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紅宇:農村殺豬記
【文/陝紅宇】
院裏的嘈雜聲
轉眼間已到臘月十八,我爹喊我和他一起去買肉。
一開始我是拒絕的,想着:買個豬肉還需要兩個人嗎?肉攤攤上挑一點不就行了嗎?但我爹又補了一句:“這頭豬,在院子裏,要現殺。”一聽這話,我就乖乖坐進了車裏,畢竟能有一次現場看殺豬的機會,怎麼能輕易錯過。
彎彎繞繞穿過很多條大路小路,終於來到了村裏。我們剛走進院子,便看到兩片肥大的豬肉橫躺在大推車上面,這是他們剛解剖完切開沒多久,還在不停地舀水清洗上面的血跡。起初,我非常認生,緊緊跟隨我爹,他走去哪裏我就去哪裏,雖然我會方言能和他們溝通。
地上躺着的那兩片大豬肉,着實誘人,肥肥胖胖,紅白相間,大片排骨,想必弄點花椒和調味料,一定會非常好吃。
果真,咽口水的不止我一人,村裏想吃肉的人陸陸續續都來了。

作者供圖,下同
只聽見老闆對院子裏的人吆喝道:“黑豬肉,黑豬肉,白肉14,紅肉16,排骨24,要點啥,來一塊?”這時,一位年輕小夥子瞅中了豬頭,説就要那個。眾人看着,紛紛稱讚道:“這個豬頭可不小,肉肯定也不少。”果然,一上稱,42斤。
老闆補充道:“這頭豬,4-5年了,本來去年就想殺它,但被它跑了,今年説什麼也要殺掉,再長一年肉就老得不能吃了。”

我爹旁邊告訴我:“他們家的豬長年都在野山坡裏跑,他們養豬的那條溝裏沒水沒電,只住着他們兩户人家。”
我驚了,問道:“這個年代還有沒通水電的地方嗎?那他們平時靠什麼生活?”
“太陽能。”
“噢,那他們怎麼不去我們這平原地上養呢?”
我爹説:“吃人家的莊稼,別人能讓嗎?”我爹又説:“他們一早上就把豬柵欄放開,然後讓豬自己去溝裏亂跑,到晚上豬自己就回家了,有些豬都還是和野山豬配的”。
説起野山豬,我便想起了我們村另一户人家的故事。
他們家很窮,50多歲一直討不到媳婦,平日就靠這兩頭老母豬和一點玉米地過日子,老母豬比其他家的豬更受寵一些,有到坡裏和溝裏跑動的自由。嘿,沒曾想到,可能是“外貌出眾”,迷倒了山上的一頭公野豬,每到母豬發情期,這隻公山豬就會下山來他們家住幾天。
這家主人也沒有拴起來或捆死它,有時也喂一點豬食,公山豬一直“來去自由”。幾年下來,公山豬漸漸地把這裏當成了家,並與它心愛的老母豬“長廂廝守”,有一天到點便再也不往坡裏跑了。這樣,這户人家便得了一筆“意外之財”。
又過了幾年,兩隻豬都長胖了,小豬崽子也都有了,它們也順理成章地被安排進了“屠宰場”,主人拿着賣掉豬肉換來的高收入,準備去討媳婦,但聽聞,到現在他還是光棍。
確實,野山豬的肉質要比飼料豬緊實耐咬香好多,所以大家聽聞他家要殺豬紛紛來買。村裏就是這般好,誰家肉好都知道,誰家秤不足也都知道,不像城裏,買的肉除了長相漂亮、價格美麗,好像也沒啥優勢。要論豬肉的味道,那一定是村裏的最純正。
我爹看了半天,選了一些肘子和大骨頭,打算回家燉來吃。
賣豬的院子也是一個“大田野”,人來人往,非常有趣。
一位上了年紀看起來有80多歲的老爺爺走了進來,拄着枴杖一屁股坐到院子裏的小凳子上,半小時後想要起身離開但下不了台階,旁邊的人扶下去,然後叨叨了兩句:“村裏那麼大的空間,沒有你坐的地方嗎?咋們(普通話:為什麼)非要來這裏擠一擠?”老爺爺悻悻地離開了。
很快又來了一位抱外孫的爺爺,割完肉之後還在院子裏看着,旁人都想過來逗一逗小朋友,問道:“你叫他叫什麼呀,幾歲了呀?”小女孩怯怯地答道:“他是我姥爺。”眾人笑笑又去忙自己手頭的事情。

還有一位帶眼鏡的中年男人,左看看右看看,等眾人都把肉切開之後,自己便親自上手掠了一塊白白嫩嫩的五花肉,2分瘦肉8分白肉,邊切邊説:“這塊肉真是好。”差不多一共有10小塊。他很開心,平時他到外面的肉鋪上去買,大概只能比劃想吃哪一部分,但那些賣肉的人,刀子稍微一轉,他就得統統帶走,無論想吃不想吃;不過這裏可不一樣,他可以挑挑揀揀自主決定,那五斤肥碩的五花肉可以讓他過個好年。
更有趣的事情在後頭,一位中年婦女,大約每半小時來一次,而且每次來總要感慨幾聲:“我這上午買的肉怎麼那麼肥,這下午的五花肉多瘦,哎,買早了,買早了。”這位視察工作並感慨沒買好的聲音並未招來太多同情和回應。
還有一位開着電動車的賣菜人,在院子外面吆喝道:“西紅柿10元,豆角10元……”,院內的人聽到笑笑道:“也不知道該吃啥,豆角10塊,豬肉14。”賣菜的人很識趣,灰頭土臉沒待多久就走了。
村裏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他們東瞅瞅西看看,隨便撿個話頭就能一路聊下去,不管認識不認識,都不覺着生分。
突然,一個要創可貼的聲音打破了這種平靜,賣肉的老闆説:“誰有創可貼,快,幫我找一個。”眾人一看,手指冒血,他講道:“殺豬的時候它沒咬我,褪毛的時候手撞到牙齒上,倒來了一口!”眾人紛紛附和道:“看來這隻豬還會報仇呢!”

殺豬名場面
他們殺這頭豬時,我全程在場。
一直窩在院子裏的我,突然聽到院子外面的豬嚎聲,猛然躥了出去。我知道,我期待着的“殺豬名場面”終於要來了。
起初,豬的聲音是撕心裂肺的,那種哀嚎聲一直不停。它似乎知道自己馬上要死掉,既是在哀求人們不要殺掉它,也是在痛苦地流眼淚。這種聲音過分淒厲,但還是沒法阻止自己的命運。
它被吊在了籃球架的欄杆上,是用滑輪送上去的。頭朝下腳朝上,它的眼睛望向的是猩紅的地面,那可是它曾經熟悉的眾多“親朋好友”的鮮血。
除了嘶吼,它也要用僅存的四隻腳來做幾番掙扎,不用多想,不久之後,它的四隻腳以及頭都會被人用繩子緊緊地固定在籃球架上。
不過,詭異的是,被固定死的豬此時已不再嚎叫,不知道是因為力氣用盡,還是已經絕望到底,還是存有僥倖心理,自己可能正在被妥善安置。不知道為什麼,那時我腦海中冒出了“臨死前的平靜”這個詞。

只見屠夫出來了,手裏握着一把刀。他像醫生那般,找準穴位,一刀下去,鮮血汩汩而流。豬大哥感覺到了疼痛,又哀嚎起來,那濺起的鮮血隨着它的嘶吼,波盪起伏,那種場面像極了音樂噴泉。不過,與後者不同的是,豬大哥的聲音只能慢慢變弱,它偶爾提高的分貝,都是自己死亡的加速器。
鮮血一直噴發,盛滿了一大臉盆。一直守在豬大哥後面的人就像接生婆,安慰它道:“再加把勁,你就不會再痛了,對,再加把勁。”一隻豬就以這樣一種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欣喜混雜着血腥,對於初次見這場面的我,情緒後勁突然來襲,拍完之後我就像一隻泄氣的皮球,很快“癱”了下去,腿好軟,身子好累。我親眼看着它從活蹦亂跳到奄奄一息,我真真實實經歷了一場死亡,即使它只是一頭豬。就連此刻重新再寫這段經歷,我依舊很疲軟,那種淒厲的哀嚎聲又出現了在我的記憶裏,一下子把我的身體能量消耗殆盡。
我望了望院子裏的人,他們還是圍繞在那些生豬肉旁邊,説它“紫紅色的肉像牛肉”。他們不是沒有聽到外面的哀嚎聲,只是不忍心去看,大抵每個人聽到那種聲音都是不舒服的,聲音能跨越族類。
這次殺豬,只有四個人在場,一個屠夫、一個賣肉的人和他助手,還有一個未曾見過世面的我。
過了沒多久,他們便開始解剖,這種場景比起殺豬本身便平淡許多。
豬腳上面燙開一個洞,然後用氣泵為其注入空氣,等它變成一隻鼓脹的皮球后扔進沸水裏去褪毛。有些毛難以褪乾淨,就多次反覆舀起熱水去弄,直到全身變成白花花的模樣。弄完之後再用鈎子吊起,依舊是頭朝下腳朝上,然後從正中間一刀劃開,露出了裏面的大腸小腸。如果誰要買,就自己動手掏出併到沸水裏面洗洗涮涮。

豬大哥被一分為二後,便橫躺在兩塊大板子上,於是我們又回到了文章開頭遇到的場景:“肥肥胖胖,紅白相間,大片排骨,想必弄點花椒和調味料,一定會非常好吃”,院子裏很快又湧進了很多新面孔。此時,賣肉的人説:“快讓村幹部在大喇叭上喊喊,黑豬肉,白肉14,紅肉16,排骨24”,同時讓他叔叔把這消息發到微信大羣。
在整個殺豬場景中,還不能遺漏的一個角色是——“狗”。
院子裏的那條狗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人們殺豬時便等在後面飲豬血,人們割肉時便守在一旁等爛肉,趁大家都不注意時,含只豬腳去偷吃。
這不,它的主人過了沒幾分鐘,手裏帶着一隻豬蹄前來道歉:“我把豬蹄拿回來了。”
“你們家的狗呀?”
“是呀,誰也沒看住,竟然偷了一隻。”
院主人收下豬蹄,然後隨手扔進了一個袋子裏。安靜幾分鐘的人們又開始了嘰嘰喳喳的“挑肥揀瘦”,狗子最終也沒吃到肉。

餵豬殺豬賣豬吃肉,貌似天經地義,食物鏈本應如此,“直面現實是很殘酷的!”我非常同意此話。也許,對每個人來説,最難的都是“那一刀”,尤其是刺破生活的那一刀。
(本文原載於微信公眾號“行業研習”,觀察者網已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