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衞華：兩名副總理同時下台，越南反腐不能簡單用“南北斗爭”看待
繼“4萬億核酸試劑窩案”之後，越南國內又查處一起“防疫反腐”大案——
在全球新冠疫情爆發之初，用近2000班“救援包機”把滯留在6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20多萬越南公民接回國。這一場曾被越南官方高調宣傳為“世界上只有很少的國家做到”的人道主義援助，暗中淪為其國內部分官商牟利的契機。
從2021年底啓動調查至今，已有逾30名官員因涉嫌受賄、濫用職權等罪名被逮捕，波及越南外交部、公安部、交通部等多個政府部門。尤其值得關注的是，該案件導致範平明、武德儋兩位在越南國內較有口碑的越共中央委員、政府副總理同時下台，外長裴青山亦遭紀律處分。
多名黨政高級幹部被查，背後是否有深意？由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主導的鐵腕反腐開展至今逾十年，繼續推動面臨哪些難點？是否會燒向常被輿論熱議的越南軍隊經商一事？圍繞相關問題，觀察者網採訪了越南問題專家、復旦大學中國與周邊國家關係研究中心主任趙衞華教授。
【採編/觀察者網 李泠、劉嘯雲】
觀察者網：近10年來，越南反腐出現了不少大案要案，這起“援助包機”案在越南近年來的反腐鬥爭中屬於什麼水平？
**趙衞華：**目前看來，可以説“援助包機”案是這類案件中級別最高的一起，因為這起案件牽扯到的人員非常廣泛，級別也最高。
越南《少年報》就“援助包機案”刊發的諷刺漫畫：“援助航班”上的“腐敗”乘客越來越多。
案件發展到現在，範平明以辭職告終。他是越共政治局委員，出生於1959年。若無這起案件，他的政治生命還可能延續很久。
武德儋也以辭職的方式結束其政治生涯。客觀而言，他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雖然在作為副總理的後兩屆任期內主管的是科教文衞等業務，在各個副總理中主管的業務相對邊緣化，但在抗疫方面取得了出色的成績。更為重要的是，越南將數字強國戰略作為越南未來發展方向，武德儋在比利時留學時專業正好是與電信相關的專業，後來在武文傑（注：1922-2008，曾任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員、越南總理等。）的提攜下又負責越南郵電部的工作，數字信息業也恰在其主管範圍內。如果不是捲入這起案件，他本來應該還會大有作為。
範平明和武德儋（資料圖/越南《人民軍隊報》）
範平明和武德儋在越南都屬於口碑不錯的高級官員，幾乎從未傳出過政治醜聞。這次之所以辭職，主要是受到助手或下屬的牽連，因為助手或下屬的腐敗行為而承擔相應的領導責任。
這起案件從去年開始至今，牽扯到越共政治局委員、越共中央委員、兩名副總理、多名省部級高官和眾多的廳局級以下的官員，迄今為止，幾乎還沒有哪一個反腐案件持續時間如此之長，涉案人員數量如此之多、級別如此之高。
觀察者網：您剛才提到副總理範平明辭職，鑑於範平明被視作“親西方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這一處罰也被某些輿論解讀為南北斗爭的結果。您是否認同這看法？
**趙衞華：**其實我不大希望用“南北斗爭”來描述越南政壇的現狀。我的確提過“南方派”、“北方派”，但我使用這些術語主要是為了解釋歷史現象。所謂的“南方派”和“北方派”是一種歷史現象，是過去時，而非現在時。
簡單地以地域來劃分一國政壇的利益集團和政治傾向，或許看起來會比較形象，但實際來説是非常膚淺的，是不符合基本的政治學常識的。一個國家政治人物的政治傾向怎麼可能簡單地按照地域劃分呢？一般來説，政壇中的路線分歧還是源於不同的信仰、價值觀以及現實的政治和經濟利益衝突，這些都不能簡單地用“南北”來區分。
實際上，範平明和武德儋都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範平明的家鄉在距河內不遠的南定省，武德儋則是海陽人。但是，他們在越南政治光譜中所處的位置可能會與他們籍貫所處的位置有所不同，兩人給外界留下的印象可能更多的是“革新派”形象。
南定和海陽所在地理位置
範平明和武德儋既有不同之處，也有很多類似的地方。
範平明出身於政治世家，是越南前外交部長阮基石的兒子，屬於典型的子承父業。作為“二代”，最初他給人的印象是受其父親及其父親的同事的提攜才得以進入外交部，並很快走上高位，但在長期實踐中他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客觀而言，從服務越南利益的角度來看，他應該是一位很優秀的外交部長，在擔任外交部長的十年間，他在越南國內應該是得到認可的。
武德儋則是出身於農民家庭，在進入政壇之初，沒有任何背景。武德儋先後受到兩任總理武文傑、阮晉勇的賞識和提拔，先後擔任郵電部和北寧省主要領導，不到50歲就出任政府副總理。不過，武德儋從第二個總理任期開始主要分管科教文等相對邊緣的領域。其政治生涯多少有點“高開低走”。不過，武德儋在越南政壇的口碑還是不錯的，他在擔任省委書記和副總理期間一向親民，越南民眾對他頗有好感，民眾在網上對其評價一向很高。
範平明和武德儋的相同之處在於都有留學西方的經歷，範平明曾留學美國，武德儋曾留學比利時。兩人都接受過西方的教育，這也是部分人認為他們“親西方”的原因。受留學經歷影響，或許範平明會比較熟悉美國，武德儋會比較熟悉西歐，不過他們是否“親西方”則很難説；作為政治家，他們都是為越南服務的，這是毫無疑問的。
至於越南反腐是否涉及內部派別鬥爭，目前尚無明確證據。外界多有這種看法，但越南官方否認此次反腐是派系打壓。
觀察者網：這次事件中，越南外交部是“重災區”。越南官方通報稱，“裴青山同志及外交部黨組成員對外交部黨組的違紀及錯誤行為承擔責任。根據違規違紀情節，及其造成後果，按照黨中央對違規違紀的黨組織及黨員的紀律處分規定， 中央政治局決定對裴青山進行嚴厲批評，要求裴青山認真檢討，深刻吸取經驗，及時督導工作，徹底整改並向政治局彙報。”您如何看待對外長裴青山的這一處分？這對他個人的未來可能造成什麼影響？有觀點猜測，他的政治生涯可能差不多到頭了，您認為呢？
**趙衞華：**越共十三大時，越南外交部長的人選有黎懷忠、裴青山兩人。最終，黎懷忠被調到了中央對外部擔任部長，裴青山成為外交部部長。
裴青山的經歷和範平明類似。上世紀90年代初，越美關係尚未正常化時，越南外交部派了一批人赴美留學攻讀學位。這批留學生所充當的角色尚未正式披露，但目前看來，他們起到的作用應當是“外交破冰”、增進雙方瞭解。裴青山和範平明同屬於這批赴美留學生。
範平明發展得比較快，應該是與其背景是分不開的；裴青山的發展也不錯，在範平明離職後繼任外交部長。以外交系統在越南政壇中的重要性而言，該系統的現任部長一般都是政治局委員。範平明離開外交部後，這一名額暫時空缺，所以假如沒有這起案件，裴青山原本或許有望補選進入政治局。但現在看來，裴青山成為政治局委員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不過，我個人認為，裴青山不太可能受到進一步處罰。從越共中央的決定可以看出，這次被處罰的是2016-2021年的外交部黨委。這幾年間，裴青山只是副部長，主持工作的是範平明，因此本次處罰針對的真正對象是範平明而非裴青山。
越南政府不太可能把外交部“一鍋端”，對裴青山略施“敲打”，讓範平明辭職，這件事就算基本結束了。範平明的政治生涯算是結束了，讓他主動辭職是為了給他保留最後的面子，但裴青山的政治生涯應當不會到此為止。
越南外長裴青山（資料圖/越通社）
我們還要注意到，在越南，受到處分並不等同於政治生涯終結。越共歷史上曾屢次出現這樣的情況：某一官員受到過紀律處分，但後來又逆勢而上，進入政治局甚至“四駕馬車”。比如，張晉創在擔任胡志明市委書記時曾受到紀律處分，但最終仍能成為越南國家主席；陳俊英在越共十三大之前被媒體曝光公車私用，因而受到紀律處分，但此後仍能成為政治局委員。當然，逆勢而上的前提是這些官員犯下的錯誤都不太嚴重。
總之，我認為，裴青山不會再受到進一步牽連，但他進入政治局的希望很可能就此泡湯。裴青山受了處分，大概率沒有機會參與十三屆政治局委員補選，假如阮富仲允許他參與中途補選，恐怕難以服眾。十四大離現在也只剩短短三年左右的時間。如果裴青山還年輕，或許未來還有機會，但鑑於他的年齡和範平明差不多，可以説幾乎不可能進入政治局了。
觀察者網：在程序上，過去的反腐運動中，開除高級官員黨籍的決定往往集中等到越共中央召開全會時作出；但在處理“核酸試劑案”和“援助包機案”時，越南通過臨時中央會議開除中央委員的黨籍，這在越共歷史上還是第一次。您如何看待這一程序上的變動？
**趙衞華：**越南確實通常等到中央全會才做出開除高級官員黨籍的決定，但事實上，越南召開中央全會的頻率非常高，一年要開好幾次。如果涉及重要人物或緊急事件，還會召開臨時中央會議。
這起案件涉及疫苗、包機，牽扯到大批官員，其中包括核心層的大人物，比如裴青山、武德儋以及可能參與十四大競爭的範平明。裴青山被敲打了一番，但保留了外交部長的職務；武德儋和範平明辭職；其他涉案官員的命運就不太好説了，可能會被開除黨籍甚至被移送司法機關。我覺得，主要還是因為涉及核心層人物，所以越共中央在一次臨時中央會議中做出上述決定。
觀察者網：一些專家學者在討論越南反腐行動時會説越南反腐如今已進入“深水區”，但對於水怎麼個“深”法，沒有更多説明，點到即止；越南官方也在説，越南反腐進入“攻堅戰”。您能否詳細談談現階段越南反腐的難點或者説“硬骨頭”都有哪些？
**趙衞華：**中國有句俗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越南也有相近的表述，“一人當官，全族可恃”。其實很多越南學者都很清楚越南的國情，在一些相關著作中對這些現象多有反思。他們在談及越南腐敗問題時都指出，越南政壇中的各種關係往往“盤根錯節”。所以，假如一一深究，恐怕很多人都無法倖免。
這也就是為什麼阮富仲要進行“温和反腐”。所謂“温和反腐”，就是先抓主要的貪腐官員，且處分力度也比較輕，這樣做在客觀上可以減少反腐阻力；至於對次要人員的懲處，由中央把握節奏，看需不需要。
在歷屆越南領導人中，阮富仲反腐決心應該屬於最強的。他在任期間，許多官員在反腐中受到紀律處分和司法處理，其中也不乏與他走得比較近的官員。但是，對於不同官員採取什麼樣的處分方式，外界還是有不同的看法。
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資料圖/越南媒體）
之所以説越南反腐進入了“深水區”、“攻堅戰”，是因為越南反腐所涉及官員的數量越來越多、級別越來越高，包括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官員。前幾年被處分的官員，除了丁羅升（注：曾任越共十二屆中央政治局委員、胡志明市市委書記，越南國家油氣集團黨委書記。2018年1月和3月，因涉及越國油貪腐案中的兩起案子，分別被判刑13年、18年）之外，大部分都級別不高。
而近幾年裏，政治局委員受處分似乎已經不再稀奇，最近兩三年內，先後有黃忠海（注：曾任越南副總理、越共十二屆中央政治局委員、河內市委書記，2020年遭警告處分，並調離原職務。）、阮文平（注：曾任越共十二屆中央政治局委員、越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經濟部部長、越南國家銀行行長等職，2020年遭警告處分並革職。）、範平明等政治局委員被問責，至於中央委員，數量就更多。
在這次反腐案件中，除了近日辭職的範平明和武德儋，還有之前落馬的朱玉英（注：曾任越共中央委員、河內市長、越南科技部部長，2022年被開除黨籍並革職。）和阮青龍（注：曾任越共中央委員、越南衞生部部長，2022年被開除黨籍並革職。）。
處分一個高級官員，可能牽扯到眾多其他官員，假如深挖下去，恐怕很多人都無法倖免。越南政府需要充分考慮各方面的關係，把握好反腐的力度。雖然越南公安部發言人表示事情還不算完結，但這次處分裴青山、讓範平明和武德儋辭職，帶有“到此為止”的意味，即使繼續深挖，可能會涉及一些中下層官員，而不大可能再涉及與範、武類似級別的官員。
觀察者網：對於越南反腐，國內一些輿論很是關注這把火什麼時候會燒向越南軍隊，尤其是越南軍隊經商一事。最近，這方面有沒有什麼值得關注的動向？軍方在中央委員會層面勢力大增，是否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加大越南軍隊內部反腐的難度？
趙衞華：我認為，在軍隊經商問題上，越南的情況與我國並不完全相同，因此不能簡單地以我們國內的思維來看待越南軍隊的經商問題。
歷史上，我國進行過著名的南泥灣（大生產）運動。我軍也參與了生產活動，“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在改革開放初期，我國經費向經濟建設傾斜，在此後近20年時間內，我軍的經費也非常有限，所以當時出現了“軍隊經商”現象。
越南的軍隊經商現象確實也導致了很多問題，越南歷次反腐行動都涉及到了軍方高官，甚至牽扯到了國防部副部長，可見問題之嚴重。但越南軍隊經商現象的原因與我國並不完全相同。
越南的GDP只有3000多億美元，軍費不足問題一直困擾越南高層。因此，越軍除去依靠國家撥款，還要自行籌集部分費用。越南軍隊經商所獲的利潤中，很大一部分都用於滿足軍隊經費的需要。越共中央希望通過軍隊經商，讓越軍具備在經濟上“給自己輸血”的能力，從而在越南尚未富裕起來、財政無法大規模向軍隊傾斜的情況下保證越軍的戰鬥力。
在此過程中，也導致了一部分“先富起來”的經商人員成為了最大的獲益者，其收入遠遠超過一線戰鬥部隊人員，這引起了其他一些人的不滿。現在，越共中央也已經注意到了上述問題，隨着越南經濟的發展，一線部隊的待遇正得到大幅改善。
越南軍隊經商問題不是短期內可以解決的。越共中央肯定意識到，軍隊經商存在很大風險，可能會腐蝕軍隊的戰鬥力，但這是他們不得已而為之的抉擇——確保軍隊戰鬥力需要充足的經費，在經費不足時只能允許軍隊經商。因此，我認為，越南軍隊經商現象還會持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只有當越南的革新開放邁上新的台階、國民人均生產總值翻番、軍隊獲得充足的經費之後，軍隊經商才可能逐漸被制止。
其實，我國當年的情況也是類似的。改革開放初期，我們不是沒有意識到軍隊經商可能導致的問題，但當時我們無能為力；在改革開放進行到一定階段、國家有了一定的經濟積累之後，我國就開始解決這個問題了。
而且，越南軍隊在經商時並不是什麼賺錢就做什麼。越南軍隊經商涉及多個不同領域，其目標除去掙錢，還包括保證國家安全。
比如，越南軍隊經營着越南郵政電信集團，發展電子商務，這純粹是為了賺錢。最近，阮富仲總書記訪華，中越兩國就電子商務達成一系列合作條款，其中部分業務就由越南郵政電信集團承擔。越軍通過跨境電商業務掙了很多錢。
越南郵政電信集團（VNPT）（資料圖）
在此之外，越軍還通過經商控制着很多與國家安全相關的行業，比如高新技術、國防科技、電信等——其實在很多國家，高新技術在剛剛出現時都會向軍隊傾斜，一段時間後才由軍用轉為民用，不僅越南如此，美國也是如此。
總之，我覺得解決越南軍隊經商問題可能需要長時期的努力。隨着越南經濟的增長，一些業務可能會從軍隊中剝離，被重新安置或重新梳理；但現在，越共中央雖然看到了軍隊經商的問題，卻不大可能立即解決。
也有人擔心，軍隊經商是否會導致尾大不掉，進而威脅越共中央的領導權？我覺得這個擔憂是多餘的。越南和我國一樣強調“黨指揮槍”，這一原則從革命鬥爭時期起貫徹至今，幾十年來從未改變。軍隊是不可能反過來指揮黨的。
你剛才提到中央委員會內軍方勢力大增，我認為這主要是出於其維護既得利益、未雨綢繆的考慮。即使中越兩國領導人都追求兩國的友好，但這並不意味着越南會放棄安全防範。越共十三大政治報告表示要儘早盡遠地預防危機、未雨綢繆。因此，越南在目前的階段更加重視軍方的作用，增加了中央委員會中軍方人員的名額。但這並不會導致越南政壇中軍隊勢力失控，因為越共牢牢地控制着軍隊的指揮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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