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永定:有些學者諱言投資的驅動作用,談消費成了政治正確
餘永定:
您好!非常感謝重陽的邀請。今天,我主要和大家分享兩個觀點:第一個問題是關於中國2023年GDP增速的問題,這是比較重要的問題;第二個問題是關於中國經濟增長動力問題。
一、經濟增速
2023年中國經濟形勢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如果新冠疫情基本得到控制,相信2023年的經濟增長速度應該可以超過5%,達到6%以上也並非不可能。我的主要理由有兩個:
第一,中國還有實行擴張型宏觀經濟政策的較大空間。
1. 財政政策。儘管中國的地方債務問題嚴重,但根據IMF的數據,中國政府債務(中央+地方)對GDP的佔比在2021年10月為止是71.5%。
同中國相對比,日本國債佔GDP的比重是262%,意大利是151%,美國是137%,西班牙是118%,新加坡是118%,加拿大是113%,法國是113%,歐元區是95.6%,德國是69.3%。考慮到中國GDP的增速和中國高儲蓄率,中國的財政狀況顯然好於大多數國家。
2. 貨幣政策也還是有空間的。作為最重要的貨幣政策工具,中國的準備金率目前是11%,美國的準備金率自2020年3月已經降到0%。中國的其他各種政策利率工具,比如2007年和MLF也仍有下調的空間。
3. 再看通貨膨脹。中國在過去十多年,CPI通脹率一直保持在2%左右。PPI從2021年3月起有54個月的負增長;2019年1月起有17個月的負增長。2022年10月,CPI同比增長1.8%,PPI同比下降0.7%。2023年,中國的通貨膨脹率可能會上升,上升多少現在很難估計。

消費者在哈爾濱市香坊區一家大型連鎖超市購物。新華社記者 王松 攝
如果中國的通貨膨脹率明顯惡化,中國採取擴張性財政貨幣政策的空間就會大大壓縮,這是值得我們高度警惕的。但到目前為止,從通貨膨脹率的角度來看,中國實行擴張性的宏觀經濟政策的空間還是比較大的。
第二,2023年GDP增速基數較低,而且多年來中國的經濟實際運行在低於潛在經濟增長速度的範圍之內。
在中國調整防疫政策之後,外國投行紛紛上調了2023年中國GDP增速預測。我認為,這是有道理的,如果不出“黑天鵝”事件,中央所説的中國經濟總體回升,形成一個獨立的向上運動軌跡是可以期待的。2019年、2020年和2021年,中國GDP的增速分別是6%、2.2%和8.1%,三年平均值是5.4%。2022年,中國政府把GDP增速目標定為5%-5.5%之間,應該是以2019年、2020年和2021年三年平均數為依據的。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消除基數效應,另一方面又把中國的潛在經濟增速考慮了進去。如果不是疫情反覆,2022年實現年初國務院提出的增長目標是完全可能的。
那麼,如何推想2023年的經濟增速?
因為我沒有建立經濟學模型,所以只能做一些簡單推算。假設2022年GDP增速為3%。2019年-2022年四年間,中國GDP平均增速是4.8%,由於2022年GDP增速之所以為3%,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與疫情有關。因而4.8%並不能代表中國的潛在經濟增長速度,沿用2022年初政府制定的增長目標的下線5%和上線5.5%,我們可以大致推算一下。
假定“放開”後,2019年-2023年中國GDP平均增速可以達到5%,同時2022年GDP增速是3%,那麼我們可以算出來,2023年中國的經濟增速應該接近6%。如果我們假定自2019-2023年五年中,中國GDP平均增速是5.5%,那麼2023年中國的經濟增速明顯會超過6%。當然,我要強調一下,這裏我只是做了一個簡單的推算,這不是預測,不足為憑,供大家參考。
從上面簡單分析中可以看出,2023年中國可能實現的經濟增速不僅同基數有關,而且同中國潛在經濟增速有關。不管怎麼説,除非出現嚴重的“黑天鵝”事件,2023年中國經濟增速超過5%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為了提振信心,把GDP增速定在6%也無不可。
二、2023年,中國經濟增長的動力將來自何處?
回答這個問題,離不開對“三駕馬車”的討論,這雖然是老生常談,但也是一種標準的分析方法。
(一)消費
毫無疑問,消費短期可以促進經濟增長,中國需要儘快恢復消費需求的增長,但直接刺激消費的效果如何,仍有很大的不確定性——雖然在一定時間內會出現一定報復性的消費增長,但如果收入不增長,收入預期不改善,居民恐怕就不會持續增加消費。
很多學者提出發放消費券,直接補貼等主張。這類措施,我覺得對扶貧,保持社會穩定是有必要的,各地可以根據本地實際情況加以實行。但作為一種刺激經濟增長的宏觀經濟政策,發放消費券之類的舉措到底有多大作用?我有些疑惑。我認為不解決預期問題,居民就可能會把非正常的額外收入轉化為儲蓄。比如我把消費券發下去了,不一定居民必須花掉這個消費券,居民花掉消費券之後,省下的錢可能還會存入銀行。
根據2023年1月10日人民銀行公佈的數字,2023年儲户存款增加17.84萬億,大幅度高於2021年9.9萬億的新增水平。居民儲蓄存款增加不等於居民儲蓄增加,這是顯然的。但居民消費偏好降低,居民儲蓄率上升應該是個不爭的事實。
出現這種情況是預料之中的。隨着疫情的好轉,這部分儲蓄中的一部分會轉化為消費,但消費需求的持續增長,關鍵還是要看中國穩增長的目標是否可以實現。只有當經濟增長了,基於經濟增長的居民收入增長了,居民收入預期改善了,消費需求才能穩定增加。
(二)進出口
2022年前三個季度,我們的進出口對GDP累計同比貢獻達到32%,第四季度則出現負增長。2023年全球經濟形勢嚴峻,再加上2022年進出口增速基數高,2023年中國出口的增長難以成為經濟增長的重要動力。如果它不拖累經濟增長,我認為就已經不錯了,更何況為了實現“雙循環”發展戰略,中國必須下決心進一步調整出口政策,實現資源的跨境自由配置。
我們不應該採取扭曲市場的方法,如通過提高出口退税率和匯率貶值等辦法來刺激出口,當然我這樣講也並非主張放棄海外市場,關鍵是給予出口企業、非出口企業以平等競爭的機會,中國企業應該憑自身的競爭優勢佔領海外市場。這樣一種情況下,我們出口的增長應該是資源的合理配置。

山東青島港外貿集裝箱碼頭資料圖(新華社發)
(三)投資
不少學者比較諱言投資對經濟增長的驅動作用,提高消費在GDP中的比則成為一種政治正確。我以為,對投資和消費之間的取捨需要有平衡的認識,要區分消費和投資對當期和未來經濟增長的不同作用。
人類從事經濟活動的最終目標是消費,消費關係到國民福祉。消費和投資之間的選擇,同時也是在現在多消費還是在未來多消費之間的選擇。這裏涉及公眾的時間偏好問題,也涉及地緣政治問題。消費只是在短期,在有效需求不足的情況下拉動經濟增長;消費對GDP增長的貢獻主要是使經濟能夠在當期實現充分就業,充分利用生產能力,消費本身並不能提高經濟增長潛力。
與消費不同,投資具有雙重作用,投資不僅在短期內刺激經濟需求,而且是未來經濟增長的源泉。中國過去確實存在消費力過低,投資率過高的問題。把過高的投資率降下來是必要的,但最近幾年,投資增速下降速度過快應該是不爭的事實。
2019年中國投資率為43%,同其他國家相比,中國的投資率可能還是偏高的。但我個人認為,判斷中國投資率是否過高需要十分慎重,比如,2021年中國房地產投資在固定資產投資中的佔比為27.1%,明顯高於其他國家。房地產開發投資同製造業、基礎設施投資不同,一般而言,房地產開發投資不生產資本品,不提高人均資本裝備程度,不提高勞動生產率,不提高未來的人均GDP。因而,在同其他國家進行比較時,比較中國投資率高還是低時,對這些因素應該充分考慮。
“三駕馬車”中的投資主要包括製造業投資、房地產投資和基礎設施投資。我本來對這三類投資想分別談一下自己的看法,由於時間關係,我只能簡單談一下基礎設施投資問題。
與製造業和房地產投資不同,基礎設施是公共產品,基礎設施投資在很大程度上是政府指導的,事實上也只能如此。經濟不景氣是進行基礎設施投資的最佳時期,除提供公共產品外,基礎設施投資可以沖銷房地產投資下降對經濟增長的不利影響,可以帶動製造業投資。
基礎設施投資還可以帶動消費,比如基礎設施投資提高了農民工的收入,使他們能夠和敢於消費;簡言之,中國2023年擴大性宏觀經濟政策的實施,恐怕還是需要通過支持基礎設施投資來拉動。對於基礎設施的理解不能只限於“鐵公基”或僅僅區分新基建和舊基建。
我想強調一下,中國並不存在基礎設施投資過度問題,三年疫情已經充分暴露出中國在醫療衞生和防疫領域基礎設施的嚴重不足。如果按人均來算,中國基礎設施的缺口更是極其巨大。確實,基礎設施投資中存在嚴重浪費現象,一系列的“白象工程”(昂貴無用,華而不實的政府工程項目),還有大搞開發區最後無人問津……對這類問題應該設置相應機制,事前杜絕,事後追責。但這些是“如何”進行基礎設施投資的問題,而不是“應不應該”進行基礎設施投資的問題。
2022年前11個月,基礎設施投資同比增長8.9%,增速連續七個月回升,對穩定中國經濟增長髮揮了積極作用,但也要看到這一較高累積的增速與上年同期的低基數有關。2018年、2019年、2020年和2021年,基礎設施投資同比增速分別為3.8%、3.8%、0.9%和0.4%。
傳統上,在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之前,中國基礎設施的年增長速度大多維持在30%左右,基礎設施投資速度過高固然不可取,但2018年以後,中國基礎設施投資增速的下降速度之快,令人瞠目。2023年我們面臨着嚴峻的國際經濟形勢,面臨着國內消費需求的不確定性,基礎設施投資應該而且可以對GDP實現較高增速,發揮關鍵作用。
基礎設施投資中一個非常大的問題就是融資結構存在着嚴重問題,即缺乏現金流的、具有極高公共產品性質的低收入基礎設施投資過度依賴市場化的高成本資金。對於這樣一些情況應該加以解決。解決的結果不外乎是增加政府的開支,增加中央政府一般公共預算支出,增加中央政府對地方政府的轉移支付等等。對這個問題,我過去寫過一些文章,我和我的同事也發表過相應的觀點。由於時間關係,我就不在這裏一一列舉了。
總而言之,我對中國2023年經濟增長是有信心的。對於中央提出的中國經濟在2023年可以克服內外困難,實現一個“較高經濟增長速度”的前景判斷,我是非常贊成的。由於時間關係,我就説到這兒,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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