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特里·斯特拉蒂耶夫斯基:德國精英層“感性的戀俄情結”
【文/德米特里·斯特拉蒂耶夫斯基,譯/上海外國語大學碩士研究生 夏青】
當前,在德國權力走廊中產生了一個共識,即在過去幾十年裏,德國所主導的“對俄政策”(與俄羅斯在文化、經濟和科學領域進行積極的交流,指望以此推動俄羅斯逐步轉型,融入西方世界)存在錯誤,必須從根本上對其作出修正。
從聯邦總統、總理、部長到政黨領袖等主要政治家的講話中可以歸結出:我們低估了普京在歐洲發動戰爭的能力,儘管這麼做也會對俄羅斯本身產生致命的後果,並且我們似乎不可能再回到親俄的政策。在這一點上,執政黨和最大的反對派——基民盟的觀點達成一致。左翼黨和“德國的選擇”(AfD)的立場則相反,但由於他們在聯邦議院的代表人數較少,這些政黨無法對國家的政策造成任何顯著的影響。

“感性的戀俄情結”,截圖來自俄羅斯riddle網站
然而,德國政策的歷史性轉向幾乎沒有影響到德國人心中的俄羅斯以及俄羅斯社會的形象。德國歷史學家和公共知識分子卡爾·施萊格爾用“感性的戀俄情結”一詞來指稱魏瑪共和國時期柏林的社會政治情緒。由於下意識地想從一連串負面事件中找出一些積極因素,德國對俄羅斯的某種單維的、刻板的形象至今仍然存在。這是許多德國人的共識,決策者也不例外。
德國精英層的“感性的戀俄情結”尤其明顯地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讓我們來分析一下。
“普京的戰爭”或“普京不是俄羅斯”
在俄羅斯開始進攻烏克蘭的當天,德國總理奧拉夫·朔爾茨表示:“俄羅斯總統普京的侵略公然違反了國際法,這些行動沒有任何正當理由,這是普京的戰爭。普京發動了戰爭,就是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聯邦政府的官方網站將“這是普京的戰爭”這句話作為朔爾茨講話的標題和關鍵詞。三天後,朔爾茨在聯邦議院的主旨演講中,12次提到普京,包括“普京的侵略”這一説法。總理強調:“必須明確指出,這場戰爭是普京的戰爭。”5月8日,在歐洲二戰結束紀念日向全國發表講話時,朔爾茨重申了“普京的侵略”和“普京想要征服烏克蘭”的説法,雖然他也補充道,“德國政府清楚,俄羅斯民眾給予了普京偌大的支持。”
其他社會民主黨人也紛紛響應了他們的領袖朔爾茨。在戰爭的前幾個月裏,內政部長南希·費瑟幾乎在每次講話中都會使用這句話。“普京的戰爭”已經成為黨內新聞發佈會的固定短語,特別是社民黨議會派系的新聞發佈會。其他黨派的主流政治家也在使用這個短語,例如基民盟總書記馬里奧·查亞。絕大多數不同政治派系、持不同政治立場和地位的媒體都在使用這個表達,這一隱喻已經成為媒體標題和文章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從社會法律電視頻道ARD和ZDF到左翼自由主義報紙《法蘭克福評論報》(Frankfurter Rundschau),從金融雜誌《資本》(Capital)到地區報紙《薩克森日報》(Sächsische Zeitung)。
當然,社會民主黨人和保守派的高層領導掌握着全面的信息。他們明白,普京不會獨自做出決定並付諸行動的。如果沒有俄羅斯精英們的共識,俄羅斯就不可能進攻烏克蘭。然而,德國政治家們仍然經常把“普京”和“俄羅斯”劃清界限,而且不只是出於外交政策的考慮。他們已經習慣這麼做了,選民也希望他們這麼做。

2022年2月15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和德國總理朔爾茨在莫斯科見面面。圖自RT
“善良的俄羅斯人”和“可惡的俄羅斯政府”
這一表述與前一表述密切相關,但仍有自己的特點。受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改革的啓發,德國精英們認為普京的政策不僅僅是讓他們自己失望的原因,而且這種政策偏離了俄羅斯正確、民主的發展道路,這種偏離是違背大多數俄羅斯人意願的。德國精英層認為,俄羅斯轉向獨裁主義絕不是昨天才發生的,不能利用俄羅斯的全民支持實現這一傾向。
朔爾茨在演講中提及戈爾巴喬夫去世時表示,普京應該對俄羅斯民主化的失敗負責。普京正在創造“新的歐洲分界線”。在2月27日聯邦議院的演講中,德國總理“對俄羅斯人加以庇護”,將他們與俄羅斯總統分開:“決定發動這場戰爭的是普京,而不是俄羅斯人民。我認為這兩者之間的界限很重要。二戰後,德國人和俄羅斯人之間的和解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是我們共同歷史中的重要篇章。而且我知道,對於許多出生在烏克蘭或俄羅斯的公民來説,要經受住如今這種局面是多麼的困難。我們不會允許普京和自由世界之間的這場衝突揭開舊傷疤,引起新的分裂。”
基民盟領導人弗里德里希·默茨很少贊同朔爾茨的立場,但在俄烏事件中,政治家們團結一致。3月,默茨在推特上指出:“無論是俄羅斯人民還是覺得與他們有聯繫的人,都不是我們的敵人,要對戰爭負責的人是普京。”基民盟中的二把手政治家馬里奧·查亞的態度也很明確:“弗拉基米爾·普京發動的戰爭不僅僅是針對烏克蘭,他是在犧牲俄羅斯人民的利益來發動戰爭。我們希望,有着俄羅斯血統的人能夠明白:我們沒有把俄羅斯人民當作敵人。”
在關於可能禁止向俄羅斯公民發放歐洲旅遊簽證的爭論中,德國明顯地表現出對“感性的戀俄情結”,德國的統治集團一致反對這一限制措施。德國政治家們不希望剝奪俄羅斯反對派成員迅速離開俄羅斯的機會,“俄羅斯政府”和“俄羅斯人”之間的界限再次清晰地浮現在他們腦海中。8月,朔爾茨重申關於“普京的戰爭”的話,並強調:“如果制裁是針對所有俄羅斯人,針對無辜的人,那是沒有任何好處的。這不是一場俄羅斯人民的戰爭。”早在2022年2月之前就積極批評俄羅斯政策的外交部長安娜萊娜·貝爾博克(綠黨)也提出了類似觀點,她認為,重要的是“在殘酷的侵略戰爭中,永遠不要拋棄1.4億的俄羅斯人”,不要使用集體責任原則。
“偉大的俄羅斯文化”,或“如何不把契訶夫交給普京”
德國對俄羅斯最常見的刻板印象之一就是偉大的俄羅斯文化,以及神秘而引人的“俄羅斯靈魂”。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費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德語版書籍的發行量幾乎超過了俄文版書籍的發行量。面對新的形勢,德國社會對俄羅斯文化神聖化的觀點加以補充,認為在過去,正是俄羅斯文化幫助俄羅斯走通了歐洲化的道路,而現在,俄羅斯文化是連接現代俄羅斯和歐洲民主的最後一條紐帶。
因此,廢除俄羅斯文化遺產的政策在德國一直都沒有、也不可能得到大規模的實施。沒有人打算從學校圖書館收回托爾斯泰和布爾加科夫的書籍,或禁止仍在威斯巴登歌劇院成功演出的《黑桃皇后》,或取消柏林的夏季古典露天音樂會,在音樂會上,俄羅斯鋼琴家演奏拉赫瑪尼諾夫,管絃樂隊在俄羅斯指揮家指揮下上台演出。在德國,仍然有幾十家商店在出售俄文書籍,包括反西方的出版物。非政府性質的限制措施針對那些高聲明確表示支持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戰爭的文化人士,即採取親克里姆林宮立場的人,劇院、樂團、愛樂協會不與這些俄羅斯人續簽合同。
德國政府官員對俄羅斯文化人士採取限制措施的現象比較罕見,這種行為會立即受到嚴格的審查和公眾的指責。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青年管弦樂團多年來一直在林德拉市的文化中心大樓裏進行排練,其曲目包括柴可夫斯基的交響曲。2022年,當地市長不允許在那裏排練俄羅斯作曲家的作品,因為“俄羅斯的戰爭是針對烏克蘭的,是針對生活在那裏的人民和他們的文化的。”在一波批評聲中,他改變了這一決定。
以一貫批評克里姆林宮而聞名的德國文化部長克勞迪婭·羅斯(綠黨),積極加入了“保護俄羅斯文化”的運動。早在3月初,她就表示:“我對抵制俄羅斯藝術和文化的傾向,以及對俄羅斯藝術家的普遍質疑提出警告。多元而豐富的俄羅斯文化是歐洲的文化遺產,也是當今歐洲文化的一部分。”在7月的一次採訪中,羅斯談到了林德拉市的極端例子,她強調:“目前,關於如何正確對待俄羅斯文化的問題十分不明確。我認為,抵制俄羅斯文化完全是一個錯誤的行為。往往正是俄羅斯的文化人士在努力地保護住最後的自由島嶼。無論是音樂、文學還是安東·契訶夫,都是偉大的俄羅斯文化。我不允許讓普京把契訶夫從我身邊帶走。”

2月28日,英國皇家韋克菲爾德劇院宣佈取消俄羅斯國家劇院芭蕾舞團原定於10月18日表演的《天鵝湖》。
“禁區”
在德國,俄羅斯文化、歷史和人文形象仍然是正面的。德國的普通民眾和政治家們,將普京、或者充其量稱之“普京集體”,與俄羅斯人民相對立,似乎俄羅斯人民受到軍事行動的影響與烏克蘭人差不多。
在過去的15年裏,民間口號“普希金,而不是普京”在德國大眾意識中根深蒂固,並沒有隨着戰爭的爆發而消失。“感性的戀俄情結”仍是他們思維中普遍存在的。那些試圖表達反對意見的人,儘管沒有在政治上受到排斥,但仍然顯得被孤立了。對俄羅斯國家和整個社會的批評仍集中在專家和記者的話語中,他們沒有經常提及俄羅斯總統的名字,也沒有感性地對“善良的俄羅斯人”表達讚美,包括尋找俄羅斯當前政策的深層、社會、歷史原因。
【本文原刊於11月29日俄羅斯政論網站《Ridd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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