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麥葉的薰籠精:阿拉伯人心目中的絲綢之路,半是歷史,半是想象-伍麥葉的熏籠精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伍麥葉的薰籠精】
拜讀了《裴德思:在西方的中國研究圈子,“親中”就是敵人》一文,很長見識。由此想到阿拉伯世界的特殊情況,在那裏,主流精英與重要媒體對西方的“中國研究”深信不疑,但並不是簡單地接受投餵。他們在西方理論的基礎上,按照他們的口味,瀟灑地加工出十分大膽的特色版本。
漢朝在佩特拉設了大使館?
阿拉伯媒體上有一種情況頗普遍,就是對歷史極不嚴肅,學者們似乎是隨心所欲地講那過去的故事。至少涉及到中國史是如此,讓我們中國人難以適應。
埃及《金字塔報》是有年頭的嚴肅大報,2022年9月12日一篇《香料與絲綢之路間的阿拉伯與中國——埃及沙漠裏的納巴泰石刻銘文講述了什麼?》(以下簡稱“納巴泰銘文”),反覆告訴讀者:
“他(埃及考古學家、納巴泰研究專家拉傑)指出,(納巴泰人活躍的時代)中國在東地中海阿拉伯地區(即黎凡特)是在場的,其角色為貿易的領導者和友好國家,並設有大使館和過境路線。”“拉傑強調,中國在阿拉伯國家所設立的第一所大使館,是在納巴泰首都佩特拉,而其時在公元前一世紀”,“中國在位於佩特拉的納巴泰首都設立大使館,承擔埃及的所有納巴泰人和居住在西奈半島、迦南和尼羅河三角洲的人們(的對華貿易事宜),他們跋涉前往中國,並從那裏帶回商貿貨物。”

部分相關原文截圖(作者供圖)
佩特拉是位於今日約旦境內的著名古城,按照報道中那位埃及學者的説法,漢武帝派張騫鑿空西域的成果之一,是西漢在佩特拉那裏設立了大使館,給有合法護照的納巴泰人發籤證。《漢書》好像漏記了這事兒?
《金字塔報》同很多阿拉伯主流媒體一樣,近年以來高度重視歷史上的絲綢之路,對絲綢之路充滿讚美,但是喜歡誇大其實,甚至有無中生有之嫌。2019年4月27日,《金字塔報》發表長文《歷史在發聲——在馬穆魯克時代的歷史學家筆下,埃及與中國之間的“絲綢之路”是如何呈現的?》(以下簡稱“歷史在發聲”),介紹元朝與馬穆魯克王朝之間的交流,彙集了多方領域埃及專家的觀點。
結果,報道中,隸屬開羅大學知識學系的高級編輯賈米爾博士介紹“伊歷612年(1215年)成吉思汗對中國的宋王國”發動了強力進攻。這一筆再次證明,在伊斯蘭世界,成吉思汗征服了“宋王國”即“中華帝國”,一直是“正史”的一環,被當做“歷史真相”,即使學術界的嚴肅學者也深信不疑。

“歷史在發聲”一文截圖(作者供圖)
“歷史在發聲”充滿激情:
“絲綢之路有能力為自己開闢文明的路線,那些路線植根於歷史,它也有能力超越舊世界的地理界限,為世界各國人民一起合作的未來描繪一幅光明的圖景。”
並且如此介紹:
“這條歷史性的道路從中國延伸到舊大陸(亞、非、歐),面對它的復興,我們需要置身到歷史的旅程中去,上溯到公元前三千年間,那時中國人發明了絲綢製造業,其驚人的紡織和刺繡技藝使古代世界的人民感到震驚,以至於催動他們用黃金和寶石相交換。”
阿語媒體上的相關作者都清楚絲綢之路是德國人李希霍芬首先提出的概念,在中東,也有一種一致的觀點:漢朝的武帝派將軍張騫在公元前二世紀中葉建立了絲綢之路。但是,阿拉伯精英們並不肯拘泥於成説,他們往往認為絲綢之路的歷史更為古遠,而且綿延悠長。“歷史在發聲”便宣稱其為持續了二千五百年以上的貿易路線。
半島阿語官網也是在2019年上線的一篇《中國如何拓展對世界的主導》開篇則曰:
“三千年前,絲綢製造業開始啓動從中國走向世界各地的道路。當然並不僅是絲綢,還有許多其他未經提及的產品,它們從中國及東亞運向中亞、北非和中歐,經過特定的道路,而後者自古以來即以‘絲綢之路’一稱知名(原文確實如此)。”
掐指一算,那是西周時期!
回到“歷史在發聲”一文,關於元朝同馬穆魯克王朝的關係,文中有這樣的介紹:
“艾爾邁格來茲在《君主國家賜贈的行為》一書中提及,埃及的一些馬穆魯克埃米爾(也可譯成王子)本是來自中國,他們是以作為禮物的性質,由中國君主(贈送)給馬穆魯克的蘇丹們,從而到來(埃及),而在埃及的埃米爾們當中,他們擁有很高的地位,並在埃及的國家(體制裏)擔任了重要職務,例如納賽爾埃米爾即埃爾安(譯者提示,這個名字不是阿拉伯或波斯發音,是奧斯曼也就是所謂土耳其/突厥語發音,與埃爾多安的拼寫很接近)謝赫,他擔任了蘇丹國在沙姆的監察官,而沙姆其時在納賽爾蘇丹穆罕默德·本·加洛萬治下。”
看得我一愣一愣的。只聽説過送公主和親,難道還有送王子和親的?
絲綢之路幫助阿拉伯恢復文明自信
近代以來,西方文化對阿拉伯人非常蔑視,把他們的過去與現在描成一團黑。然而,絲綢之路的宏大敍事有別於西方中心主義的史觀,在絲路的往昔當中,阿拉伯人看到了先人的身影,看到了本地區在歷史中曾經的重要位置。可以説,絲綢之路有助於阿拉伯世界恢復文明自信。

“歷史在發聲”的優美插圖之一《馬穆魯克時代絲織地毯的售賣》(作者供圖)
同時,古老的記憶一旦被喚醒,便顯露出在歐洲史之外,人類有着更為豐富和廣闊的風雲往事,這使人對西方文明不再簡單迷信。因此,新世紀以來,阿拉伯世界對絲綢之路爆發了極大的熱情。
同樣重要的是,那一地區的人們,尤其是精英羣體,也很熱衷“復興絲綢之路”的想法,那意味着擺脱西方的控制,在非歐美中心的世界結構中獲得發展繁榮的機會。
早在2010年,半島的談話欄目《檔案》就製作了一期《中國與阿拉伯——由絲綢之路到絲滑外交》,製作方非常敬業,在錄製現場特意擺了一道中國屏風作為背景,並廣邀各類人物參與發表意見,包括中國公使、埃及前駐華大使、中阿友誼協會負責人,也包括普通的埃及商人、毛里塔尼亞女商人。節目播出後,還把全部發言整理成文字稿,上傳到官網,至今可以讀到。

半島官網“由絲綢之路到絲滑外交”節目截圖(作者供圖)
該節目透露出的一些看法很有意思,例如,至今還有人相信,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曾經準備派大規模軍隊去幫助阿拉伯聯軍對抗以色列;主持人注意到,有西方專家認為,美英入侵伊拉克,是為了阻止中國直接與海灣國家展開石油貿易。
那位主持人將“中國是否在對阿拉伯實行‘軟入侵’”設為議題,但參與者大多都肯定了中阿貿易的益處。《今日中國》阿語版副主編侯賽因·伊斯梅爾博士更是強調,“中國是大國列車中的最新一列,是阿拉伯該上的車”,中阿友誼協會負責人馬蘇德·達赫則認為,世界上存在兩種全球化模式,第一種為基於暴力的歐美模式,總是通過武力改變世界,一如他們在伊拉克、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之所為;第二種為人道化的中國模式,基於共同利益而促進貿易交流的全球化,通過外交手段解決危機以防止戰爭。
正是如此的思潮激發阿拉伯人格外關注古代中國之於絲綢之路的意義。不幸的是,帝國主義思想的薰染、近代遭受殖民的經歷,對阿拉伯精英的影響浹髓淪肌。他們普遍地產生幻覺,以為古代的絲綢之路是一項實體工程,類似英國治下的蘇伊士運河、印度大鐵路,也類似美國對中東石油國家的控制方式。在他們的幻覺裏,絲綢之路由“中華帝國”建造,並由“中華帝國”擁有,那一“帝國”通過絲綢之路,向外輸出絲綢等先進產品,然後將世界各地的貴重物品引流回來,由此形成一種獨特的“主導”世界的方式。
“納巴泰銘文”中,埃及學者宣稱,公元前一世紀,中國在黎凡特地區設有“過境路線”,顯然,他是認為,西漢建立了一條獨家控制的商道,以長安為起點,穿越中亞,再經過地中海東岸沿路地區,一路直達埃及和阿拉伯半島,再伸入非洲;另一路則通向地中海北岸。兩條線路都與羅馬帝國的商路直接對接,在如此漫長的商道上,西漢沿線設置了各種官方機構,包括大使館,對絲綢之路施行有效管理。這明顯是對張騫鑿空西域的誤解。
該假設反映了目前世界上普遍犯的錯誤,很多專家學者也不能避免,那就是以今日的高度工業化狀態去想象過去的歷史,忽略了工業化、現代化的力量。這種錯誤無視歷史上各個階段的技術水平對人類能力的限制,彷彿飛機、汽車和鐵路都是自古以來。按説不難明白,想象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在公元前一世紀,任何力量都不可能修建一條從長安輻射到歐洲和非洲的完整道路,再設立機構去控制它。
也許,阿拉伯人是按照羅馬帝國來想象中華帝國,可卻忽略了中國與中東、非洲、歐洲的地理距離。羅馬帝國的富庶區域就在黎凡特和北非,當然要對該地區着意加以控制,可是,在彼時的物質水平下,中國實在太遙遠了呀,那不是普通的過不去,那是絕對的過不去。不然怎麼會有蘇武牧羊的悲壯呢!
偽史內涵的意識形態交鋒
阿拉伯人對絲綢之路產生誤解,原因是多重的。
其中之一是,近代西方人無法自拔的“帝國迷信”裏,有一條基本信條:“帝國是沒有邊界的。”中東精英遭這樣一條教條徹底迷惑,就幻想中華帝國的“勢力範圍”一定與羅馬帝國接壤,還就有人在當地的古代石刻裏去找證據。——實際上,明白了那一教條,也就能明白,為什麼中東人會產生中國該派兵去敍利亞之類的看法。
使阿拉伯人產生幻覺的另一個原因,則是西方右派打造的“中央國王論”牢牢控場。中東追隨西方,存在着關於中國的一大謎案:為什麼中國不搶在英國和美國之前,對世界發動征服,建立英國那樣的日不落帝國、美國那樣的全球化帝國?
該謎案又細化成三個謎案:
為什麼在怛羅斯之戰與扎魯特泉戰役之後,中華帝國就不再對歐亞非展開徵服?——這是阿拉伯精英最感興趣的謎案。
為什麼明朝不堅持保有元世祖——他們習慣稱為忽必烈汗——名下廣大領土的世襲繼承權,收復和統治蒙古帝國的廣大領土?並且,明朝以後,中國人一直是同樣的態度?——這是西方人和中東人同樣感興趣的謎案。以埃爾多安為代表的土耳其狂人們冒充是蒙古人的後代,從而宣稱對包括中國北方在內的廣大歐亞土地都有統治權,在我們看是瘋子,但阿拉伯人就覺得他們精神十分正常。相反,對阿拉伯人來説,倒是中國人的腦子很古怪。
為什麼鄭和下西洋之後,明朝沒有展開對海洋的征服,把印度洋白白送給了其時力量弱得多的歐洲人?——這是西方人最感興趣的問題,據歷史學家阿布—盧格霍德看來,這個問題“在過去至少一百年內令許多嚴肅的學者困惑不已——實際上已經在他們當中引起了絕望情緒”。那一謎案也傳入阿拉伯知識分子當中,他們一談印度洋的海權,往往要引入鄭和下西洋的往事,然後分析一番。
對上述所謂謎案,阿瑞基等優秀學者已然提供了有力的答案,但卻無法説服“帝國”的崇拜者們。
西方的中央王國論進行了另一番全套的解釋:
歷史上漫長的時期內,中國的文明都高度先進,與中國之外的地區形成了絕對落差。因此,中國對世界充滿了輕蔑,沒有徵服世界的慾望。在中國人看來,中國以外一體是可怕的野蠻人,於是,中國人從來都畏懼同外界的衝突,進而畏懼戰爭。最重要的是,中國人自古享受着文明,特別文雅,結果是完全不會打仗,也不敢打仗。
中國人完全不會打仗、也不敢打仗的成見,是不是很出乎我們的意外?我國人民自豪於抗美援朝單挑聯合國十七個堂口,自認是武德充沛的民族,然而,在世界上,抗美援朝、一九六二年中印戰爭的真相遭徹底阻斷,各國人民都相信,中國人對戰爭一竅不通,到了戰場上那必然是一擊即潰,就如二戰時的意大利人一樣。這也是阿拉伯人相信成吉思汗征服了整個中華帝國的原因之一,因為,在他們遭灌輸的認識裏,成吉思汗必然非常輕鬆地一舉打下了那個大帝國,根本不可能受到像樣的抵抗。
阿拉伯世界全盤接受了中央王國論的如是説,不過那裏的聰明人一拍腦瓜,想出了三大謎案的謎底:中華帝國建立了一條絲綢之路,以這樣的方式,通過經濟控制的手段,達成了君臨天下。然後,中國人就不需要對世界展開武力征服啦!
按理説,但凡受過教育的人都馬上就能看出那種幻想不切實際:怎麼可能不用武力就控制一條貫穿亞洲、深入歐非的萬里商道呢?然而,在這兒,一神教的信念發揮作用了:一切都是神意的安排。神意就是能讓一個遙遠的東方國家僅僅靠着先進的文明,靠着漫長的貿易路線,就達成對世界的主導。神説要有中華帝國和絲綢之路,於是就有了中華帝國和絲綢之路。你還別不服,不服就是不虔誠。
我們已經習慣於由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指導思維,但是,到了阿語世界,宗教唯心主義始終植根於大多數人的心田裏。
把大航海匯入絲綢之路
像西方人一樣,對阿拉伯人來説,“帝國是無邊的”,既意味着在空間上的擴張,也意味着在時間上的持續。而世界上“帝國迷信”的信徒很高興地發現,西方中國學提供了一個在時間上“沒有邊界”的帝國,那就是據説擁有四千多年帝制史的所謂中華帝國。中央王國論虛構了近乎神話的中華帝國敍事,再用它反過來證明帝國的神聖,讓人們通過中華帝國的例子,領悟如此神秘和動人的“歷史真相”:真正的帝國確乎是不朽的,不朽的帝國才是真正的帝國。很明顯,帝國迷信裏的各種言説,都是一對對偽造結論的同義反復。
在如此的洗腦之下,中東知識分子很容易地就擁抱了絲綢之路史的一種修正版。那一修正版頗有顛覆性,由當代西方的機靈人兒推出,而該版本把歐洲自大航海時代以來的殖民與擴張活動,算成古老的絲綢之路的延續和拓展。該版本在腔調上似乎是致力於去西方中心主義、去殖民化,但卻開闢了帝國主義的一片又一片新沙場。
其中之一就是,把以鴉片戰爭為標誌的中西衝突,表述成列強之間的衝突,全是因為一個得意洋洋、富有先進的大帝國蔑視歐洲人,才激發了衝突。這樣一舉把中國從亞非拉世界拉了出去,更是否認了一八四零年以來中國人民反侵略反帝反殖民鬥爭的性質,否認了中國革命的意義。
阿拉伯知識分子很容易地認可了擴編的絲綢之路,他們樂得相信,從公元前的古老年代一直到整個十九世紀,中國一直利用絲綢之路,強勢地控制世界。半島紀錄片頻道阿語官網在2020年12月上了一篇《“茶葉戰爭”——中國憑之入侵世界的迷人飲料》(以下簡稱“半島茶文”)就十分典型。

半島電視台使用的”絲綢之路“簡圖(作者供圖)
這是半島電視台官網在報道和文章中反覆使用的“絲綢之路”簡圖,示意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半島茶文”也插入了這張圖,下面説明為:“將茶從中國運往不列顛的絲綢之路。”然而實際上該圖所示意的乃是大航海時代之前的絲綢之路,其在歐洲的終點止於意大利,並不涉及英國。
那篇長文中有一節的小標題就是:《絲綢之路——震撼世界的茶葉之旅》。而這一節以及隨後的內容則非常清楚地反映出,阿拉伯知識分子在中央王國論的蠱惑下,如何想象中華帝國(該節中確實用了這一名稱)利用絲綢之路主導世界。那就是,該帝國擁有似乎數不盡的先進成就,如果它願意允許某一些東西外溢,那麼那些文明成果就能流出“皇帝的圍牆”;另外一些它不希望傳給世界,就絕不外傳。
據其説法,“多少年來,茶一直處於中華帝國的封鎖之中”,屬於該帝國不肯給世界的好東西之一。於是蘇格蘭植物學家羅伯特·福昀偷偷潛入中國,盜走茶苗和茶葉技術,就成了造福人類的英雄。
論隨心所欲編造歷史,這篇長文是個驚人的例子。其告訴讀者,1843年,“歷史上第一位工業間諜”福昀第一次來到中國,但沒能得手;1848年,第二次深入中國才幹成了賊道。藉着福昀偷回的茶苗和技術、帶回的中國茶農,東印度公司在印度和斯里蘭卡成功搞起了茶業種植。然後,“半島茶文”得出結論,當鴉片戰爭爆發時,英帝國憑着發展成熟的茶業,得以停止從中國進口茶葉,實現了進口替代。這篇神文把歷史的時間線都搞錯亂了!1840年爆發第一次鴉片戰爭,那時福昀還根本沒到過中國。
可是,不明真相的阿語讀者依照常識,會想到,一項產業從引進到實現進口替代,最快也需要十年時間,那麼一推理,第一次鴉片戰爭最早也是在1860年代爆發。“半島茶文”接着告訴讀者,鴉片戰爭爆發後,中英雙方進行了多年的戰爭。誰輸了?文章沒説清楚。
該文有一種巧妙的暗示,體現了阿拉伯世界主流的觀念,把絲綢之路衰落的罪責,歸到舊民主主義革命頭上。當然阿拉伯世界沒有類似的概念,他們只是把中國人民的革命鬥爭一骨腦地定義成“文化革命”,加以徹底否定。我們中國讀者當然要驚訝,文化革命也有錯?有有有。
如前所述,在世界古往今來的諸大帝國中,中華帝國是奇妙的神造物,真正是“沒有邊界的”:它在時間上是無邊的,像基辛格博士等人就強調,該帝國似乎沒有起點;它在空間上也是無邊的,在公元前一世紀就伸展到羅馬帝國的邊界,到中世紀則曾經把一些優秀的貴族作為禮物送給埃及,讓他們進入當地的領導羣體。論時間的無邊,它扛過了羅馬帝國和日不落帝國;論空間的無邊,它打得過阿巴斯帝國和拿破崙帝國。這麼個神奇玩意兒,如果留到今天,那必須是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頭一名啊。
結果,從十五世紀到十九世紀,不知道出於什麼新的神意,歐洲人在絲綢之路上崛起了。——抗美援朝以後,一些西方人推出了大航海敍事的修訂版:歐洲人誠然在世界其他地方進行野蠻殖民,但是,他們深知面對中華帝國心有餘而力不足,於是,從葡萄牙人開始,歐洲人都是“前來加入中華帝國的,而不是來拆散它的”。到了二十世紀,美國人也進入了那一行列,從羅斯福到奧巴馬,都是尋求中美合體,而不是要毀滅古老的中華帝國。

所以吧,鴉片戰爭以後,中華帝國本來只要照日本的樣子,對西方開放,學習西方的先進文明,師夷長技以制夷,就可萬事大吉了。可是中國人自古優越慣了,特別脆弱,經受不住來自外界的一點點刺激,以致頭腦變混亂,非去學不靠譜兒的法國人、不上道兒的俄國人,結果是,那麼好的一個帝國給中國人自己鬧沒了,連帶着,那帝國持續兩三千年用以主導世界的絲綢之路也衰落了。
瞧,在這一套“歷史敍事”中,閉關鎖國不是發生在明清時代,而是發生在“大清帝國”不幸遭推翻之後,是革命黨偏執狹隘,導致中國一度“憤怒而陰鬱地孤立於世界之外”。您別説,這一套生搬硬造的絲綢之路史,還真做到了環環相銜,邏輯自洽,簡直看不出毛病。——您就説它哪點兒不對吧!

辛亥革命期間的武昌起義(圖源:維基百科)
偽造歷史的真實目的
推翻清朝的那場革命導致了絲綢之路衰落,這謊言是如此荒謬。然而,謊言並沒有止步,而是進一步導向了對新中國的錯誤理解。也許,這一步才是最嚴重的問題之所在。
在今日阿拉伯媒體上,有一種論調開始流行:新中國建立以來,心心念唸的就是復興絲綢之路。然而,看過上面一環又一環的奇談怪論,大家能明白,那一種論調的真實意思是什麼。
以那一論調為前提,阿拉伯的精英們任意臨場發揮,各種即興靈感每每看得我們無語凝噎。
喀布爾再現“西貢時刻”之後,2021年8月17日,半島阿語官網上了一篇《美國如何將中國工程的最重要路線讓與塔利班之手?》,裏頭的奇論讓人摸不着頭腦:
“美國在對華戰爭的框架下,絕不會罷手控制亞洲腹心的企圖,它的目標在於挫敗新絲綢之路,那是北京數百年來一直想要實現的夢想。”
數百年來,是從什麼時候兒起頭兒算起呢?不是説好了有三大謎案嗎?
中東媒體上,右派筆桿子們一直把毛主席與成吉思汗等歷史人物算在一起,2021年12月,一位伊朗反華老寫手忽然改了説法,宣稱“毛澤東,忽必烈汗的轉世”。為什麼會有如此的新説法?因為最近那裏的精英們產生了一種看法認為,1949年以後,毛主席就帶領中國進行了第一輪復興絲綢之路的努力,“但二十世紀的狀況並不適合重新啓動絲綢之路”(《中國如何拓展對世界的主導》),整個國家就暫時停下來,埋頭搞發展搞建設,進入新千年之後,感覺條件終於成熟了,便再次啓動大業。
在諸位看官眼裏,我大概就像穿了藍布大褂兒,捏着扇子在説單口相聲。每當我介紹類似情況時,總有朋友問該怎麼應對?我想,那隻能靠多方專家學者羣策羣力,籌劃出有效的策略同集體方案。不過,留意阿拉伯世界的思潮,實事求是地去理解那裏的人們,從看似荒謬的幻覺裏,體察他們內心深處的夢想與渴望,想來,乃是一項必要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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