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文:高啓強,原型在這
【文/呂德文】
一
黑社會是一面鏡子。正常社會是什麼樣子,黑社會就會呈現出相應的模樣。
熟悉、研究1990年代的人們,很容易在人生經驗當中找到高啓強等一批鮮明形象的原型。
《狂飆》講述的是2000年以來20年的黑社會進化史。作為“前史”,20世紀90年代的社會形態,開啓了21世紀初期的狂飆故事。
“90年代”其實是一個極其標籤化的時代,社會有活力,卻又極為混亂。在城市,國企改革在釋放市場活力的同時,卻也衍生下崗等問題,催生了“舊廠街”這一社會意象。

住在舊廠街的高啓強
在舊廠街,原屬於同一單位,共同享受體制庇護的工廠弟子,分化為兩個決然相對的羣體。一部分“子弟”成了社會底層,在基層市場中刨食。年輕時的高啓強便是這一羣體的代表。他只想守住自己的魚攤,有個小生意做,自食其力供弟弟妹妹上學。
一部分“子弟”則成為改革的受益者,搖身一變成了企業家。他們“安置”了不少下崗工人,掌握着很多底層羣體的活路。高啓強面對市場管理員唐小龍、唐小虎兄弟們的敲詐勒索,不惜忍氣吞聲,源於農貿市場給的“活路”實在是太重要了。
在90年代,市場經濟在打開底層羣體尋找活路大門的同時,也意味着它背後的一套規則,如競爭、弱肉強食,乃至於赤裸裸的等級秩序,嵌入到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無論我們承認或不承認,改革開放以後的黑社會其實是伴隨着市場經濟發展而來的。
有一段時間,經濟學界曾探討市場經濟也是法治經濟,強調要規範政府的有形之手。但從實踐中看,市場經濟的野蠻,其實也包括市場主體之間的無底線競爭,黑社會野蠻的市場競爭。
筆者在90年代中期上中學時,小鎮上的厭學學生、不良青少年和社會閒散人員結成了團伙,社會秩序混亂,學校也很亂。我在初一的時候得罪了鄰班一位同學,這位同學和校外的團伙組織有聯繫,一個號稱“金剛隊”的團伙頭目,一隻手殘疾,人也不高大,但非常兇狠,氣勢洶洶地跑到我班上想找我麻煩,結果被我的班主任擋住了。但那傢伙一隻手揪着我老師衣領的情景,至今讓我印象深刻。
在《狂飆》中,徐江團伙具有典型意義。作為一個具有黑社會背景的企業家,或者説作為一個披着企業家外衣的黑社會,他還保留了太多的90年代色彩——野蠻、張揚,既無視作為監管者的政府,又無視既成秩序的代表泰叔,在市場競爭中,不擇手段,主動觸碰底線。

徐江
某種意義上,90年代是一個粗糙的時代。在城市,下崗工人、上訪、流動人口、社會治安問題層出不窮;在農村,農民負擔重、幹羣關係緊張、基層政權膨脹等塑造了“三農”危機。這也就使得,基層治理變得極其艱難,大量依賴於非正式的,甚至是暴力的手段。
同樣,彼時的黑社會都極為粗糙。它有理想主義的一面,也有野蠻粗暴的一面。其理想主義在於,很多團伙其實是底層奮鬥的結果,團伙成員之間講究道義,這也是當年香港古惑仔電影所彰顯的精神。其野蠻粗暴在於,那時的團伙對暴力還極端崇拜,有些成員純粹是為了爭勇鬥狠而加入團夥。
90年代粗陋的黑社會,算是時代的驚鴻一瞥。但它的精神,還在21世紀延續。
二
《狂飆》這部劇,其實呈現了兩種具有普遍性的黑社會類型。
一是莽村。莽村的村主任李有田是一個村霸,他把持了基層組織,有正式權威,但其真正的權力來自於他在莽村這個血緣和地緣共同體中,獲得了非正式權威。並且,他兒子的鬥勇鬥狠,又進一步強化了其權力。可以説,他就是莽村,莽村就是他,乃至於,在莽村開發過程中,他竟然可以和區委書記討價還價。
莽村團伙可能是歷史最為悠久的黑社會組織。在亂世中,一個依靠血緣和地緣關係團結起來的村莊共同體,既可以是封建堡壘和土匪窩,也可以是一個禮治秩序下的世外桃源。所謂的士紳,可以是文明紳士,也可以是土豪劣紳,就看這個集團是為一己之私還是為了公共利益。李有田對莽村項目的開發,完全是假借民意為己謀私利,但他的確在為自己牟利的同時讓部分村民獲得更多利益,這也是村民願意服從他的根本原因。

莽村團伙
進入21世紀以後,莽村這種極具封建色彩的團伙組織還能死灰復燃,源自於城市開發帶來了巨大的利益。從組織特點上説,黑社會其實就是一個“有活力的社團組織”。城市開發會產生鉅額利益,農民如何和高度組織的企業競爭?當然是得團結起來。但從筆者的調研經驗看,絕大多數村莊在城市開發中,都很容易被其他利益主體分裂,被少數“釘子户”拖累,而恰恰是那種黑白通吃的“村霸”,反而容易將農民組織起來。
在這個意義上,莽村團伙雖然落後,在特定的制度環境中卻有其存在的理由。
二是建工集團。建工集團已經是一個股份制企業,其業務主要涉及房地產和市政工程,組織架構上已經完全科層化了。劇中一直將泰叔當作“教父”角色來打造,但客觀而言,泰叔的主要角色是董事長,他不願觸碰黑色產業,也不主張採用暴力手段,甚至還一度重用程程這個職業經理人,希望企業實現現代轉型。
但建工集團還保留了部分宗法制特點。泰叔沒有兒女,就認乾兒子、乾女兒,並將他們當作企業的骨幹。這個和傳統幫會,如耳熟能詳的上海灘的青幫類似。只不過,青幫沒有現代企業的殼。實際上,比較接近建工集團的企業組織,是德雲社等演藝企業。這些演藝企業,本質上是一個現代企業,師徒之間本質上也是老闆和員工之間的關係。

從組織管理上説,通過擬血緣關係解決上下級之間的信任問題,是一把雙刃劍。如果運用得當,當然有利於企業的扁平化管理,也可以增強企業活力;但運用不當,往往是組織危機的總爆發。德雲社出過幾起師徒反目的事,這和高啓強與泰叔反目,其實是一樣的。只不過,總體上,德雲社的事件中,師傅贏了;但在建工集團,乾爹輸了。
某種意義上,建工集團,或者説真正實現轉型(或者説“洗白”)之後的建工集團,是所有黑社會組織不懈努力的方向。事實上,那些持續時間長、分佈範圍廣的黑社會組織,都是因為採用了現代企業形式。
這倒不一定説現代企業形式就一定比較有活力和效率,而僅僅在於,科層制是防範組織風險的最合適的制度選擇。在傳統的團伙組織中,夫妻反目、兄弟成仇,是不可避免的,很多團伙遭遇危機,並不是源自於外部壓力,而是內部分裂。但企業化的黑社會組織,一般都有比較明確的職責邊界和權利義務關係,雖然會影響運作效率,但穩定。
説到底,黑社會的首要目標是活下去,而不是別的。
三
“舊廠街”很可能是具有時代特色的團伙形式——哪怕是高啓強後來奪取了建工集團的權,有了現代企業的形式,且還改造成了強盛集團,但以他為核心的團伙組織,始終還是沒有擺脱“舊廠街”的色彩。
它綜合的元素非常多,比如有傳統血緣地緣認同,遵從行規,也講究兄弟義氣,甚至也有現代的市場運作方式。但它最特別的地方在於,它始終保留了一點“温情”。
“舊廠街”其實是單位制和街居制共同塑造的一種社會形態,它所孕育出的黑社會也不可避免地帶有這種制度色彩。
高啓強、高啓盛、唐小龍、唐小虎、老默,都是舊廠街最後一代國企“子弟”。他們的人生經歷幾乎一致,出生時都還受惠於單位制,童年時都遭遇國企改制和家庭變故。他們也有相似的人格特徵,一開始都有老實本分走正道的正統意識,對街坊領居都還留存念想,念舊、懂得報恩。但正如高啓強所説,一步錯,步步錯。他們走上歪道,是在那個上升通道極其有限的環境裏,好不容易抓住了機會,實在難以割捨。
某種程度上,高啓強“軟肋”太多,其實是不適合走上黑社會道路的。《狂飆》裏的大嫂很讓人驚豔,是因為大嫂代表牽絆。高啓強老謀深算,也心狠手辣,但一開始走上歪道是為了弟弟妹妹,越陷越深也是深受弟弟連累,最後無法自拔,還是受妻兒的影響。高啓強如此,舊廠街的其他子弟其實也是如此。這就是一代人的生存環境和時代際遇導致的結果。

高啓強
我調查過幾個類似“舊廠街”的團伙組織,他們在外面再怎麼爭勇鬥狠,對街坊領居卻是保護有加。其中有一個團伙,主要業務其實就是一個刑滿釋放人員將街坊閒散人員組織起來,向沿街擺攤的外來小販收保護費,但他們卻對本村村民擺攤不收費,且還把最好的位置留給他們。
向小販收保護費,業務並不複雜,也不需要多大的組織力,簡單的組織就可以實現。因此,這個團伙其實沒有多大的牽絆。2018年掃黑除惡專項鬥爭啓動後,團伙很快就中斷了保護費業務,但仍在街上宣示“主權”,2019年經過形勢判斷,連上街巡查都不去了。
四
一般的黑社會團伙都有保護傘,團伙越有活力,保護傘就越大。
在實際生活中,保護傘做得最多的可能不是在團伙出現危機的時候,幫忙去化解危機,也不是採用非法的手段,去為黑社會團伙謀取利益,而是“指導”黑社會團伙的生存。這包括,團伙活動的界限在哪裏,如何規避風險,以及儘可能地將灰色利益“洗白”。
在《狂飆》中,無論是建工集團,還是強盛集團,都以房地產和建築工程為主業。黑社會團伙去承建工程,開發房地產,不僅僅是因為這個行業有暴利,更是因為這個行業符合黑社會的生存法則。
一個完全“規範”的房地產企業,很難去應對基層不同利益羣體的利益爭奪,如“釘子户”堅持不拆,小團伙阻擾施工,有些基層小貪官非要製造麻煩,這些矛盾按照“規範”不是解決不了,而是實在太耗時耗力,得不償失。相反,如果有一個有地方背景的企業合作,這些企業很是瞭解基層的矛盾點,也有的是非正規的辦法,就會方便很多。
筆者在某城郊村調查時,有個在當地長期經營的房地產企業,已經駐紮了十年之久。該村早就列入了開發規劃,但因政策變動,遲遲不得開始。該企業為了獲得先機,就提前組建了一個項目組,駐紮在該村,幫村民交社保,甚至連村委會的開支也由公司承擔。
可以這麼説,項目組對村莊每家每户的瞭解,甚至超過普通村幹部。而到時一旦啓動開發,哪怕其它企業中標,怕也是繞不開這個先期入駐的開發商。
強盛集團不僅搞房地產開發,還染指黃和賭,以及高利貸,這可能和強盛集團選擇的“靠山”不太牢靠,“指導”無方有關係。在莽村項目中,強盛集團的支持者是區委書記孟德海。而孟德海僅僅是從工作角度出發,覺得強盛集團“合適”,他並沒有特別“保護”強盛集團。
趙立冬具備保護傘的特質,但他與其説是保護傘,還不如説他自己就是黑惡勢力——一個廳級幹部,竟然為了自己的安全還指示他人去殺人。遇到他這樣的保護傘,黑社會組織也倒黴。連高啓強這樣的人,也受不了他。
高啓強的悲劇,當然首先要歸於他自己的錯誤,但他確實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比如,組織大了,僅僅依靠傳統意義上的信任關係,就解決不了管理和監控問題,他的弟弟涉毒,他知道這不能碰,但也無法控制。
還有,他最信任的舊廠街兄弟,雖對他忠誠,卻也各有打算,由此闖了不少禍,他也無可奈何。再加上,他並沒有真正過硬的靠山,他的靠山不是幫他的企業發展,指導其企業轉型,而是不斷給他增加麻煩,讓組織越來越黑。

高啓強的弟弟高啓盛
在實踐中,自2018年掃黑除惡專項鬥爭以來,很多黑社會組織要麼被打掉了,要麼就徹底轉型,要麼乾脆解散了,絕對等不到2021年政法幹部教育整頓來打擊。並且,掃黑除惡專項鬥爭在進行過程中,就同時進行了“打傘破網”工作。
筆者調研的西部某市,幾個專案,就把幾個縣的公安局長給打進去了,也打擊了一大批腐敗幹部。而強盛集團卻還在這個節骨眼上,代替泰叔和建工集團,想讓地下世界繼續氾濫,保護傘還繼續保護,這是在逆流而動。
黑社會組織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就只有覆滅的結局。
(本文原載於《南風窗》。)