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凡:如繼續讓地方政府承擔刺激消費的任務,恐怕其財政會撐不住
2022年俄烏衝突、疫情頻繁暴發等超預期因素,對中國經濟造成較大沖擊;前三季度GDP同比增長3%,市場普遍預期,全年GDP增速恐將低於5.5%左右的增長目標。
去年12月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指出,當前中國經濟恢復的基礎尚不牢固,仍面臨需求收縮、供給衝擊、預期轉弱三重壓力。但也要看到,中國經濟韌性強、潛力大、活力足,2023年經濟運行有望總體回升。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世界發展研究所前副所長丁一凡在接受觀察者網專訪時認為,美歐日韓發達經濟體需求轉弱,正在影響中國出口;但中國近年加強與東盟、中東等新興經濟體的合作,這些合作對於可能發生的全球經濟衰退和金融危機會產生什麼作用,仍需持續觀察。以下為採訪全文。
觀察者網:綜合比較國內外情況,如何客觀評價剛剛過去的2022年的中國經濟?內部和外部限制中國經濟發展的因素有哪些?
丁一凡:2022年國內經濟總體穩定,但經濟下行是肯定的,比原來預期的要差。我們控制住了新冠疫情,但在逐步放開的過程中還是遭遇了許多“沒想到”,經濟受到一定的衝擊。比如,上半年上海防疫就出了一些不和諧因素,而上海在中國及全球的產業鏈中都承擔着重要角色,當地疫情的反覆影響到許多產業鏈,使經濟受到衝擊。
進入冬季後,北京與其他城市的全面放開也造成一定“恐慌”,甚至出現了醫療擠兑現象。好在很快得到控制,經濟現在基本恢復。
與全球其他主要經濟體相比,中國的經濟發展非常穩定,通脹率比其他國家都低很多。人民幣匯率在美聯儲升息的背景下,剛開始出現了一些下滑,但很快反彈,現在離岸市場人民幣的匯率已經上升到美聯儲升息之前了。中國的通脹率低,美歐等西方國家的通脹率高,最終人民幣的購買力就會勝出,人民幣中長期會處於升值區間。
除了宏觀經濟總體穩定外,微觀經濟其實有不少改進。許多地方都在利用區塊鏈技術打造新的產業鏈平台,使中國的產業鏈更加透明,競爭更加公平,效率更高,生產過程與產品質量都更有保證,因為可溯源。過去,我們的數字經濟主要集中在電子商業一方,給民眾提供了更加方便的購物條件與更加透明的商業環境。最近一些年來,中國聯通、中國移動及中國電信這些公司在移動通信基礎設施方面大量投資,建立了全球領先的無線通信基礎設施,華為、中興等電信設備公司提供了大量技術領先的電信設備,阿里、京東、拼多多等電子商務公司提供了購物平台,再加線上支付技術有了快速發展,中國率先成為了“無現鈔”社會。
疫情以來,越來越多的技術企業開始注重生產端的數字平台建設,它們與地方政府合作,提供更加方便的行政管理一站式服務;又與一些生產行業的企業合作,打造產業鏈平台,包括從原材料到最終產品端的全部平台,使得從建築行業到工業製成品的產業鏈都更加規範、透明、高效。未來,這些產業鏈平台會讓中國的製造業從質量到效率都不怕與低工資國家的產業鏈競爭。

中國出口月度數據變化情況(2020年6月-2022年6月)圖自商務部網站
疫情以來,中國的出口增長是一大亮點,給那些由於疫情而生產癱瘓的國家提供了必不可少的製成品,對中國經濟增長的貢獻很大。但從2022年下半年以來,隨着疫情在其他國家逐步平緩,生產開始恢復,在加上一些“去中國化”的因素,中國的出口增長開始放緩。
美國拜登政府企圖聯手歐洲及日韓的公司與中國脱鈎,強迫過去在中國投資的西方企業把生產轉移到其他國家去,打造“無中國元素”的產業鏈。許多跨國公司不得不“對沖”西方國家政府的這些政策,開始在中國以外的地方尋求新的生產場所。當然,這些現象暫時還不會對中國經濟產生很大影響,但未來全球產業鏈會呈現出什麼樣的景象仍值得關注。
目前世界經濟進入了滯脹階段,發達國家的經濟增長疲軟,一些新興經濟體遇到金融危機的威脅,需求也在下降。而全球地緣政治集團鬥爭的趨勢卻愈演愈烈,阻礙了國際貿易發展,造成能源與糧食價格暴漲,通貨膨脹居高不下。在此背景下,未來中國也不可能繼續依賴出口增長來帶動經濟增長。
觀察者網:是的,疫情後三年,中國經濟年均增長4.5%,明顯高於世界平均水平,但也正如一些經濟學者的看法,這一增速低於中國經濟現階段潛在的增長水平。目前有論調認為中國仍需保持5%-6%的經濟增速,您對此的評價是什麼?如何評估中國經濟目前的增長潛力?
丁一凡:按理説,疫情三年後,中國經濟會有一波“反彈”,因為疫情期間國人的消費能力與慾望都被大大壓抑,許多人有一種“報復性”消費的心理。隨着疫情的緩和,服務業的開放,中國的消費應該會迎來一波高潮。

北京:2023年首個工作日早高峯車流量大增。圖源:視覺中國
但是,我們也不能對疫情的另一種情況掉以輕心。隨着防疫放開,邊境及國際旅遊的開放,更加危險的變異病毒是否會捲土重來,也未可知。因此,我們還需要做多種準備,應付各種局面。
無論如何,我們已經開發出了許多應對疫情的手段,也可以在疫情肆虐的情況下仍然保持一定程度的經濟活躍度,因此未來經濟好轉的趨勢不會改變。
中國經濟已經跨過了“起飛”階段,而且外部市場的需求也不可能繼續大幅擴大,經濟不可能再經歷那種兩位數的增長。因此,中國領導人才説中國經濟進入了“新常態”,也就是結束了高速增長時代,進入了高中速增長時代。
不容忽視的是,中國經濟仍有不小的增長潛力。2023年是“二十大”後的第一年,而二十大為未來幾年的經濟發展設定了方向,也指出了方法。
未來中國經濟還是有一些“王牌”的。比如,可以加速推進產業鏈平台的建設,提高勞動生產率;可以進一步改造國有企業,提高競爭力,盤活國有資產,釋放出更多的“改革紅利”;可以加大對農村與農業的投資,創造出一些新的土地流轉的方法,既保證農民的收益,又能讓農村的土地資源流動起來,成為新的投資資本;可以採取更大膽的財政政策,減少企業税收率,以鼓勵企業加大對技術創新的投入;政府也可以對大學及科研院所的原創性科技成果給予更大財政補貼,鼓勵科研人員在新產品上做出更多貢獻,等等。
觀察者網:正如您所説,未來中國很難繼續依賴出口帶動經濟增長。年底的中央工作會議部署2023年的經濟任務,也着重強調擴大內需,首次提出“要把恢復和擴大消費擺在優先位置”,如何看待此時內需的重要性?
丁一凡:擴大內需是一種長期的考慮,對2023年重要,對未來幾年都很重要。中國是全球人口最多的國家,可能未來不久會被印度超越。如果人口眾多,但有消費能力的人口有限,那這個人口優勢就沒有充分體現出來。人口多,市場容量就大,消費能力就大,在國際市場上就有定價權。
過去一個世紀多的時間,美國一直是全球最大的市場,別國都巴結美國,希望能把產品賣到美國去。中國人口是美國的四倍,現在我們的零售消費市場水平基本追上了美國。如果我們的消費能力增加一倍,我們的市場規模就會是美國的兩倍,我們在國際市場上的話語權與定價權就會超越美國。
龐大的消費市場規模對工業生產至關重要。對許多工業製成品來説,靠本國市場很快就可以收回投資,再到國際市場上去闖蕩,那肯定是無敵的。
短期看,世界經濟可能陷入滯脹,外部需求未來不會繼續擴大,中國製造的競爭力即使很強,也不可能繼續擴張。因此,國內市場的擴大就變得尤其重要。
觀察者網:對於擴內需和穩消費,地方政府也有不同的措施,上海、濟南給老百姓發消費券,深圳、武漢獎勵企業消費升級專項獎金,當然這些政策也引發了一些爭議,比如説短期刺激作用有限、容易透支後期消費等,目前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可以如何改進?
丁一凡:中國的通脹率低,因此貨幣政策有一定的餘地。當美聯儲提高利息,其他國家的央行都不得不跟着提高利息時,我們的央行還可以採取相反的措施,比如降低銀行的準備金份額,也就是釋放出更多的流動性。未來,我們還可以採取更加精準的貨幣政策,比如增加給某些領域或活動的貸款,如綠色金融等等。
財政政策也有很大餘地,因為我們的公債水平比其他國家低了許多。發達國家的債務水平都非常高,再加上通貨膨脹逼着央行升息,它們的債務會不斷攀升。但中國的債務水平出奇的低,不僅低於發達國家,也大大低於發展中國家。我們再發一些債,融一些資,不會使中國債務失控。
發消費券就是“積極的財政政策”的表現,就是用財政的錢來補貼民眾的消費。積極的財政政策可以表現為加大公共投資,投資基礎設施等。那些投資會帶來巨大的“外溢”效應,會旁生出許多經濟活動,使其他服務業、製造業都受益於這些公共投資。但是,直接補貼民眾消費也是一種財政開支。
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曾經把這種財政開支形容為“從直升機上撒錢”,讓民眾直接增加購買力和消費能力,從而刺激生產與經濟復甦。美歐等西方國家在疫情中都採取了直接向消費者發放補貼的辦法,就是直接給民眾寄支票,以刺激消費。

成都:年貨節吸引民眾參觀購物 800餘家中外企業參展。圖源:視覺中國
我們前兩年也採取過發消費券的辦法給民眾分發補貼,但中國的消費券主要是地方政府發的,而防疫、抗疫的支出也是由地方政府承擔的。地方政府的財政開支這幾年在疫情中有巨大的虧空,而這兩年房地產市場下行,地方政府的財政收入也下降不少。
如果我們繼續讓地方政府來承擔這些刺激消費的任務,未來地方政府的財政會撐不住。因此,根據疫情狀況,中央政府應該承擔更大的責任,使用更多的轉移支付,為地方政府財政排憂解難。中央政府信譽很好,可以輕易在市場上融資,而且對資本市場來説,多發債也是給投資者提供更多的投資機會。
觀察者網:中國作為全球第一大貿易國家,深度融入全球經濟,外部環境對於中國經濟影響深遠。目前全球市場上傳遞出2023年可能爆發全球性金融危機和世界經濟衰退的風險,與此同時,新冠疫情、中美經貿關係、美聯儲暴力加息有望緩和也釋放了一些樂觀因素,如何評估這些事件的正反面影響?
**丁一凡:**外部環境是個很大的話題。一方面,美歐日韓等發達經濟體都面臨着滯脹的威脅,經濟發展前景堪憂,宏觀經濟政策左右為難。
我們傳統的出口市場是美歐日,近些年中國與東盟國家的貿易增長很快,但很多都是產業鏈的行為,某種程度上是貿易轉移,最終消費市場還是美歐。
隨着美歐的經濟增長陷入衰退,這些經濟體的消費能力下降,中國的出口會受到巨大影響。另一方面,中國這些年加強了與一些新興經濟體的合作,“一帶一路”倡議讓中國投資大量走向這些國家,加強了中國對這些新興經濟體的出口。這些國家2023年受發達經濟體衰退的影響有多大,受發達經濟體央行升息的影響有多大,都值得認真關注。
20世紀90年代的“亞洲危機”後,中日韓與東盟國家創建了國際金融合作機制“清邁倡議”,這些機制是否能幫助東亞國家對付即將到來的金融風暴,這是一場大考驗。中國與其他金磚國家也建立了類似的外匯互助機制,2023年是否需要啓動這些機制以幫助有需要的國家,也是一場考驗。
2022年,中國領導人訪問了中東國家,與許多能源出口國簽署了各種合作協議。這些協議是否會在2023年開始起作用,能否穩定地區及全球能源供給,都是值得觀察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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