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基層民警“小馬哥”的故事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即使睡着,他稚嫩的小手仍然緊緊勒住父親的背心,因為他害怕,自己好不容易“逮到”的父親又一次“跑掉”。
回憶起妻子偷拍到的一些畫面,馬得銘心裏湧起萬般滋味。他説,自己的工作普通又瑣碎,估計幹一輩子,年老了也沒什麼驚心動魄的英雄故事講給子女聽;他也不確定,孩子能不能理解——不常在家的父親,身常在何處、心繫在何方?
但更多的人認為,馬所長的孩子長大後,一定會為父親的那套警服而驕傲。
01
馬得銘曾是當地人口中的“外地娃兒”,但不久,“雅號”就變成了“拼命三郎”。
2012年,馬得銘穿上了嚮往已久的警服。從特警隊到偏遠艱苦的農村派出所,警路十年,他經歷了什麼,又有幾分像從前?
還記得,2016年從市上最繁華的清江鎮,調到秦巴山中最閉塞的三江鎮時,他也曾目瞪口呆:2009年底才正式成立的三江派出所,彼時稱得上全市最“寒酸”的派出所——在四面環水、由三個島嶼組成的轄區,沒有正式的辦公地點,辦公場所全為租用的毛坯房,停水停電更是家常便飯。
馬得銘的前領導清江派出所鞏所長想到馬得銘的妻子逢年過節還得攜幼子去江邊冬季寒冷、夏日濕熱的派出所陪伴小馬,便掏錢為馬得銘寢室購置了一台空調。“你就當清江給你嫁到三江去的嫁妝”,老所長説。如果不是三江只剩幾位年老的民警苦苦支撐,老所長也不願意下派自己的大將。
“工作多,任務重,人手少”一直是基層派出所的痛點。我國基層力量、尤其是警力佈局不足,已是老生常談:與國際平均數字萬分之三十相比,中國警力配置比例約為萬分之十二,農村地區則更為稀缺。
馬得銘來到了三江後,靠着僅有的2名民警、3民輔警,守護着三江2萬鄉親和每年參與航運、旅遊活動的5萬遊客。
當地很多船伕、漁民和工人叫他“小馬哥”。在大山密佈又水域環繞的三江,出警靠的是坐漁船、騎摩托,或是頂着烈日、吹着寒風步行在蜿蜒山路間。他不知曾路過多少個坡溝、溪澗,也不知被絆倒多少次,被劃破多少次衣衫。他甚至曾在冬天的辦案路上,跳入河中託舉過5歲的孩童……
回憶起那次“不要命的託舉”,馬得銘對我説:“其實我當時不會游泳,但我是警察,看到水中掙扎的孩童,顧不得多想便跳下去了。”幸好河水沒有想象中深,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加上週邊羣眾的幫忙,最終幫他脱險了。“現在回想,還是滿後怕的。”他説,“但同事們見到這種情況,肯定也會如此。”

深夜巡河
2020年,一則題為《不要命的熱愛》的短視頻感動了無數人。它講述的是“成都5.27”背後的故事。在真實的事件裏,出事那輛車的司機説:“最感動的是(歹徒們的)槍響了後,沒有一個警察後退一步。”
近10年來,全國有3799名民警英勇獻身,5萬餘名公安民警光榮負傷。我們對奮不顧身、嘔心瀝血的英雄心嚮往之,但更應牢記他們也是人,“拼命三郎”拼出去的命也只有一份。他們是警察,也是孩子、父母或愛人。
02
“在三江的四年,是我的一個轉折點。”馬得銘説。
從市區到農村基層的經歷,也是馬得銘尋找自我、成就自我的一個關鍵時期。即使過了很多年,他也時常懷念起那些熱淚盈眶的眼睛,那些紅底燙金彷彿有温度的錦旗,還有那些在他值班時,專程給他送來玉米饃饃的鄉親。
“你讓我們幹得有想頭,活得有尊嚴。”多年前的這句話,至今仍然時常回蕩在馬得銘耳邊。
2018年5月,浩浩蕩蕩的民工隊伍來到三江派出所,他們帶來了一副錦旗。錦旗上,“神速討薪、為民解憂”的燙金大字被陽光照得熠熠生輝,同樣亮晶晶的,還有圍在“小馬哥”身邊的40多名農民工的眼睛。
半個月前,巴中市巴州分局接到市人社局轉來的案件移送書,稱巴州區某村項目部拖欠農民工工資27萬餘元。該項目經過多次分包,涉及人員複雜,內部矛盾糾紛多。接案後,區公安分局迅速指派三江派出所立案偵查,馬得銘正是該案的主辦人。
馬得銘挨家挨户走訪了討薪的民工們。
“王家上有老下有小、尚某年近花甲還在工地打拼、李某身患疾病還等着討薪治病……這些錢對他們來説是生活的希望啊!”
他“馬”不停蹄地行動了起來,多次傳訊勞務承包方鮮某等人到案,對鮮某等人進行普法及警示教育。很快,鮮某悔過了自己的錯誤行徑並答應積極籌款。又在馬得銘晝夜不休的“奪命連環催”下,報案僅18天,鮮某全額支付了所拖欠的民工工資。
很多時候,基層沒有大案要案的“強矛盾”、“強刺激”,有的是電動車被盜,張三掐了李四的菜苗,或是為了幾句口角打架的雞毛蒜皮……但在這些“雞毛蒜皮”間,也得用足智慧、愛心和擔當。
“你以為他們無法發聲,就沒有人為他們主持公平正義嗎?!”當他抓住專門盜竊五保老人、殘疾人財物的田某時,他如是説。
“我知道這是你給父親治病的救命錢。”——當傅女士看到被騙的錢款已全部追回、激動得淚流滿面時,他這麼説。
“好好改造,家裏的事我們來安排。”——黃某流下了悔恨又感激的淚水,他從家人口中得知,“小馬叔叔”為家裏爭取到了政策幫扶並親力親為,避免了兩個稚子淪為“事實孤兒”。
馬得銘在三江的那些年,條件艱苦,派出所的業績卻在全區公安派出所工作中排名靠前,連續多年被上級部門評先選優,屢獲表彰。他的職務也因此升為了副所長。
他們腳下是溝壑,心中有情懷。但在以前,很多克己奉公、盡忠職守的基層警察們,或許沒有馬得銘幸運。好在近十年,公安機關有了“職級並行”制度。這類似於黨政機關的公務員“職級並行”政策——略有區別,更為優待。除此之外,在基層中有突出重大表現的也會破格晉升或提拔。馬得銘説:“我在巴中就是個舉目無親的外地人,更不要説啥所謂關係了。這些年,靠成績説話的用人導向越發鮮明。”
03
2020年底,馬得銘調至平粱鎮。來自清江和三江的好口碑,是馬得銘成為平梁派出所所長的一大原因。
這些年,在三江和平梁,他帶出的很多“徒弟”,也正飛快地向上拔節,成為了各個轄區的“主心骨”。
提起徒弟,他説:“來點兒年輕的新鮮血液可不容易。”
除了警力不足,警察年齡結構不合理的問題也日趨嚴重,很多基層單位35歲以下的警察可謂鳳毛麟角。
“年輕人鍛煉出來前,我們可不能倒下。”四川某地的老所長阿鑫,獲得全國“閃亮的名字”榮譽的青島老警察金國,也曾向我坦言過基層“後繼無人”的擔憂。除了“青黃不接”,怎麼讓熱血澎湃、躊躇滿志的小年輕們沉下心,也是老民警們付出心力思考的問題。
平梁鎮幅員面積83平方公里,現有户籍人口3.9萬餘人,轄13個行政村3個社區居委會,距巴城僅4.6公里,是典型的城鄉結合部。
某位新警小峯(化名),剛來到農村時,看着警校的同學們幾乎都分在機關單位,想到自己未來在這疙瘩辦不了啥大案、沒啥發展空間,“覺得沒意思”。
2013年時,沒能分到刑偵大隊的馬得銘,也有過這樣的心態。
馬得銘告訴我:“大家都向往刑偵部門,因為大案要案能夠立功得到榮譽,影視作品的導向也是一個很關鍵的因素。”
誠然,多年以來,不管是上級或者民間關注度,大多集中在刑偵領域。在公安題材電視劇作品中,重案組的故事多,基層的故事少。從《便衣警察》到《永不瞑目》,從《重案六組》、《刑警隊長》到《破冰行動》和網劇《白夜追兇》、《開端》等,刑偵的故事不勝枚舉。而派出所的故事,僅有幾部(1993《針眼警官》、2001《警察李“酒瓶”》、2008《派出所的故事》和2012《營盤鎮警事》)。
小年輕的失望消沉都掛在臉上,馬得銘悄悄記在了心裏。他沒有説教,“要求年輕人貢獻付出,我們前輩更得以身作則。”初到平梁,馬得銘得知當地一對叔侄積怨已久、頻繁鬧事,他用上了自己春節調休及年假的14天,深入村中調查,化解了這起長達16年、讓當地無數人直呼“難搞”的信訪積案糾紛,立即在當地警界及羣眾中立起了口碑。

春節期間深夜化解吳某學糾紛
有了“領頭雁”效應,馬得銘再帶着小年輕們去處理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之間的“雞毛蒜皮”,就得心應手了一些。
一次,兩户鄰居打架——鄰居老段取水被老張攔着,從口角發展到對罵再到打架,甚至操起了傢伙。多虧了旁邊勸架的村民想起馬得銘,才趕緊打去了電話。
馬得銘帶着民輔警出警,瞭解情況時,雙方公説公有理婆説婆有理、梗着脖子互不相讓,還互放狠話“等警察走後收拾你”。
勸開兩人後,馬得銘沒有將案情簡單歸結於“打架互毆”。深挖背後的原因,原來村中一直有口陳年老井,村民老張將它簡單修葺後,便不願讓別人使用。
沒有“和稀泥”,馬得銘向老張宣講法律法規,召開村民座談會。老張向大家保證不再侵吞天然水資源,真誠向鄰居們賠禮道歉,賠償了老段的醫療等費用。
“曉之以理”後,馬得銘又“動之以情”慢慢開解,和鄉親們討論鄰里相處之道。最終,老張老段和村中羣眾,都對派出所的處理服氣得不行。
“別把小事不當事兒,不處理好鄉親間的小矛盾,興許就會變成民轉刑、刑轉命的大案件。沒有大案要案,才是人民幸事。”馬得銘常常教導所內的民輔警。

馬得銘調解羣眾矛盾
巴城還有一件在民警及百姓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盜竊案”。2017年時,三江派出所接到多位羣眾的報案,涉案財物並不多,均為羣眾飼養的雞鴨鵝或家中香腸臘肉。但受害者們,無一不是五保户、低保户、殘疾人等弱勢羣體。
“這都是辛勤勞作一年的成果,更何況他們是社會最弱勢的羣體呢。”馬得銘和民輔警們經過縝密安排、蹲點,很快將“老賊”楊某國抓捕歸案。
2021年,馬得銘已調任平梁派出所。不料,“老賊”楊某國刑滿釋放後重出江湖,又去盜竊平梁羣眾的雞鴨鵝。很快被馬得銘抓捕的楊某國驚愕不已。被抓捕時,他一邊穿衣一邊盯着馬得銘説:“馬所長,你不是在三江派出所嗎?”接着,他頗為惱怒地嘀咕:“要是早知道你調到平梁了,我就不去平梁偷了嘛。”

馬得銘帶隊再次抓獲楊某國現場照片
上了心的播種,迎來了收穫。10年從警生涯,馬得銘主辦各類刑事、行政案件157件,化解矛盾糾紛470餘起,多次獲得“優秀共產黨員”、“優秀公務員”、“十佳崗位能手”、“十佳所隊長”等稱號。
2022年4月,馬得銘被四川省公安廳評選為“全省公安機關成績突出青年民警”;11月,馬得銘被評為四川省“最美基層民警”。我將他的事蹟告訴了很多熟識的基層民警,他們心悦誠服的同時也頗受鼓舞——“守着最基層的派出所,也能評上?擱我以前,得在刑偵部門破多少備受關注的大案要案啊!”
04
曾經有兩次機會,馬得銘可以調到局機關,但是他都放棄了——“雖然這裏的資源、公共設施和城區沒法比,但這種與最基層打成一片的生活,也挺好的。”他還説:“我有一位能力和為人都很優秀的同事,就死活不願意調到城區去。”
此外,城市基層派出所的常年勤務,也是很多優秀民警望而卻步的原因。與農村鄉親們打成一片的瑣碎案情相比,城市大量的非警務活動擠壓着基層的成就感與生命力。
“我這裏有個小年輕,運氣不好,一入職就勤務了一整年,一年回家的天數不過4、50天。”另一位老民警告訴我,“這幾年確實比較特殊,但也嚇壞了不少剛入職、誤以為未來幾十年都是這種常態的小青年。”
説起馬得銘的事蹟,另一位城市基層民警心嚮往之又無可奈何。他對我説:
“我還挺羨慕他的,和基層羣眾還有同事們連接得那麼緊密,也一定獲得了不少成就感。我也想專注於執法辦案、多做實事,可面對這些年城市裏大量的無效警情,還有連篇累牘的資料報表和學習資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應該説,基層民警不怕辛苦,怕的是“不知所謂”的辛苦;基層工作不怕折騰,怕的是“毫無意義”的折騰。讓基層民警幹得下去,有所成就,倚靠的不能是個人覺悟,而是實實在在的政策、真真切切的保障。
例如,把職務序列改革等優質政策繼續向基層傾斜;部分地區,少一些層層加碼、讓基層吃力不討好的“拍腦門決策”;對基層“既要、又要、還要”,也應“有甜、有奔、有盼”,才能讓眾多基層幹部們“心中有活,手裏幹活”。
今年熱播的《警察榮譽》,以高口碑落下帷幕。它聚焦基層派出所的日常,在富有煙火氣的敍述中不拔高、不矮化、不溢美地致敬平凡英雄。昂首仰望星空與俯身貼近大地並不矛盾,我們讚頌立下豐功偉績的“豐碑”時,也不應忘卻那些埋頭拉車、耕耘在基層的“基石們”。

平梁派出所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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