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金:俄羅斯打“全球第一場多極戰爭”,不僅僅是為自己-亞歷山大·杜金
主持人:自前蘇聯誕生至今,已過去了整整100年。雖然這個國家早在30多年前就不復存在,但它對世界地緣政治的影響是如此深遠,至今仍是廣泛討論的話題。今天我們有機會邀請到著名的俄羅斯哲學家亞歷山大·杜金。非常感謝您抽時間接受這次採訪,杜金先生。我想問的第一個問題與前蘇聯有關。具體來説,您認為當初有可能使它免於解體嗎?假設它沒有解體,在2022年的今天,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的蘇聯,會是什麼樣?
**杜金:**首先我們必須明白,從地緣政治的角度來説,前蘇聯是俄羅斯帝國的延續。意識形態上,兩者相差甚遠,各自基於完全對立的價值觀與主張。但作為一個地緣政治實體,作為歐亞大陸的心臟地帶,正如麥金德與布熱津斯基在其地緣政治學經典著作中所指出,蘇聯是陸權力量的直接延續與實體化,是海權力量的對立面。
按英國地緣政治學家麥金德的説法,陸權與海權之爭是地緣政治中的主要矛盾,也是人類歷史的核心主題。如果我們從地緣政治的角度思考蘇聯解體,它意味着陸權相對於海權的一種失敗,對歐亞大陸心臟地帶來説是一場巨大災難;對海權力量,或者説全球西方自由主義文明,則是一次巨大的成就。
基於此我們可以設想,如果蘇聯在過去30多年來得以延續,正如一些歐亞主義思想家假設的那樣,可能將意味着其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終結。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必須擺脱那些走進死衚衕的蘇聯教條。但是,蘇聯終結共產主義並不直接意味着它必然解體,或者作為一個地緣政治實體,內部失去凝聚力。假如蘇聯能避免解體的命運,它將成為一種“歐亞聯盟”,一種歐亞帝國,或者重回傳統的俄羅斯帝國,戰略上實行中央集權,內部則維持多民族共存。我認為這是相當有可能實現的。
當前,我們已經見識到莫斯科重新徵服蘇聯時期地緣空間的決心,這意味着地緣政治的迴歸。因為陸權力量再一次地重申,它必須在西方集團面前保持獨立的主權。今天這個集團幾乎完全被跨大西洋海權力量的精英所主宰。我們正見證陸權力量重建其地緣政治空間,這顯然不涉及前蘇聯意識形態的因素,而是嘗試重振歷史上偉大的帝國,或者重現一個歐亞聯盟。

杜金接受“今日俄羅斯”專訪
主持人: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尤其是中國,顯然對蘇聯解體做了深入研究,並從中總結出經驗教訓。具體來説,一個共產主義國家,可以通過改革發展市場經濟體制的同時,維持其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如果蘇聯沒有解體,你認為這是一條可能實現的道路嗎?
**杜金:**我認為有可能。中國恰恰吸取了前蘇聯解體的最主要教訓:為了維護國家的完整與內部團結,全國上下包括各少數民族的凝聚力,領導人身負巨大責任,必須做出艱難決定。中國與前蘇聯和俄羅斯一樣,都是多民族社會。中國的改革,並沒有徹底顛覆國家,也沒有導致中央政府失去把控局勢的能力。你可以改革經濟的某些部分,但永遠不應該以放棄主權為代價,或者犧牲對地緣政治空間的控制。
為了實現意識形態的順利過渡,不應該拋棄歷史傳統。今天的中國政治上是社會主義體制,但儒家思想處於中心地位。意味着中國在發展市場經濟的同時,政府成功地扮演了調控的角色。在市場經濟改革過程中,中國並沒有一併引入西方民主,而是維持了自上而下的政府治理體系,具備獨特且起到團結作用的政治性力量。這股力量實現了對市場經濟的引導。
我認為中國是一個非常好的案例,證明在有利的局勢下,一個假設得以延續的新俄羅斯/蘇聯如何實現中央集權,全面有效地管控國內各地區與少數民族自治區,發展混合經濟,將社會主義與傳統主義,如基督教、俄羅斯族的傳統價值相結合。這是一套可行的體制,既然能在中國運作,也可能在新俄羅斯/蘇聯運作。
然而在俄羅斯,我們失去了意識形態上改造國家的機會。避免蘇聯解體、維持整個國家的內部團結,這件事比蘇聯本身更重要。因為團結指的是整個歐亞大陸的心臟地帶——“歐亞帝國”的團結,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説。既然中國人能從中吸取教訓併成功,蘇聯當然本有可能避免解體。蘇聯解體是一場自殺,源自蘇共高層的決定,不僅僅是因為前加盟國紛紛要求獨立。我們俄羅斯人應該負全部責任,而不是歸罪於蘇聯邊疆地區的民族主義者。這是在莫斯科的蘇共高層犯下的罪行。
主持人:西方長期用“極權主義”一詞來攻擊俄羅斯與中國。作為一個美國人,當我搬到俄羅斯以後,才發現這裏有許多細緻入微之處,遠不止“極權主義”、“政府包辦一切”等標籤能概括。我只是想知道,你如何認識這個詞?中國和蘇聯,你會形容他們是極權主義社會嗎?
**杜金:**在西半球,我們面對的是純粹的極權自由主義。他們假設除本國以外,所有政權都是極權主義的。而自由主義國家不會是極權國家,這是虛偽的。中國社會的傳統並非自由主義,而是整體主義。更準確地説是集體主義,社會整體的利益高於個人。
僅僅用“極權主義”一詞進行批判,是沒道理的。因為自由民主主義的擁躉假設他們掌握了“絕對真理”。將所謂的“真理”強加給世界上的其他人,毫不尊重各個文明的特殊性。因此西方的自由主義,內含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它假設西方的歷史、政治、文化經驗是普世的。如果你認為西方能與全人類劃等號,那全人類自然不夠“西方化”,還不夠發達。這純粹是種族主義的視角。基於生物學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是公開地種族歧視;但我們目前面對的,還有西方文化上的種族主義,也就是當代自由化的全球主義。
如果中國人覺得他們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體制或制度,就應該讓他們走自己的路。對於支持“開放社會”的活動人士、自由主義的信徒,他們應該讓別的民族自己選擇發展道路。這才是民主在國際層面真正的實踐原則。
主持人:我們一直在討論共產主義,我想問的是,你是否看到一種能夠團結現代俄羅斯社會的意識形態,正如前蘇聯時期的社會主義那樣?顯然,蘇聯存在的大部分時期,民眾都團結在這一理念下,願意為之奮鬥,實現共產主義。今天的俄羅斯民眾有這種目標感嗎?如果沒有,什麼能夠彌補這種缺失?
**杜金:**不可能被彌補,我們不可能回到蘇聯時期。儘管社會上有對那個時代的懷念,而且越來越多。但我們不可能再接受那些教條,馬克思主義已經成為過去,我們需要向前看,將對社會正義的追求與傳統價值觀結合。普京總統近期宣佈頒佈的法令,從政治層面提出捍衞並重申俄羅斯社會中的傳統價值,就可見一斑。
我認為在西方政治現代性以外,我們必須進一步深挖俄羅斯的傳統,斯拉夫主義、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是東正教傳統。如果要發展後現代的政治思想,我們必須重新認識非西方的、前現代的思想遺產,將前現代與後現代結合。

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
與此同時,應該將西方的經驗相對化,西方世界只是人類社會的一部分,卻要假裝代表全人類,並不是這樣。我們必須重新發掘俄羅斯本土的政治思想,尤其是在俄羅斯沒有被西方影響力主宰的時期。重新發現、再造一種意識形態是真正的挑戰,它應該是有機的,既有歷史的視角,同時也有創新、充滿活力的一面。它是對西方自由主義霸權的全面反擊,反對“開放社會”、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民主等西方試圖強加給所有人的理念。與此同時,這個意識形態也要推翻教條化的共產主義或法西斯主義,因為這三種主流政治理論(自由主義、共產主義與法西斯主義),都根植於現代西方。
從這個角度來説,西方現代性就是極權主義的。我們必須擺脱其束縛,實現正面的、有機的俄羅斯整體主義,或者更應該説,歐亞整體主義,進而包容各地的傳統社會,不同民族、宗教羣體,組成一曲和諧的交響。這將是一種全新形式的意識形態,可能與歐亞主義更接近,但結合了傳統主義與社會正義。
主持人:你認為經濟會在這一過程中扮演什麼角色?至少從前蘇聯的經歷來看,計劃經濟對其發展做出過重要貢獻,卻也在末期導致社會陷入停滯。至於市場經濟,則是2014年以前俄羅斯的情況。那時俄羅斯與西方金融體系的聯繫更為密切,直到遭遇制裁。如今俄羅斯遠不像過去那樣依賴美元,西方對俄羅斯實施史無前例的制裁,其影響力也遠低於當年。你認為經濟在這個過程中發揮了什麼作用?俄羅斯未來的出路是市場化還是計劃經濟?
**杜金:**在普京總統簽署的上一份法令中,為俄羅斯社會所接受的最主要傳統價值,就是精神相對於物質的支配地位,這非常俄羅斯。拿經濟舉例,當你過分執迷於經濟,你將被迫陷入這種與他者的對立與競爭思維中,越來越屈服於物質層面的必然邏輯,你將成為物質的奴隸,不再是主動駕馭經濟,而是被經濟所支配。
正如法國社會學家路易·杜蒙指出,20世紀的三種政治體制,共產主義、自由主義與法西斯主義,前兩者所代表的國家都執迷於經濟,且多少做出了一些亮眼成績,自由主義做得更好,共產主義相對差一點。
但法西斯主義者卻完全不為經濟所動。並沒有一種特別的法西斯主義經濟體系,或者國家社會主義經濟體制。在希特勒統治時期,他們發展經濟取得的成就,相對來説恐怕比那些執迷於經濟的體制更好。我絕不是要給法西斯主義塗脂抹粉,路易·杜蒙是個法國民主主義者、社會學家。他只是想強調,你越是執迷於把經濟當做理論來研究,把經濟作為社會發展的主要指標,當真正的挑戰來臨時,你就越是缺乏準備。
我認為在俄羅斯的意識形態與社會生活中,我們必須擺脱這種對經濟的執迷。這樣才能讓經濟重回正常。面對經濟問題,我們需要邏輯且自然的解決方案。不能拘泥於任何教條,不能受困於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二元對立的話語中。除了擺脱教條,我們還需要把經濟放在精神文明發展的框架內。首先,如斯賓格勒所説,文化而非文明。我們面對的問題,並不是要就經濟學裏的某個教條爭來吵去,我們首先需要創造正常運作的社會,基於社會正義、復興傳統、增加民眾幸福感等,所有這些更加道德、精神層面的價值指標,而不是僅憑經濟數據來評價社會發展。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我們應該無視經濟,我們反對的是經濟學中的教條主義。如果社會的某些地區適合發展市場經濟,就讓它發展。如果國家干預是有效的,能帶來積極的結果,也應該繼續下去。如果有些族羣習慣了社羣主義,就讓他們發展那樣的社會。我們應該打破一切所謂經濟學中的“正統”。
過去一個世紀以來最出色的經濟表現,都有哪些代表案例?我們看到的恰恰是混合經濟模式,比如,美國的策略是重商主義、保護主義與自由市場相結合;歐洲則是接近社會主義的左翼政治,與一定程度的企業家自由精神相結合。國家與私人資本之間的平衡總是在變化。它是相對的而非教條的。我們需要找到最適合俄羅斯歷史經驗、俄羅斯社會的這種關係。如此才能更好地幫助解決當前面臨的現實困難。
主持人:許多歷史學家同意,冷戰的標誌之一就是資本主義西方與社會主義東方兩極所形成的世界格局。你認為這一兩極格局的遺產,在多大程度上還能影響今天的世界?許多人認為,我們正進入一場新冷戰。對於世界多極格局,你有什麼想説的?你認為世界會出現“多極平行”的趨勢嗎?目前來看,形勢似乎確實正在朝“歐亞陣營對抗西方陣營”的趨勢發展,且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
**杜金:**一方面,冷戰兩極格局的遺產在今天依然存在,因為其中的“一極”美國並未受到衝擊。蘇聯解體了,但另一極還在。然而,西方表現的彷彿他們仍然處在所謂的“兩極大戰”中,將俄羅斯視作蘇聯的繼承者,必須與之戰鬥的對象。這是一種惰性,是透過延續冷戰兩極格局的鏡片看世界。世界正在走向多極,但與過去有些不同,不再是兩種意識形態、兩極之間的鬥爭。今天對共存的願景與過去完全不同。這並不必然意味着發生戰爭與衝突,但也不意味着和平是唾手可得。這取決於許多因素。
多極化世界恰恰意味着兩極格局的終結。我的觀點是,西方不能接受世界走向多極化,因為他們不再是兩極的其中一極,而僅僅是許多極之一。這意味着西方對霸權、普世價值與全球主義的主張,只能侷限於他們自身國界以內。西方過去站在世界舞台中心,現在正再度經歷“行省化”。這正是多極世界的表現。
俄羅斯正與美國單極主導的世界體系開戰,不僅僅是捍衞俄羅斯作為多極世界其中一極的獨立地位,還包括其它極,如中國、印度、伊斯蘭世界、拉美、非洲等的地位。所以在烏克蘭發生的衝突,是世界上第一場多極戰爭,因為西方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維繫與拯救其霸權。

杜金:俄烏戰爭是世界上第一場“多極戰爭”
美國主導的單極體系,是兩極格局的延續,因此才出現了對俄羅斯如此深重的仇恨。這是始於兩極格局時期,對國際關係架構的僵化理解的延續。西方當前最大的問題,是他們無法接受自己只是人類社會的一部分,一個“行省”,而非中心或者“首都”。西方的歷史經驗只是人類社會的經驗之一,不能代表全人類。這就是多極世界的意義。
俄羅斯正在戰鬥,也是為了不同的文明有權利伸張他們代代相傳的價值體系。有的與西方價值相同,有的不同。在多極世界裏不存在普世的東西,有的只是相對、部分的普世主義。中國式普世主義,伊斯蘭世界普世主義,俄羅斯/歐亞普世主義,非洲以及拉美普世主義等等。並不像過去那樣,有且只有一種普世價值——西方現代性價值。
如今,不同的文明可以共同捍衞他們創造各自政治、文化乃至藝術體系的權利。多極化意味着接受不止一種文明同時存在,多極化不是反對西方,而是反對這樣一種主張:西方理應成為“模板”,理應成為歷史進步、時間演化、人類社會與科技發展的獨特案例。任何文明都有權自主認識與解讀人類、上帝、時間的意義,生與死、善與惡的意義。並不存在一個獨特、普世的樣板,應該被施加到全部文明頭上。這正是在烏克蘭的戰爭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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