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芬:農村防疫,這類人羣要特別關注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黃麗芬】
眼下全國各地農村正在經歷防控政策放開後的第一波疫情襲擊,且明顯早於預期。農村醫療衞生體系是否做好準備,農村弱勢羣體、尤其是老年人的疫情遭遇,是不少人關心的問題。
近期,筆者從朋友圈和閒聊中聽説了幾例農村老人重病和死亡的情況,於是做了一個小規模的電話訪談,發現農村防疫確實存在不少短板,其中一些次生災害問題實在有必要多加關注。
老汪“喝農藥”
老汪89歲,12月25號感到身體不適,並伴隨低燒;12月26號、27號在村衞生室吊了兩次水,但是症狀沒有明顯緩解;12月27號下午打電話給在縣城居住的二兒子,二兒子當天趕回家照顧他;12月28號早上,二兒子發現老汪喝農藥了,在此期間父子倆並沒有發生任何爭執。
老汪為何喝農藥?
老汪是從2020年開始獨居生活的,在此之前他一個人照顧癱瘓在牀的老伴長達12年,任勞任怨,基本不需要三個兒子操心,得到村裏人的一致好評。老伴去世後,老汪感覺失落與空虛,兒子兒媳們怕他一個人生活太孤獨,多次提出要接他去同住,但老汪表示在城裏生活不習慣,更願意在老家守着老房、老友和菜園地過日子。
其實老汪的身體也不太好,雖沒有大病,但因為年輕時體力活做狠了,外加上年紀大了,時常頭疼頭暈、胃酸胃痛、手腳關節疼,尤其天氣變化時更加明顯。感覺不舒服了,他就躺躺,吞幾片止疼藥,也有一些需要定期吃的藥,但自從老伴去世後,他吃藥變得不規律,所以發起病來比較突然,而且難好。疼得實在難受了,他就去村衞生室打針,可因為血管太細找不準,有時要紮好幾針才能成功,這也給他帶來挫敗感。
去年老汪就曾向親妹妹透露過“活成一個人,沒啥大意思,實在疼了,喝藥算了。”因為村裏不少年紀大的老人都會在情緒低落時提“活着沒意思”等這類話,所以家裏人安慰老汪後,也沒有太放在心上。況且老汪在身體沒毛病時,還時常去村裏小賣鋪門口湊熱鬧,和其他老人一起打牌聊天。

影視資料圖
據12月27日上午和老汪一起在村衞生室打針的鄭婆婆説,老汪表示身體很難受,全身疼痛,沒有力氣燒菜燒水,也沒有食慾,只能水龍頭接點冷水喝了,一整天沒吃東西。在大家的勸説下,老汪才同意打電話叫二兒子回家照顧他。
鄭婆婆向筆者分享了她理解的老汪“喝農藥”的原因:
第一,老汪自己在別處住不習慣,而且不想給兒子媳婦們添麻煩,子女也不可能長期在家照顧他;
第二,老汪在兒子回家當天夜裏“喝農藥”,是害怕自己走後沒人知道,所以先把兒子叫回家,這樣好料理後事(村裏前幾年發生過一起獨居老人死後很多天才被發現的實例);
第三,老汪是因為實在難受得厲害才下定決心“喝藥”的,一開始他也沒決定“喝藥”,甚至依舊去打針,只是緩解效果並不明顯;
第四,老汪選擇這個時候走,一方面是為了省錢,避免後面病情萬一惡化,要花大錢住院,另一方面是為了不拖累子女,不想耽誤他們的時間。
從鄭婆婆的解釋中我們可以知道,老汪選擇在此時喝藥,主要是新冠陽性讓他提前感受到生活不能自理的體驗,引發他對未來養老的擔憂與焦慮。
在當前代際之間城鄉分居、子代面臨城市紮根壓力的情況下,老汪陷入巨大矛盾之中。一方面在身體出現問題的情況下,他特別需要及時的照料和關心,另一方面由於生活習慣等方面的差異,他無法説服自己進城接受子代照料。在日常生活中,這種矛盾和拉扯長期伴隨着他,隱而不發,是一種隱憂。
新冠陽後,這種隱憂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現實。在普通人身上簡單的與病毒鬥爭的生理過程,在老汪這裏,變成了艱難的病毒鬥爭、尤為艱難的心理鬥爭的雙重交織。
疫情衝擊下,部分老人需要特別關注
在防疫政策放開後,農村地區除了有基礎性疾病的老人需要得到重點關注外,還有幾類老人需要特別關注。
首先是像老汪這樣的獨居老人。
在身體健康時,農村獨居老人可以通過農業勞動、熟人社會休閒和遠距離家庭互動獲得獨立且自由的養老體驗,但在身體出現問題時,尤為脆弱。除了身體不舒服外,更大的問題是生活照料,老人病倒後很容易聯想到生活不能自理等話題,由此產生過度焦慮、甚至是心理恐慌問題。尤其在聽説疫情對老人身體的一些影響後,一旦缺少及時照料與關心,這些老人容易陷入絕望情緒中。
其次是高齡老人。
每個村莊都有高齡老人,包括85歲以上的超高齡老人,他們中的大多數依靠子女滿足生活所需,以老夫妻相互照顧的方式獲得生活照料,身體健朗的甚至還能繼續從事農業生產。他們的兒子媳婦有的成為“老漂族”,有的外出務工,有的雖然在村但一般與老人分開居住、分灶吃飯,所以大多數村莊也都有空巢的高齡老人。這些老人的生活極容易受到疫情衝擊,例如出現兩個老人同時病倒的情況。

資料圖來源:新華網
最後是生活不便利的老人。
村莊裏還住着一批生活不便利的老人,他們有的視力不好,有的腿腳不方便,情況不一而足,但基本能夠實現生活自理。因為生活不便利,他們的日常活動空間受限,村莊社會交往明顯萎縮,平時得到的社會關注本就相對較少,一旦感染病毒,容易出現孤立無援的情況。
更糟糕的是,現實中獨居老人、高齡老人和生活不便利老人往往具有重疊性,這使問題變得更為複雜。同時,這三類老人具有很多相似性。
首先是對村莊社會的高度依賴。
他們依賴村莊熟人社會獲得日常互助、休閒娛樂、自我實現等,村莊熟人社會能否在緊急情況下為他們提供及時幫助,對他們尤為重要。但因獨居、年齡較大、各種不便利等因素,他們在村莊的交往範圍狹窄化,當大家同時面臨疫情時,他們很有可能遭遇社會關注不夠及時的問題。
其次是家庭角色和家庭功能上的溢出性。
獨居老人、高齡老人和生活不便利老人在責任倫理的影響下,一方面認同於以小家庭發展為主要目標的家庭安排,在這種安排下,他們被擠出“新三代家庭”的資源循環圈,只能通過盡力自養並延長自養時間來實現助力,另一方面渴望兒孫繞膝的圓滿和幸福,高度認同傳統養老文化,這使得他們中的大多數時常處於矛盾之中,在重大節慶、身體出現問題時,這種矛盾感表現最為明顯。
正是這種溢出性,形塑了這三類老人相似的生活政治邏輯:不要求、不評價和不介入。
“不要求”指的是他們很少主動向子女提要求,在出現解決不了的問題時,只要不影響基本生存,就選擇壓縮需求。比如電視壞了,就去別人家看電視或者乾脆不看電視;房屋漏水了,就用盆桶接着;錢不夠用了,就不吃肉或者不疼時不吃藥……
“不評價”指的是在與子女兒孫的交往中,他們不僅注意不在外人面前説孩子的壞話,而且不在孩子面前表現對他們某些行為的偏好,免得造成關係緊張或形成暗示。例如,不能表現對孩子所送禮物的喜愛,因為認為這是變相要求或鼓勵他們繼續送。
“不介入”則指的是不隨意介入孩子們的事務,既包括重大的消費安排、教育選擇等,也包括日常的生活安排。
總之,因為心理負擔和人情負擔,他們中的大多數不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不會主動向包括子女在內的他人尋求幫助,而一旦尋求幫助,情況往往比較緊急。正如農村養老專題調研時,一個高齡老人表示:
“身體不舒服時,即使孩子打電話來問,也只會説沒事,因為告訴他們不舒服也沒用,小病沒必要讓他們知道,他們趕回家之前就已經好了,病得厲害了也不可能長期照顧。只有感覺到實在不行了,才會告訴他們。”
要想解決他們的需求,需要提供幫助者主動詢問,甚至是反覆多次詢問,而且當面詢問效果較好。
解決路徑
在防疫放開的當下,村級組織、村醫等在應對當前農村防疫存在的短板與不足時,也要注意幫助村民尤其是老年人對疫情形成科學的認知——既要避免對病毒過度輕視,也要避免對中招後的情況過度焦慮。
過度輕視有兩種表現,一是陽過之後的防護放鬆,二是各種走人情、參加團聚活動。過度焦慮也有兩個方面的表現,一是社會層面散發的關於醫療擠兑、重症率與死亡率的各種故事和謠言導致的焦慮,二是個體層面身體出現狀況後的焦慮。過度焦慮往往容易引起集體或個體恐慌,因而需要引起重視,及時介入尤為關鍵。

給農村老人送藥上門。圖自浙江省農業農村廳
針對農村獨居老人、高齡老人和生活不便利老人面臨的現實生活問題,也要為他們築起應對疫情的應急響應機制,及時為他們濟危解困。結合以往調研經驗和多地有效經驗,在當前不少村莊準備不夠充分的情況下,筆者認為可以具體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
第一,要充分發揮村級組織的應急管理與社會治理功能。
一方面借用網格化管理、包片治理、黨員聯繫户等既有治理結構,將相關工作責任劃分給具體的村組幹部與黨員,讓他們發揮宣傳和聯繫功能。
在宣傳方面,重點從疫情基礎知識、用藥注意事項、健康監測重點、應急辦法等方面結合本村組實際展開;在聯繫方面,除了與老人直接聯繫外,還可以與老人子女聯繫,及時掌握老人的身體狀況和需求情況,此外還要與村醫、其他村民聯繫,實現以自然村或小組為基本單元的應急式社會互助。
另一方面要確保這些老人在出現緊急情況時,知道找誰幫忙,且消除他們的心理負擔。例如廣東省潮州市上廣村在12月27號給全村獨居老人送去了藥品,並強調出現緊急情況及時找村幹部,讓獨居老人知道村級組織在關心他們。
更重要的是,村級組織要發揮組織功能,光靠幾個村幹部肯定難以在常規工作之外完成應急管理,村幹部要注意發揮積極分子、返鄉大學生、在村青年等人羣的作用,組織志願者隊伍進行應對。
第二,要充分發揮村莊熟人社會的互助功能,激活“守望相助”的傳統文化。
疫情期間全國各地湧現出的“敲門小隊”“敲門行動”就特別有效。不需要多少組織成本,以自然聚落為單元,固定幾個人輪班或值班,在做好個人防護的前提下,每天定時定點巡邏式敲門,收集相關信息,重點關注有基礎疾病老人的情況,特別關注獨居老人、高齡老人和生活不便利老人的需求。
因為高度熟悉老人家庭情況、社會關係等基本信息,所以巡邏隊能夠幫助老人獲得較為及時的社會支持,例如安排關係好的人幫忙基本照料等,老人接受幫助時的心理成本也比較低。
此次電話訪談時發現,不少村民有互助的需求和意願,但受限於“不能隨便冒頭”的村莊行動邏輯,沒人帶頭組織,所以只能在有限範圍內實現互助,結果那些平時社會交往較少的老人就容易被遺漏,從而陷入困境。但其實,只要有人出頭組織,村民參與巡邏的積極性很強,很容易被組織起來,且他們往往能夠從這種有組織的互助行動中收穫極大的社會性價值。
第三,家庭成員要積極主動關心老人的身體情況,尤其注意那些表現出極度消極情緒的老人。
獨居老人、高齡老人和生活不便利老人在身體出現問題時,若其他家庭成員沒有及時關心,很容易陷入悽苦無依的悲涼心境,從而誘發“喝農藥”等次生問題。除了積極關注老人身體和心理狀況外,家人還可以積極為老人尋求村級組織、親戚朋友和鄰居的幫助,委託他們關注老人狀態,出現問題及時聯繫,從而為老人支起一張社會支持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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