就是“某某創業,某某創新”的無奈和迭代效應吧。
面對小微企業日益內卷的生存環境,官方強調“有為政府”和“有效市場”,併發誓要“防止資本野蠻生長”,就成為緩解小微企業主焦慮和壓力的實操手段——當然只能是治標手段。
僱傭勞動的消亡不可能一蹴而就,小微企業在中特社會將長期存在下去。基於資本主導的生產方式的社會存在,中特的馬克思主義者對“減税降費”以及“防止資本野蠻生長”必須要投贊成票。
八,越來越
離開“兩個絕不會”來談小微企業的出路,當然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但是,用“兩個絕不會”來回避甚至否定“兩個必然”,那絕不是發展馬克思主義,而是閹割馬克思主義。
事實證明,以大數據、人工智能為標誌的社會化大生產,已經發展到了與狹隘的資本私有制越來越不相容的程度。換言之,僱傭勞動制度已經越來越不適應當代生產力的性質了(請參:趙磊,趙曉磊《AI正在危及人類的就業機會嗎?——基於馬克思主義的視角》,《河北經貿大學學報》2017年第期)。
在我看來,正是在生產力與生產關係“越來越不相容”的歷史背景下,小微企業才會越來越內卷。
遺憾的是,面對“越來越內卷”的社會現實,主流學界卻有意或無意地迴避 “越來越不相容”的馬克思主義道理,要麼高調指責“國進民退”,要麼高聲吟頌“兩個絕不會”。
人們應當認真思考這樣的問題:(1)僱傭勞動消亡的條件究竟是什麼?(2)難道只有內卷化的競爭或者只有異化勞動,才是激勵的唯一動力嗎?(3)僱傭勞動消亡的條件是否已經出現,是否正在具備或已經具備?(4)代替僱傭勞動的將是什麼性質的勞動?
(2022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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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PMI指數(Purchasing Managers’ Index),即“採購經理指數”,是對採購經理的月度調查彙總出來的指數,用來反映經濟變化趨勢。如果彙總後的製造業綜合指數高於50%,表示整個製造業經濟在擴張的訊號。低於50%表示製造業經濟下降,接近40%,則有經濟蕭條的情緒。PMI大於50,表明經濟在前進,PMI小於50表明經濟在衰退。
注2:轉引:劉海影《中國內需不足的成因》,《FT中文網》2022-01-19。
注3:比如,發表在2022年1月19日《FT中文網》的《中國內需不足的成因》一文,就仍在重複着這個“定論”。
注4:“兩個必然”是指:“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社會主義必然勝利”。“兩個絕不會”是指:“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係,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裏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