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爾曼:給中國朋友提個醒,留心歐美的“能源霸權”戰略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安東·尼爾曼,翻譯/ 薛凱桓 王紫芸】
2023年已經來臨,俄烏戰爭能不能結束以及由此帶來的危機會不會加劇,成了很多人的新年預測。但歐盟領導人和歐盟主要國家當下的行動,似乎只會使歐洲的能源危機和由此產生的經濟問題不斷加劇:
一方面,對俄羅斯及其能源的制裁政策導致工業成本高漲;另一方面,為保持在世界經濟中的主導地位,歐盟和美國之間的競爭日益激烈,歐盟從美國的政治盟友轉變為技術對手,這使歐盟的未來變得撲朔迷離。
歐盟天然氣市場的交易模型
我們先來了解一下歐盟天然氣的交易機制。
目前歐盟天然氣市場的模式是將天然氣期貨市場的價格形成機制置於交易平台上,以場外交易為主。這種方式俗稱“樞紐式交易”。
歐盟共有十餘個交易樞紐(交易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荷蘭的TTF(Title Transfer Facility)。自2020年以來,歐洲交易所“顧客流量”(churn)指標的最高水平一直保持穩定。所謂“顧客流量”(churn),即一個交易所在一個工作日內轉售一種商品的數量,該指標數值越高,流動性越強。TTF的“顧客流量”水平根據2011年歐盟天然氣市場目標模型(CMRG)標準為8,根據歐洲天然氣商業界的説法則為15,被視作歐盟最具流動性的交易所。

歐洲天然氣出入口系統示意圖
歐盟天然氣市場主要有兩種交易模式:一種是現貨交易(一次性銷售),另一種是不同期限的定期合同供應。現貨價格由交易所設定,根據交易所參與者的價格預期形成,並通過指數公式將延遲滯後引入定期合同,通過計算上一時期價格的平均值,形成當前時期的合理價格,從而平滑價格波動。
歐盟定期合同價格自1960年代以來一直由石油產品天然氣價格指數公式主導。2012年至2018年,歐盟委員會競爭局稱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在東歐和中歐的石油產品定價公式具有非市場性質,以此為由對後者提起訴訟,雙方最終達成庭外和解,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將其在歐洲的定期合同價格的80%轉換為TTF報價。因此,歐俄天然氣合同價格隨股票價格而滯後,並消除了峯值,歐盟在一定程度上達成目標。

荷蘭虛擬交易點TTF特點示例,資料來源:歐盟天然氣管網協會2022年管網平衡監測報告
然而,這種基於交易所參與者預期的定價模式只會使負面影響倍加嚴重、能源價格愈發高漲——由於歐洲當局對歐洲最大的天然氣外部供應商俄羅斯施以制裁,對歐洲天然氣短缺的緊張和恐慌預期加劇。
2003年歐盟第二個能源一攬子計劃之後,基於互通原則,建構起單一內部天然氣市場的模型。“能源團結”意味着:向任一歐盟國家供應能源,等同於向整個歐盟或歐盟的單一內部市場供應能源。因此,在現任歐盟委員會於2019年宣佈其綠色路線之前,前幾屆歐盟委員會的主要任務是建立天然氣基礎設施,確保進口天然氣無論先進入哪個歐盟國家,都能在歐盟內部流動無阻。
所以,當時沒有人反對從俄羅斯到德國的管道(這現在受到德國和俄羅斯的指責)。此時,歐盟天然氣的主要流向未發生根本性變化,仍為由東向西。
但隨後的俄烏衝突卻跟歐盟的能源戰略開了個大玩笑,極大改變了歐盟在天然氣領域的優先事項體系:首先,歐盟加速轉向綠色能源戰略,制定了龐大的一攬子計劃,計劃內容包括建設新的“傳統”天然氣基礎設施,以及逐步放棄直至完全禁止天然氣等有機燃料。其次,歐盟將在確保能源安全的前提下,放棄俄羅斯能源,也就是説,放棄一個占主導地位的外部供應商。
這使歐洲的主要天然氣流向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從由東向西的俄羅斯管道氣,轉變為由西向東的液化天然氣,後者是在美國主導下有計劃地向歐盟推銷的。
然而,歐盟內部天然氣自由流動的充分必要條件是互連管道網絡,而該網絡迄今仍未完成。管道能力的不足與儲氣罐的短缺將隨着新的進口物流而進一步加劇,進而使歐洲工業天然氣成本上漲。另外,歐洲當局還打算在2027年之前完全放棄進口俄羅斯能源,這一人為行動將歐盟的天然氣價格進一步推高。

歐洲各國主要虛擬交易點,資料來源:歐盟天然氣管網協會2022年管網平衡監測報告
歐洲的新計劃
在歐盟宣佈拒絕進口俄羅斯能源的情況下,來自俄羅斯的天然氣流或無法供應(“北溪管道”遭破壞事件徹底坐實了這種情況),或合同終止(亞馬爾-歐洲管道已經實質停擺,通過波蘭陸路輸入德國的天然氣幾乎為零),或大幅減少。
隨着德國作為最大天然氣進口國、分銷國的地位不復存在,早已虎視眈眈的歐盟諸國立即圍繞“天然氣霸權”展開了新一輪競爭,其中包括波蘭、保加利亞、意大利、西班牙和土耳其。
這些國家有着不同的野心:波蘭致力於成為進口液化天然氣在東北歐和中歐的分銷中心,保加利亞將眼光投向東南歐和中歐,意大利志在南歐和中歐,西班牙瞄準中歐,土耳其則側重東歐、中歐、裏海、中東和北非。
上述各國實現野心的機會也存在顯著差異。波蘭和保加利亞都是“三海倡議”(該倡議由美國主導,旨在於歐洲東部形成天然氣網絡基礎設施,以美國的液化天然氣取代俄羅斯的管道天然氣)框架內歐盟東部“南北”垂直天然氣走廊的一部分。不過,只有位於走廊北部的波蘭才是進口液化天然氣的直接接受者;位於走廊南部的保加利亞則無法直接獲得進口液化天然氣,只能通過希臘和土耳其間接獲得。

歐洲天然燃氣管道設施圖,進口來源除了俄羅斯之外,還有北非、中東、北海沿岸國家
土耳其自稱新的歐洲天然氣樞紐——這是土耳其的夙願,也是俄羅斯最近的提議。在這一方面,土耳其與保加利亞是直接競爭對手。土耳其實際上已經關閉了目前和未來由俄羅斯輸往歐盟(南部天然氣走廊等)的管道天然氣供應,正在打開經希臘和亞得里亞海通往南歐的液化天然氣通道;保加利亞也將通往東歐和中歐的通道提上日程。顯然,在競爭東南歐“天然氣配送中心”方面,兩國各具優勢、難分伯仲。
意大利和西班牙則分別試圖成為北非和阿爾及利亞天然氣在歐洲的配送中心。
成為歐洲新的進口天然氣“配送中心”是上述各國共同的野心。歐洲國家希望形成新的天然氣基礎設施或擴大現有設施,以向歐洲中心(德、法)輸送天然氣,從而降低歐洲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
唯有建立海量的天然氣存儲、運輸設備,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進口液化天然氣的成本、維持歐洲工業的運轉。因此,上述競爭者需要投入時間和金錢,以開發年久失修的歐洲天然氣非管道基礎設施。而根據歐盟的綠色能源戰略,這種行為實際上是被禁止的。
鑑於歐洲的非管道天然氣基礎設施日漸廢弛,經海路出口的美國液化天然氣又成本高昂,歐洲的工業天然氣成本無法再回到從前,這將對歐洲工業在世界上的優勢地位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人為危機
早在2021年夏天俄羅斯特別軍事行動開始之前,歐洲天然氣價格就已經開始上漲。2021年夏天的高温導致歐洲空調用電需求激增,而可再生能源(太陽能和風能)未能滿足發電所需,因此歐盟亟需天然氣(可再生能源發電廠的備用燃料)來填補缺口。
當時,歐盟天然氣地下儲氣庫儲量水平較低,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又拒絕提供超過合同義務的天然氣(核心原因是彼時歐盟限制北溪1號的陸地供應並禁止北溪2號投產),天然氣價格不可避免地水漲船高。這是特別軍事行動開始後歐洲天然氣價格飆升的大背景。
西方指責稱,2021年下半年來,俄羅斯或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拒絕為歐洲提供超過合同義務的天然氣,這是一種“非市場行為”。這一指控混淆了“有權利”和“有義務”兩個法律術語之間的區別——實際上,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完全履行了其合同義務;之所以未向歐盟供應更多天然氣,純粹是因為歐盟在北溪二問題上政治操弄在先。何況,歐盟明明只要允許北溪二順利運營,就能額外獲得550億立方米的天然氣,卻禁止了這一項目,這使歐盟要求俄羅斯提供額外天然氣的言論顯得尤為奇怪。
正如西方自己所言,特別軍事行動並非歐盟天然氣價格上漲的主因。早在特別軍事行動之前,西歐在天然氣問題上的政治操弄就已經使歐盟天然氣價格飆漲,特別軍事行動只是進一步放大了恐慌情緒而已。

2022年2月後,歐洲天然氣價格瘋漲。第一輪價格上漲與俄羅斯在烏克蘭的特別軍事行動有關——歐洲各大交易所對經烏克蘭的管道天然氣供應遭破壞的預期增加。
第二輪價格上漲則完全是歐盟自作自受——在限制俄羅斯向歐盟供應管道天然氣的情況下,歐盟仍然要以高成本填充其地下儲氣庫;同時,交易所參與者擔心管道氣供應完全停止,恐懼情緒加劇。我想再次強調,歐盟的財政赤字是歐盟人為限制俄羅斯天然氣供應的結果,俄羅斯/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是迫於歐盟的人為限制才無奈減少供應的。歸根結底,正是歐盟所謂“在2027年將俄羅斯的能源進口減少到零”的目標,直接導致了數輪天然氣價格瘋漲及供應鏈斷裂。
西方對俄羅斯能源施加種種制裁和限制,力圖以(主要來自美國的)進口液化天然氣取代俄羅斯管道天然氣,這是歐盟和美國的一次聯合操弄——前者出於政治動機,後者出於經濟動機。但是,此舉的本質是以更昂貴、更不實惠、更“骯髒”的能源來取代更便宜、更充足、更清潔的能源——相較於液化天然氣,俄羅斯管道天然氣具有更完整的基礎設施、更低廉的價格(從歐盟消費者截斷價格而言)、更大的流動氣量,且供應鏈中不包含高污染階段。
俄羅斯和歐洲通過定期合同機制在管道天然氣方面相互依存,並根據到岸價格(消費者)定價,歐盟市場是俄羅斯管道天然氣的微利市場。但對於離岸價格極高的美國液化天然氣而言,歐盟市場則是一個套利市場:美國液化天然氣供應可以優先流向流向價格較高的區域市場(歐洲、亞洲、拉丁美洲)以進行套利交易。在歐洲氣荒的今天,美國液化天然氣供應商履行其定期供應合同義務的意願降低,轉而向南亞等地供應,將天然氣經由第三國轉移到歐盟。受恐懼和貪婪的驅使,貿易商傾向於向氣荒的歐洲出售天價天然氣,並從溢價中抽取部分以支付之前合同的違約金。
雙重毀滅
今天,歐洲正在遭受來自美國的雙重毀滅。首先,美國切斷了除烏克蘭外幾乎所有方向的俄羅斯管道天然氣,從而使烏克蘭在俄烏衝突期間也能收取俄天然氣過境費,這導致歐洲失去俄羅斯能源供應、被迫轉向美國液化氣;同時,美國並不着力於為液化氣降本降價,而是以昂貴的出口價格從歐洲牟利,並使歐洲能源短缺的局面長期持續。
歐洲政客們承認,歐盟工業競爭力的基礎是廉價的蘇俄能源供應,因此,美國的上述行為摧毀了歐洲工業。正如歐盟委員會主席烏爾蘇拉·馮德萊恩所言,“我們能夠彌補俄羅斯能源進口的損失……我們今年冬天很安全。但這是以更高的能源價格為代價的。這使許多歐洲工業部門(尤其是能源密集型部門)的競爭力受到影響。”
因此,等待着歐洲技術企業的只有兩種結局:要麼因各種原因退出全球市場(例如,由於能源價格上漲,大量歐洲技術企業因生產成本過高而破產);要麼遷移到美國,被迫為美國經濟做貢獻。
為鼓勵歐洲技術企業遷入美國,美國於2022年8月16日通過了《通貨膨脹削減法案》(IRA)。該法案本質上是一種“金融吸塵器”,旨在通過對公司的財政補貼、對居民的税收減免,降低“新能源”領域的社會成本,以吸引歐洲資本和物質生產行業進入美國。在政治領域,美國和歐盟是盟友;但在經濟領域,二者卻是對手,美國此舉實為“損歐肥美”,將進一步拉開美歐之間的競爭差距。
在這樣的背景下,歐洲的去工業化已成為既定事實。這似乎是1944年美國“摩根索計劃”(即《德國投降後的擬議處置計劃》)的重現,該計劃現藏於紐約羅斯福總統圖書館,其主要內容為,通過限制德國的國防工業(包括移除魯爾區的工廠和工業設施),使其失去發動戰爭的能力。鑑於德國是歐盟的經濟火車頭,削弱德國的工業和經濟實力也就意味着削弱整個歐洲的全球工業競爭力。
美國雜誌《Politico》上的一篇文章中寫道,法國和德國打算與美國就這種“不公平競爭”進行談判。法國總統馬克龍表示,他尊重美國基於其國家利益的選擇,但無法接受美國在能源定價方面的“雙重標準”,無法接受美國一邊維持其國內能源的低廉價格、一邊以前所未聞的定價向歐洲出售天然氣。法國財政部長布魯諾·勒梅爾與總統立場一致,批評美國以“四倍於國內”的價格向歐洲公司出售液化氣。
儘管馮德萊恩呼籲美國與歐盟要加強合作而非競爭,但上述談判極可能無果而終。目前,美國在世界經濟中的主導地位已進入衰落期,由於疫情以來美國過度使用貨幣工具,全球金融海嘯即將全面爆發,美國深陷窘境。因此,美國將擊敗競爭對手、恢復自身元氣、應對內部問題作為當前的首要任務。在此過程中,美國不僅不會考慮其跨大西洋政治盟友的利益,反而會“務實”地以犧牲盟友為代價,保全自身的全球領先地位。

2022年12月2日,法國總統馬克龍到訪美國,圍繞美國最近出台的《通脹削減法案》與拜登展開討論(圖自AP)
特朗普時期的歐盟
2022年12月4日,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女士在比利時布魯塞爾歐洲學院對年輕外交官的演講中,就美國產業政策可能給歐洲帶來的風險,做了空前詳細的闡述。該演講無論就其地點、時間抑或性質而言都值得深入探討。演講內容中有四分之三與美國法律對歐盟的威脅有關,《削減通脹法案》是其關注的重中之重。
她首先指出,氣候變化是全人類面臨的最重大生存挑戰。2019年正式定型的歐盟綠色路線是歐洲的長期戰略。馮德萊恩指出,最近的許多挑戰(氣候議程、疫情、“俄羅斯侵略”)產生了一系列副作用,歐盟需要重新考慮能源安全原則和全球外交戰略。她還特別強調了歐盟在清潔能源技術領域爭奪全球制高點的野望。這一言論證實了世界能源技術的轉型,也證實了歐盟、美國和中國等力量在新能源領域的全球競爭。
馮德萊恩所言證實了筆者的一個觀點:所謂“清潔能源”戰略,實為“能源霸權”戰略的一環——特朗普於2017年6月1日宣佈美國退出《巴黎氣候協定》後,歐盟試圖藉助美國暫不關注氣候議程的時機,打造“適合歐洲”的競爭利基,從而在可再生氫等“清潔能源技術”領域掌握初級市場霸權,隨後利用先發優勢,形成一個以歐元而非美元為基礎的市場,也就是説,使歐元成為該市場的儲備貨幣,消除以美元定價的全球商品市場(包括有形和紙面期貨的能源市場)對美國聯邦儲備系統的發行依賴。
例如,歐盟於2020年7月8日公佈的清潔氫戰略的關鍵,不是歐盟的氫產能及技術(主要是所謂的可再生氫),不是進口可再生氫的目標數量,也不是特定年份生產不同類型氫的成本指標,而是在歐元基礎上形成壟斷式全球氫市場的規劃。
馮德萊恩詳細描繪了歐盟贏得“技術霸權”後的美好願景:“我們宣佈了歐盟的綠色路線……所有世界大國中,是我們第一個宣佈向淨零排放邁進,也是我們第一個賦予綠色路線以法律約束力。某屆美國政府不相信氣候變化是人為導致的,並宣佈退出《巴黎協定》;中國則大力投資煤炭。這説明歐洲已經走上了全球領導地位。我們宣佈:我們不會等待,而要立即投身於正確的事情,在‘今天’為‘明天’的清潔技術投資。隨着時間的推移,所有發達經濟體和發展中經濟體終將走上同樣的道路。從那時起,我們始終堅持這一方針。”
筆者在此要補充一點:馮德萊恩的講話實際意味着,歐洲想要基於歐洲專利的環保方案、技術和歐洲“清潔”生產的全球擴張,在“未來清潔技術”全球市場上覆制和擴大歐元區。
筆者還注意到,當西方(主要是歐洲)談論此類技術時,我們通常只能看到其計劃的“冰山一角”,即可再生能源和可再生氫發電技術的完整生產週期的最後部分;而“冰山的水下部分”(如歐盟的氫戰略)則往往被忽視。在僅考慮當今已知的“污染物”的情況下,可再生能源和可再生氫發電技術確實屬於無排放或低排放類別;但是,生產週期的其他環節(例如礦物開採、初級加工等)卻可能導致氣候和環境污染,而這些環節通常位於發展中國家。也就是説,在可再生能源和可再生氫的完整生產週期中,主要的排放都留在了發展中國家,這些國家被迫面對氣候和環境問題,歐洲則拒絕為此承擔責任。可見,歐洲的清潔能源計劃完全是以犧牲發展中國家的生存基礎和經濟發展為代價的。
拜登時期的歐盟
隨着拜登入主白宮,美國結束了特朗普時期的孤立主義,在能源戰略方面奮起直追。拜登在就任總統的第一天就讓美國重返《巴黎氣候協定》;而現在,如馮德萊恩所言,美國再次邁步向前,通過了《削減通脹法案》以及一項基礎設施和就業投資法。
馮德萊恩指出,歐盟的綠色路線和美國的《削減通脹法案》“驚人相似”:“兩個足有大陸大小的大國,正在通過投資約1萬億歐元來實現經濟現代化,並共同應對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挑戰……這不僅是對地球的積極信號,也是對投資者的積極信號。”
但筆者還要補充一點:問題是,這些鉅額公共資金將首先流向大西洋的哪一邊?美國《削減通脹法案》的受益者真的是歐盟嗎?
對此,馮德萊恩直截了當地表示,“美國的《削減通脹法案》可能加劇不公平競爭的風險”。她列舉了“三個極具挑戰性的方面”:首先,“美國優先,美國貨優先”的邏輯是《削減通脹法案》的基本組成部分;第二,該法案導致美國國內歧視性的關税保護政策出台;第三,該法案可能導致不正當的“生產補貼競賽”。
她舉了一個非常具體、直觀的例子:“如果您是購買美國產電動汽車的美國消費者,您將獲得税收優惠;如果是在美國國內為這款汽車生產電池的製造商,您將獲得税收優惠。這意味着汽車製造商在美國生產和購買零部件時可獲得雙重收益。此外,這可能會吸引美國關鍵原材料的生產商,並摧毀跨大西洋供應鏈。這為美國的清潔技術創造了極具吸引力的投資環境,但同時也通過重新引導投資流動影響了歐洲的清潔技術基礎。關於這一後果,我們都已有所耳聞:許多製造商打算將投資從歐洲轉移到美國。”
顯然,歐盟也能看出美國所打的如意算盤。例如,雙方都打算在2035年後禁止銷售內燃機汽車,並完全轉向電動汽車。問題是:誰的電動汽車將佔據供應鏈的主導地位?可以肯定的是,美歐雙方都希望在自己的領土上、用自己生產的機器製造汽車,從而為自己的公民提供就業機會、為自己的國家財政預算增加税收。
馮德萊恩還説,美國正在引入一條“新清潔技術產業”的產業鏈,在該產業鏈上,從生產端到消費端的每個環節都得到大規模的政府補貼。筆者想補充指出:美國以“金融吸塵器”的方式,將所有此類產業鏈“吸入”美國,落户於地廣人稀、資源豐富的美國中部地區,以恢復該地區的經濟實力;相較之下,歐洲內部卻是矛盾重重、分裂嚴重,正遭遇難民潮衝擊,能源情況也遠不如美國優越。由此看來,在未來的新產業競爭中,歐洲恐怕會遠遠落後於美國。針對上述情況,馮德萊恩表示,“我們需要我們的競爭對手(指美國)對其新的激進工業政策做出合理回應。”
到目前為止,歐盟針對美國新政策的主要反應可以歸結為兩個“建議”:縮短可再生能源項目的批准程序期限,以及增加歐盟層面的國家補貼規模。
然而,馮德萊恩承認,與美國不同的是,歐盟的政府補貼主要以加快研發為目的,而並沒有滲透到整個供應鏈中,以鼓勵最終消費者“購買歐洲”。
此外,從財政角度而言,美國有更多機會推動工業現代化——至少美國所需承擔的能源成本是歐洲人的幾分之一。
與此同時,馮德萊恩卻稱,美國“為加強歐盟能源安全做出了巨大貢獻”——歐盟可以向美國進口(價格更高、污染更大)的液化天然氣,以取代俄羅斯天然氣。

馮德萊恩透露歐盟正制定綠色產業法案,或與美國展開“補貼大戰”
呼籲合作
馮德萊恩呼籲歐盟和美國加強合作而非雙邊對抗,聯合起來在清潔能源市場上與中國作戰。她認為,許多稀土資源集中在中國,其開採和加工主要由中國控制,歐洲的能源命脈則與俄羅斯息息相關,歐盟急需打破這種“依賴中俄”的“不健康發展模式”。
就其本質而言,馮德萊恩的“綱領性”言論屬於政治表態,政治性大於現實性。歐盟政治領導人驚人的“天真”在此顯露無疑:歐盟呼籲美國進行合作,幻想與美國共同抵抗中俄的經濟影響;與此同時,美國卻以“美國高於一切”為原則,隨時準備犧牲包括歐盟在內的任何盟友,以保全其在全球競爭中不斷縮小的利基市場,並延長其在全球經濟中的“漫長世紀”(喬瓦尼·阿里吉的術語,指美國企圖延續其經濟霸權)。實際上,美國已經大量剝奪了歐盟的機會,使其淪為美國的市場和美國投資的來源地。
在布魯塞爾演講中,馮德萊恩的立場頗為曖昧,但顯然將矛頭間接指向美國:“我認為,競爭無疑是件好事……但競爭必須尊重單一的遊戲規則。”
然而,事實證明,這種“單一的遊戲規則”一旦不符合美國的利益,就將變得不堪一擊。2022年5月12日,歐盟內部市場專員蒂埃裏·布雷頓拒絕參加美國-歐盟貿易和技術委員會的會議,因為議程上的時間太少(午餐時間只有45分鐘),不足以解決歐盟領導人對美國新的氣候政策和《通脹削減法案》的擔憂。經濟競爭遵循着殘酷的“達爾文法則”,美歐政治上的盟友關係並不意味着美國願意為了歐盟犧牲自己的切身利益——在後者已淪為全球競爭“食物鏈”中較低環節的情況下,尤其如此。
馮德萊恩在布魯塞爾的演講結束時卻説:“當然,歐洲將永遠做符合歐洲利益的事情。”但美國顯然也會做符合美國利益的事情。在這場技術鬥爭中,美歐似乎不會走到一起。只要歐洲的(天然氣)價格高於亞洲,美國就會繼續向歐洲出售其昂貴的液化氣以破壞歐洲的工業運轉。美國相對較低的能源價格,以及《通脹削減法案》中提出的眾多系統性補貼,使許多無法承受歐盟高能源價格的歐洲工業被吸引至美國。這再次證明了美國的自私自利與歐盟在經濟政策上的一廂情願。
哪裏有什麼“大西洋共同體”?只有生意,只有“美國第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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