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從世界盃“劇本”到阿波羅登月——陰謀論是荒謬的,但陰謀不是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我們的生活中總是有着關於陰謀論和陰謀的討論。有的時候陰謀論只是關於某個遙遠的事件,比如經典的阿波羅登月造假,認為登月都是美國人的陰謀;或者西方偽史論,認為整個西方古代史都是一個騙局等等……但有的時候,陰謀論是跟我們的生活密切相關的,比如認為食品添加劑是黑心企業危害人民健康的陰謀;或者認為新冠只是小感冒,新冠不會死人,一切防疫措施都是國家要害我,是核酸利益集團的陰謀等等……
所以如何分辨陰謀論和陰謀,總歸是一個每個人都要思考的問題。但這個問題説起來就複雜了。
比如,剛剛過去的世界盃,幾乎每一場比賽都會有陰謀論式的討論。球迷們,特別是其中的賭徒們,尤其熱愛討論比賽中有沒有黑幕和劇本,是不是有某些莊家、某些高層、甚至某些國家在操控比賽。
比如這次阿根廷贏得世界盃,就有很多人質疑阿根廷是被裁判保送上來的,甚至還有人認為整場世界盃都是卡塔爾老闆在照顧梅西……對於大部分世界盃上的陰謀論,我們當然可以認為他們荒謬可笑不值一提。當然,這裏有個利益相關,我是阿根廷球迷,我當然傾向於認為阿根廷奪冠不是什麼劇本的陰謀論。
但話又説回來,陰謀論是荒謬的,就意味着世界盃作為足球界的至高賽事,就是權威公正,冰清玉潔的嗎?每場比賽的判罰就一定是公正的,每一場比賽的結果都沒有任何外部因素的干預嗎?任何質疑世界盃的想法,都是賭狗輸不起的陰謀論嗎?這似乎又有些問題。
因為我們也都知道,假賽、黑哨、賄賂以及各種各樣陰謀,從來就沒有在足球中缺席過。比如前幾天國足教練李鐵就因涉嫌嚴重違法被帶走調查了,前幾天中超俱樂部武漢三鎮就發文控訴足協內部的“黑暗勢力”,具體細節我們當然現在還不得而知,但顯然國足從來就不是什麼淨土。
如果你覺得中國足球太黑了,我們也可以看看世界。尤文圖斯著名的“電話門”估計很多人都知道,假球、假賬、黑哨、賄賂、球員賭球、操縱比賽……一切你想得到的陰謀都發生在聲名顯赫的意甲聯賽和那些知名俱樂部中。
國家聯賽中常見的陰謀,到了世界盃也不能免俗。著名的韓日世界盃黑哨事件就不提了,就説剛過去的卡塔爾世界盃。卡塔爾能舉辦世界盃這件事本身,就有眾多機構——包括美國司法部,指控這是卡塔爾賄賂國際足聯高層的結果。當然,更不用説整個國際足聯本身就是一個充斥着腐敗的地方。
所以一方面,我們不可能贊同陰謀論的想法,認為每一場比賽都存在陰謀;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又不可能完全否定陰謀的存在,認為所有的賽事背後都是乾淨的。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這世上的一切陰謀和陰謀論,陰謀論是荒謬的,不能否認陰謀的存在;陰謀的存在,也不能否認陰謀論的荒謬。
但是陰謀之所以是陰謀,正是因為它們難以識別。就好像尤文圖斯的“電話門”,大家不是看完比賽就當場確認比賽有問題的,而是最後靠電話錄音這樣的內部證據,才能最後實錘有人操縱了裁判影響了比賽。而這樣的內部證據,又是過了數年才在機緣巧合下曝出來的,而我們不能指望每一場陰謀都有這樣確鑿的證據來證實。

當年意大利報紙對電話門的報道
而陰謀的難以證實,又給了陰謀論存在的土壤。如果人們知道陰謀存在,但又不知道陰謀具體是什麼樣,那麼自然就會用豐富的想象力去填補其中的空白,創造出各式各樣的陰謀論。如果説陰謀的特點是難以證實,那麼陰謀論的特點就是難以證偽。只要沒有陰謀的真相,陰謀論就總有存在的空間,任何證據都可以被解讀為一個新的無窮無盡的陰謀。
反過來説,陰謀論的流行,又為實際的陰謀提供了最好的掩護。對於相信陰謀論的人來説,讓他們相信了錯誤版本的陰謀,他們自然就不會追究陰謀的真相。而對於不相信陰謀論的人來説,把一切陰謀的痕跡都抹黑成荒謬的陰謀論,也可以讓人們忽視陰謀的存在。
所以否認陰謀的存在,和陰謀論的盛行,其實就是相互依存的。如果我們想要正確認識陰謀論,識別陰謀論,那就必須得知道陰謀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不過,正如剛才提到的,陰謀和陰謀論的本質屬性就是難以證實和證偽,所以我們永遠無法提供一個完美的分辨方法,不可能告訴你哪件事情一定是陰謀,哪個説法一定是陰謀論。我只能在此提供一些相關的思路,從已經大概率確定的陰謀和陰謀論當中,總結出一些規律,以供大家參考。
陰謀論的動機:這事兒有必要嗎?
一個陰謀想要成立,必然是一個行為主體既有動機也有手段去實施這個陰謀,而我們如果想要否認陰謀的存在,也必須要去證明,那個行為主體不想或者不能去做這件事。
我們先從陰謀的動機説起。
一個常見的對陰謀和陰謀論的反駁,就是從動機説起。比如一提到某場比賽有假賽,我們本能的反應就是,他們圖啥呢?都是知名球員知名教練知名裁判知名官員知名俱樂部,大部分看着就不像缺乏名利的主兒,為什麼不去堂堂正正地爭取榮譽,犯得着去操縱比賽嗎?
這樣的質疑很多時候是成立的,但並不是永遠適用,不然我們就看不到“電話門”之類的醜聞了。當醜聞被曝光,陰謀被揭露的時候,我們總能發現當事人的動機跟我們想象的不一樣。
比如那些查出來涉嫌操縱比賽的球員、裁判、相關官員,他們已經為什麼要賭上自己的名聲?其實很多時候答案很簡單:貪婪、暴力、愚蠢……很多所謂不“理性”的選擇,在當事人看來反而是順利成章的。
比如電話門中被收買的裁判,他們同意干擾比賽,有些人是想得到更好的執教機會,有些人是擔心被排擠,有些人甚至直接被暴力威脅……沒那麼多複雜的計算和故事,只有各種各樣的情感和慾望,有些是外人好理解的,有些是外人不好理解的。

“電話門”的主謀,尤文圖斯的經理莫吉,被形容為足球黑手黨,據稱他使用的很多手段與黑手黨無異
就好像很多粉絲之前給吳亦凡洗地,説他這樣的人根本用不着強姦,女人就會乖乖送上門。但他們又不是吳亦凡,他們能知道吳亦凡到底想要什麼,到底有着什麼樣的思考嗎?其實很多時候我們翻案例就能知道,吳亦凡這樣的人根本就沒在思考,或者説沒在用上半身思考。
大多數陰謀的參與者甚至策劃者,都不是什麼冷酷精明的聰明人,也不過是一羣又蠢又壞的普通人罷了。比如我們來看美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場“陰謀”,塔斯基吉梅毒實驗。從1932年起,美國公共衞生局的一羣研究人員,以免費治療壞血病為名吸引黑人患者加入實驗,向他們隱瞞病情,放任梅毒傳播,從而研究梅毒對人體的影響和治療手段。如果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罔顧人權的人體研究也就罷了,但真正惡毒的部分還在後面。在1947年醫學界已經確認青黴素可以醫治梅毒之後,這個梅毒實驗仍然延續了幾十年,直到1972年才終止。在幾十年的研究中,那些梅毒患者被隱瞞了真實情況,不光沒有得到治療,反而還要被注射各種有害的實驗性藥物。

塔斯基吉實驗的研究者在向患病黑人提供虛假的治療
所以這些研究者圖什麼呢?按照他們的辯解,他們只是想要尋求醫學突破,從而忽略了道德考量。然而這樣的辯解在青黴素療法發現之後就幾乎不成立了。而按照陰謀論者的説法,這些研究是美國政府有意識地清除黑人的計劃之一,然而這也並沒有任何證據支撐。
如果你去翻翻那些制定和實施塔斯基吉實驗的科學家的經歷,就會發現他們就是一羣普通的官僚和打工人。他們之所以將實驗進行下去,只是為了爭取部門預算,發表科研文章,好推進自己的個人利益。就這麼簡單,跟什麼科學進步或者種族滅絕的大棋局沒有關係。
當然,這不意味着他們只是一個系統裏的棋子,代表着所謂的“平庸之惡”。正相反,這些科學家們之所以能夠設想並實施這一整套喪盡天良的實驗,是因為他們的腦中本身就有着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思想。在那個年代,很多美國科學家是真心相信黑人的劣等性,相信這些墮落的黑人活該被梅毒折磨,相信他們完全不用在乎試驗中那些黑人的死活。
所以真實的動機,比陰謀論者所想象的還要簡單粗暴,還要低劣無恥。那些研究者並沒有種族滅絕黑人的想法,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黑人的死活,不把黑人當成人,而只是當成他們的實驗道具。你會想要種族滅絕一窩小白鼠嗎?
當然,種族滅絕是可以成為一個陰謀的動機的,比如我們在納粹德國的集中營中看到的。但是這種動機是不能用一般的常識和理性來理解的。你可以找出無數種更加合理的處理猶太人問題的方式,你也可以想出無數種比集中營更有效率地種族滅絕的手段,但這都與現實中納粹的考量無關。你如果想理解納粹德國建立集中營的動機,你需要的是去理解那段歷史,理解當時充斥在德國人腦中的種族主義思想。這些思想在我們當今看來是極其荒謬和扭曲的,但是在當時的人看來卻是順理成章的。對於那些篤信猶太人在密謀毀滅世界的德國人來説,用種族滅絕猶太人的方式來拯救世界又有什麼問題呢?

華沙猶太人被集中起來將被送往集中營
別説現在了,很多猶太人在當時也不理解,也曾經把納粹的種族滅絕計劃當成陰謀論來看待。為什麼德國人真的可以把事情做這麼絕,好像理性與文明不存在一樣?這種疑問不光出現在猶太人心中,也出現在古今中外很多大屠殺的受害者心中。“把你們想得太好了”這種思維,有的時候是致命的。他們眼中的理性和文明,雖然是人類歷史的發展目標,但也從來不是人類歷史的常態。
其實從上面看到的大大小小的陰謀中我們可以看出來,一般人想要根據常識和理性去理解陰謀背後真正的動機,往往是十分困難的。就連邪教徒也有自己的“常識”和“理性”,但他們的“常識”和“理性”,可不是我們常人所能理解的。我們永遠不知道別人心裏在想什麼。你所理解的動機和當事人的動機往往是不一致的。這既讓陰謀得以隱藏,也讓陰謀論有了發揮空間。
所以很多時候,陰謀論不是不理性,而是太過“理性”,把陰謀的策劃者與實施者想成了精明的能看透全局的理性人。其實這種人大部分時候是不存在的,理性與不理性,都只是從自己的角度看。如果一個論點把陰謀看成一盤反派的大棋,那往往就是一種高看了當事人的陰謀論。
比如2020年1月6號的美國的國會山暴亂,反對者將其視為特朗普密謀煽動民眾顛覆美國民主的政變陰謀,而支持者將其視為特朗普率領民眾拯救美國民主的一盤大棋……但實際上呢?特朗普在支持者佔領國會山之後的反應,只能用慌亂和畏縮來形容,既沒有阻攔支持者的暴亂,也沒有利用暴亂做些什麼。就連民主黨自己的調查都顯示出來,特朗普即便有政變的意圖,背後也根本沒有什麼一盤大棋的精心策劃。他既沒有任何關於保衞或顛覆民主的宏大願景,也沒有什麼冷酷無情的利益算計,只不過是想謀取個人利益又不願付出犧牲罷了,所謂“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

特朗普在國會山暴亂當天在白宮附近發表了演講,但他既沒有跟隨支持者前往國會山,也沒有急着阻止支持者攻擊國會山
所以總結起來,光憑動機來判斷陰謀論,往往是不太靠譜的,因為我們畢竟沒有讀心術。但如果説歷史上的陰謀提供了什麼規律的話,那麼越是複雜理性的動機,那種需要跳轉好幾個邏輯鏈條,比如從一場球賽聯繫到國際政治大局的,往往越有可能是陰謀論製造者自己編出來的;而越是簡單粗暴的動機,比如為錢為權為神或者單純的草菅人命,往往越可能接近陰謀當事人的真實想法。當然,反例總是有的,這也不是定律。
陰謀論的手段:這事兒辦得到嗎?
除了動機之外,另一個反駁陰謀論的理由就是手段。很多時候我們認為陰謀論荒謬,是因為我們認為當事人沒能力去實施陰謀,即便能實施陰謀也沒能力隱瞞陰謀。
我們從這個角度出發,很容易就能否定一些離譜的陰謀論,比如什麼口罩傳播新冠,5G傳播新冠之類的,這些超出人類科技水平的陰謀論,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但是大多數陰謀論其實沒那麼離譜,判斷起來就沒那麼容易。
從能力出發,其實與從動機出發都面臨一個相同的問題,局外人很難正確地評估當事人究竟具備怎樣的能力,你認為沒有能力不代表真的沒有能力。比如在斯諾登出逃之前,你不一定能想象得到美國究竟具有哪些監控世界的能力,可能只會把稜鏡計劃當成某種反美陰謀論;在朴槿惠受審前,在安倍晉三被刺殺前,你也不一定能想象到統一教具有多強的滲透能力,只會把韓國邪教控制日韓政界高層當成某種都市傳説。

斯諾登泄露出來的美國國家安全局關於稜鏡計劃的介紹幻燈片,充滿了官僚系統的土味審美
反過來講,有能力做到,也並不代表陰謀論就會成立。比如薩達姆治下的伊拉克,當然有能力搗騰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但是不代表他真的這麼做了。鮑威爾拿着一管洗衣粉就能在聯合國宣稱伊拉克打算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危害世界,要不是因為他背後是美國,早就被人當成陰謀論者了。
當然,除了實施陰謀的能力,還有隱瞞陰謀的能力。反駁陰謀論最常見的一個説法,就是説陰謀的實施需要大量的參與者,而你很難讓所有的參與者都保密。那麼如果陰謀論是真的,你早就能夠看到證據了,怎麼還會有陰謀呢?
這個説法當然是有道理的,而且很容易用於解釋這世上絕大部分陰謀論,但是……其實這世上的絕大部分陰謀,保密難度沒那麼高,而且也不需要一直保密。
無論是街頭黑幫,還是各國的情報機構,他們都必然有着不能為大眾所知曉的秘密行動,也就是某種程度上的“陰謀”。那他們難道會因為保密困難,就放棄秘密行動嗎?顯然不會。
無論是原始的威逼利誘,還是高級一些的監控與規章,想讓一羣人保守秘密,總是有辦法的。對於陰謀活動中的個人來説,都不用危及他們的身家性命,只需要一些獎懲制度,一般就夠用了。
如果陰謀中的人都是利益共同體,泄密對誰都沒好處,那就更簡單了。比如剛才提到的意甲電話門,知名俱樂部、裁判、官員都分了一杯羹,大家都從操縱比賽中獲得了好處,那誰有動力主動泄密呢?
當然,有秘密就有泄密,即便是世上最為強大的情報機構也不能倖免。但一方面,泄密終究是少數,也總是有方法避免和處理泄密帶來的問題,這本來就是秘密工作的一部分。而另一方面,絕大部分陰謀本來就不需要很長的保密期限,事情都辦完了,過上幾年再泄密也無所謂了。或者把零星的泄密污名化為陰謀論,也可以弱化泄密的影響。
我們這時候可以再回顧一下塔斯基吉梅毒實驗這個經典的陰謀。雖然參與梅毒實驗的人員眾多,但是這個實驗卻進行了四十年才被揭發和叫停,它是怎麼做到保密的?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根本就沒什麼保密的需求。
從一開始,這個實驗的一切成果都是在科學界公開的,而一切不人道之處也都是科學界知曉的。正如我們剛才提到的,從事這一實驗的大部分科學家們,包括科學界的很多主流人士,他們的道德標準本來就在下水道水平,所以根本不會覺得這裏有什麼問題。也就是説,在他們看來,這裏根本就沒有什麼“陰謀”,他們只是在進行正常的醫學研究。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如果有人想要揭發塔斯基吉梅毒實驗這個“陰謀”,就需要面對兩重考驗。首先,在正常的醫學研究的掩護下,梅毒實驗真正違反道德的部分被埋藏在了細節之中,你需要內部人士才能找到具體的資料和證據來揭發這一陰謀。而其次,如果整個醫學系統的主流都是支持這一實驗的,那麼反對這一實驗,自然就會面臨着被系統排斥和懲罰的風險。
所以在塔斯基吉梅毒試驗的四十年間,確實有一些人向實施該實驗的美國公共衞生局,以及管理該實驗的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提出了質疑,但是都石沉大海。那些反對梅毒實驗的意見,要麼是直接被主管部門直接忽略,要麼是被醫學界的人反駁。
因此,整個塔斯基吉實驗直到四十年後,才由美國公共衞生局的調查員彼得·巴克斯頓(Peter Buxtun)在1972年揭發給媒體。而巴克斯頓其實早在1966年就向上級舉報了塔斯基吉實驗,但反而遭到了醫學界駁斥,稱實驗仍然具有科學價值不能終止。因為在系統之內已經無法解決問題了,巴克斯頓只能蒐集證據向媒體曝光,靠外界壓力來終止實驗。當然,之所以他的曝光能帶來外部壓力,也是趕上了美國民權運動之後,少數族裔具有政治影響力的年代。

曝光塔斯基吉梅毒實驗的新聞報導
其實要説陰謀,塔斯基吉梅毒實驗遠不是最惡劣的,與之相似的還有美軍在危地馬拉直接讓當地人感染性病的實驗,以及最出名的美國中情局對平民秘密使用致幻劑以研究精神控制的“MKUltra”實驗……冷戰時期無數主動讓國民和非國民感染病毒或暴露在輻射中的醫學實驗,其實都造成了更多的傷亡。
但我之所以在這裏着重提塔斯基吉梅毒實驗,不光是因為這個事件激發了美國黑人對公共衞生部門的陰謀論和懷疑論,造成了深遠的社會影響,更是因為這段歷史告訴我們,陰謀的門檻可以非常低:你不需要冷酷無情的特工,不需要無所不能的情報機構,不需要嚴密周到的秘密計劃,不需要高新酷炫的尖端技術……只需要一羣自私和無恥的普通醫學工作者和官僚,就足以在公眾眼皮底下實施一項長達四十年的陰謀。現實就是這麼簡單粗暴,系統性的陰謀與破壞也沒那麼難。
所以總結起來,實施和隱瞞一項陰謀其實也不需要多強的能力。看上去龐大而隱秘的計劃,實際的操作往往也不需要什麼外星科技或者心靈控制,只需要善用現有技術和人類慾望就夠了。如果真要總結規律,那麼越是摻雜着高科技成分的故事,比如美國大選的時候有川粉聲稱選票上帶有區塊鏈,或者中國製造的投票系統遠程操控了計票,就越有可能只是陰謀論。因為實際上如果真有人想要影響選舉結果有得是更簡單的辦法,完全不需要什麼黑科技。

但是順帶一提,早在2020年大選前,美國主流媒體就將投票機中的中國技術視為威脅了,那時候怎麼沒人説他們是陰謀論呢?
當然,更加符合公眾認知的陰謀也是存在的,比如納粹德國的種族滅絕計劃,比如冷戰時期美蘇雙方對黑科技的研究與實驗,都是需要極強的謀劃與組織能力搭配一定程度的科技手段才能實施的陰謀。但這些陰謀的細節往往跟陰謀論的認知也不一樣,沒有那麼強的故事性和戲劇性。
因此,從手段這個角度去反駁陰謀論也未必靠譜,畢竟實施陰謀這件事,永遠是窮有窮的辦法,富有富的辦法,等解密檔案出來之後,多得是你想不到的辦法。
陰謀論的邏輯:這事兒説得通嗎?
如果我們從動機和手段都很難證明或證偽陰謀論,那麼還可以從什麼地方入手呢?還有一個途徑,就是從邏輯入手,去找一個陰謀論自身自相矛盾的地方,從側面去證明或者證偽陰謀的存在。
比如我們可以從最出名的一個陰謀論,阿波羅登月造假來看。如果我們從傳統的動機或者手段方面入手去質疑這個陰謀論,我們就必然要涉及到很多歷史和科技上的細節,而去考證這些細節本身又需要大量的知識作為鋪墊,也會陷入到信息來源到底可不可信這樣無休止的爭議當中……但是我們也可以有個更簡單的邏輯來側面切入:
如果阿波羅登月是假的,那麼當時美國的死對頭蘇聯為什麼不揭穿?
蘇聯具備一切揭穿登月陰謀的動機和手段,蘇聯比你還想證明阿波羅登月真的是假的,蘇聯也有當時最頂尖的科技水平去探測阿波羅登月的真偽。那麼你從自媒體和地攤文學上,就看到了連蘇聯都不知道的阿波羅登月造假證據,還是攝影棚這樣低劣的造假手段,是有多看不起蘇聯?

當然,陰謀論是永遠不可能被證偽的,人們總能舉出別的可能性,比如認為登月造假用了更先進的科技,或者美國跟蘇聯做了什麼交易讓蘇聯沉默等等……但無論如何,在原有的劇情上繼續附加條件和設定,只會繼續減弱一項陰謀論的可信度。在這裏也並不是説我這樣就真的能夠證偽這麼一個經典陰謀論,只是提供一個思路以供參考。
畢竟,想要説服陰謀論者是很難的,即便把事實拍他們臉上也不行。就好像新冠疫情以來,全世界都會盛傳“新冠只是小感冒是政府製造恐慌”的陰謀論,即便是新冠疫情真的帶來了死亡和醫療擠兑,破壞了社會秩序,該否認的人還是會繼續否認。所以國內那些認為“新冠只是小感冒,封控都是上面要害我”的自以為理性自由獨立的聰明人,其實無非就是撿了歐美幾年前的陰謀論當成寶貝罷了。
無論如何,反過來講,我們也可以通過單純的邏輯推理來側面證實陰謀的存在。比如最近的北溪2管道爆炸事件,就必然存在陰謀,因為任何否認陰謀的理論都需要引入新的陰謀來解釋。
很多人喜歡生搬硬套“奧卡姆剃刀”這種理論來解釋一切事物,認為越簡單越接近真相,但這一套並不是永遠準確的。因為“奧卡姆剃刀”的意思是解釋力相同的時候,更簡單的解釋更加接近真相,但很多時候簡單的理論並不具備足夠的解釋力。
比如北溪管道爆炸案,最簡單的解釋是意外,或者是恐怖分子所為,但這樣的簡單理論並不具有足夠的解釋力,不能解釋為何管道爆炸是如此同步而精確。

所以從一開始,各方能達成的唯一共識,就是這場爆炸案是一個“國家行為”,不是意外,不是少數集體,只有國家主體才有相應的組織和技術實現這樣精密的行動。而一旦涉及國家主體,那麼就必然是一場陰謀了。
比如當事方的俄羅斯提出來的理論,就是英美自己炸了歐洲盟友的輸氣管道,從而斷絕歐洲與俄羅斯談判的可能性。這個理論當然有着陰謀論的味道,但如果我們要反駁這個理論,就又要引入新的陰謀論。
就好像波蘭和烏克蘭提出來的理論,是俄羅斯自己炸了自己的輸氣管道。這個理論的問題也很大,因為俄羅斯完全可以自己關了閥門而不用費勁去炸,即便真要去炸自己的管道,為什麼要突破北約的嚴密監視和層層封堵,去炸北約軍事演習區域旁邊的管道呢?如果認為北溪2爆炸案確為俄羅斯所為,那是有多看不起北約呢?

所以陰謀一定存在,只是我們沒有證據來確認細節,不知道是哪一方的陰謀。
現在大部分西方國家也都對北溪爆炸案的真相持模糊態度,畢竟從哪個角度講都很奇怪。就連美國媒體這兩天都在從側面推測,俄羅斯如今開始默默修起了管道,如果真是他們自己炸的,為什麼現在要費力自己修呢?
所以北溪管道爆炸案的調查,即便之後某一方真給出了什麼結論,也不可能真正服眾,也不一定是歷史的真相。而正如我們之前提到的,只要想瞞,這種陰謀可以瞞上很久。即便有一方説出了真相,只要另一方死不承認,社會沒有共識,那就將永遠作為陰謀存在下去。
北溪管道爆炸案這樣的謎,其實是歷史的常態。陰謀是存在的,但在陰謀的真相被揭露之前,我們無法完全證實和證偽任何陰謀論。按照慣例,我們只能等到多年之後某一方將檔案解密,或者有類似斯諾登那樣的爆料者,才能真正知道真相了。
邏輯推理可以讓我們接近真相,排除一些明顯錯誤的選項,但不可能完全達到真相。所以陰謀論之所以盛行,是因為我們對於現實存在的陰謀缺乏認知。個人的邏輯和常識總是有限的,而現實中的可能性卻是無窮的。現實存在的陰謀想要真正大白於天下,那隻能是幾年甚至幾十年後的事情,甚至歷史上很多未解之謎直到今天都沒有答案。
陰謀論的認證:這事兒誰在説?
所以説到底,想要搞清楚什麼是陰謀,什麼是陰謀論,這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是個難題。那我們怎麼辦呢?最後一般只能訴諸權威:權威認證的就是陰謀,權威否認的就是謠言。
但陰謀論的傳播者本身就考慮到了這一點,告訴你權威都是不可信的,權威會屏蔽真相,只有傳播陰謀論的自媒體和所謂“專家”才是敢講真話的人。
當然,你不能説陰謀論的傳播者一點道理都沒有,權威確實會説謊。畢竟當初接受塔斯基吉梅毒實驗的黑人也是相信權威,相信公共衞生部門是為了治他們的病而不是要他們的命。那些去伊拉克送命的美國大兵也是相信了權威,相信鮑威爾舉起的那一小管粉末真的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證據。那些衝擊國會山的川粉們也是相信了權威,相信了美國總統和一系列資深政客所説的陰謀論,相信大選被操控了民主被破壞了需要他們武裝保衞美利堅民主。

這也是陰謀論之所以能一直流傳的根本原因,畢竟一個絕對不會説謊不會犯錯的權威幾乎是不存在的。
於是到最後,到底是陰謀還是陰謀論,只是取決於這事兒到底是誰説的。如果一件事情來自於我們相信的來源,那就是確鑿的陰謀,如果是來自於我們不信的來源,那就是陰謀論的謠言。
反過來講,同樣的一件事兒,由誰説出來,效果都是不一樣的。
比如在美國,如果是紅脖子説2020年大選被境外勢力干涉了,大選被偷走了,那就是煽動叛亂的謠言;如果是民主黨和主流媒體説2016年大選被俄羅斯假新聞干涉了,那就是需要被重視的國家安全漏洞。如果是紅脖子説拜登被外國勢力控制和滲透了,往往會被斥為謠言;而如果是民主黨和主流媒體説特朗普被普京控制了,甚至特朗普還可能在莫斯科的酒店裏做過齷齪的事情從而被普京威脅……那就不是陰謀論,而是值得來一場正式彈劾的“通俄門”。

比如主流媒體“Politico”的報道,將特朗普和普京綁定在一起
當然,平心而論,紅脖子版本的陰謀論確實離譜得多,但不代表民主黨政客和主流媒體的那些俄國威脅論有多麼可信。畢竟一邊把俄羅斯描繪成無所不能連美國總統都能控制的大魔王,一邊又把俄羅斯描繪成手無縛雞之力被西方情報滲透成篩子的菜鵝,怎麼看都有些精神分裂。
當然,現在換版本了,拜登上台之後主流版本就是中國威脅論了。留學生都是間諜,孔子學院是間諜基地,抖音是竊取美國人隱私和機密的間諜軟件……這話如果從普通人嘴裏説出來,大家只會嘲笑是陰謀論,太看得起中國了。但這話要是從美國主流媒體和政客嘴裏説出來,那就是需要調動國家力量來應對的安全威脅了。

比如上個月美國聯邦調查局局長就在聽證會上明確指出,TikTok可能被用於竊取美國機密,是極大的國家安全威脅
很多時候,美國主流媒體喜歡説共和黨,特別是川粉,傳播陰謀論的時候有一種“投射(projection)”的心態。也就是説,特朗普自己説謊,就覺得民主黨也説謊,自己破壞民主,濫用權力,就覺得民主黨也在做相同的事情……
民主黨和共和黨到底誰在投射我們暫且不管,但是美國政客和媒體們搞起萬年不變的中國威脅論,你要説沒有一種投射的心理我是不信的。畢竟監控全世界的也是美國,在世界各地搞政變的也是美國,那現在擔心別國也搞自己這一套,那再正常不過了。
不過一説到這個問題,很多標榜獨立理性擅長思考的人又要説我搞反美民粹了,然後開始搬出一些“一切都是境外勢力的錯”之類的陰謀論來嘲笑。
其實我之所以在這裏討論陰謀論和陰謀的區別,也是為了這個流行的問題。人的思維總是容易非此即彼的,俗稱二極管。一方面,一些人碰到什麼事情都認為背後是境外勢力從中作梗,這當然是一種陰謀論的想法,境外勢力也從來不是無所不能無處不在的。動不動説誰是美分啥的,其實大可不必,因為實際情況大都是那個人又蠢又壞而不是真收了美國人的錢。
但另一方面,很多人嘲笑前者的陰謀論,反過頭來開始否認境外勢力的存在,否認陰謀的可能性,這同樣也是一種陰謀論。
人家美國中情局都專門新建一箇中國任務中心了,他們的本職工作就是針對中國策劃各種陰謀,你要説他們不摻和中國事務,不影響中國輿論,不在中國搞任何秘密破壞活動,是看不起誰啊?那美國政府的中國威脅論,一切針對中國的情報工作,都只是對外宣傳對內騙經費的假動作?中情局當然跟任何官僚機構一樣,也有嘴上説得好聽實際擺爛的時候,但你要説中情局單單面對中國的時候出工不出力,美國政客和官員還一點意見都沒有願意陪他們演戲,這就有點離譜了吧。

中情局現在唯一的國別任務中心就是中國任務中心,中情局局長將中國稱為“21世紀最重要的地緣威脅”
但是你看,美國人冰清玉潔的説法,在中國就是可以和美國人萬惡之源的説法並行不悖。從“生活不如意都是美國人害的”這種陰謀論,到嘲諷這種陰謀論,故作清醒地認定“美國人光明正大,説美國人有陰謀都是生活不如意的義和團”,這兩種思維方式可能沒有什麼本質區別。
所以我這裏也可以來一個陰謀論的説法。如果我想要掩蓋一個陰謀,最簡單的方法是什麼呢?就是推廣一個和陰謀相關的極其離譜的陰謀論。只要我把陰謀論編得夠離譜,然後再反過來闢謠陰謀論,那麼輿論自然就會偏向於陰謀根本不存在,一切提到陰謀的東西都是陰謀論。
看似理中客式的闢謠,去闢誰的謠,怎麼闢謠,本身也完全可以是謠言的一部分。比如很多二戰大屠殺否認者(不管是否認納粹的屠殺還是日軍的屠殺)的一個慣用手段,就是去給大屠殺的研究挑刺,找出大屠殺宣傳中的某些誇張成分。他們看似客觀地指出大屠殺沒有死那麼多人,納粹或者日軍做不到那些事情,等等等等……進而以點帶面,以細節攻擊整體,藉此否認大屠殺的存在,聲稱大屠殺只是二戰勝利者編出來的陰謀論——這就是賊喊捉賊,用陰謀論的思維來反對真正存在的陰謀。

比如這些天馬斯克一直在解密“推特檔案(Twitter File)”,講述政府如何利用推特操縱輿論,而聯邦調查局的第一反應就是指控馬斯克是在推廣陰謀論。馬斯克確實一直就是個陰謀論愛好者,質疑他當然是有道理的,但聯邦調查局不應該先逐條澄清一下推特檔案的真實性嗎?
所以雖然我們普通人不可能獲得真正的證據來分辨當今的陰謀和陰謀論,但這方面的思考仍然是有意義的。我們只有破除陰謀論思維,才能對陰謀有正確的認識。如果你把精力浪費在陰謀論的故事裏,那對於真正的陰謀就很容易疏於防範。
陰謀的主使:這事兒誰在做?
有人肯定要説了,這世界哪兒那麼多陰謀詭計,你怎麼專挑這個寫,肯定是思想陰暗才會覺得哪兒哪兒都是陰謀。
當然,陰謀永遠是歷史的少數,大部分其實都是陽謀,無論是真刀真槍的戰爭,還是稍微和平一點的經濟封鎖或貿易戰,還是殘酷一些的屠殺和種族滅絕,都是擺在明面上你也逃不開的。
從這個角度講,我確實是個思想不那麼正能量的人,畢竟我是研究歷史,特別是冷戰史的。冷戰就是一個大國之間毫無道德底線地玩弄陰謀陽謀,將全世界人民視為爭霸的犧牲品的時代,當然人類歷史的主流從來就是視人命如草芥,冷戰在這一點上也並沒有本質不同。
所以我為什麼總是在提美國的陰謀和陰謀論,因為作為冷戰的勝利者,作為當前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美國就是一個在近幾十年的歷史裏創造了最多的陰謀,也最有能力繼續創造更多陰謀的國家。
在這樣的背景下,今天你如果要跟我説,在冷戰過去才30年的今天,在美國把中國視為冷戰一般威脅的今天,在大部分陰謀活動的策劃者參與者還在美國政界活躍的今天,人類的道德底線突然有了神奇的提升,着實很難讓人信服。
還是那句話,不是説我們生活中任何不如意都跟美國人有關,這世上的陰謀也遠不止境外勢力,但這不代表美國不會影響到我們的任何生活。比如就説這貿易戰打了那麼多年,直接地影響這中國的產業升級和經濟發展,也間接着影響着我們每個人的生活。
當然啦,我們中國的立場從來都是不搞新冷戰,為了世界的和平和發展,當然應該如此。美國就是“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也不代表我們就要到與其為敵切割一切的地步,冷戰也沒這樣啊。但是反過來講,當年冷戰沒有發展成熱戰,人類還在和平與發展,靠的可不是善良和仁慈,而是威懾。
所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如果你覺得中國太反美了,那你可以看看美國人怎麼反華的,對外嘴上説着他們也不想搞新冷戰,對內該搞中國威脅論還是照樣搞。
比如2022美國國防戰略裏面,直接把中國列為對美國國家安全“最有影響最為系統的挑戰”,將應對“來自中國的多方威脅”排到最高優先級:

再比如美國聯邦調查局就專門有一個“中國威脅”頁面,歷數中國對美國經濟和民主價值的危害。

而這種中國威脅論的實際成果也是非常顯著的,如今八成美國國民對中國持有負面態度,三分之二美國人將中國視為主要威脅:

顯然美國人不覺得渲染中國威脅論是傳播焦慮和負能量的陰謀論,他們對待看不見摸不着的境外勢力威脅,也仍然保持着警戒心。這就是一個經歷過冷戰的社會,一個擅長陰謀和陰謀論的社會,對待另一個崛起國家的正常態度。
你看美國人還是很明白什麼叫做居安思危有備無患的道理,雖然我們希望這並不是以陰謀論的形式出現。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